18 心之悲鳴,龍蝦自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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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七年的春城,下了場能埋到膝蓋的大雪。
鋼城老巷被白雪封得嚴嚴實實,屋簷下的冰棱子足有巴掌長,砸在凍土上“哐當”作響,像誰在敲喪鍾。巷口擠滿了拍雪景的人,孩子們舉著雪球瘋跑,笑聲裹著相機的“哢嚓”聲撞在雪牆上,把整座城的熱鬧都堆得溢出來。
可我,龍蝦,正踉蹌在平頂山的山崗泥路上,寒雪像針一樣往骨縫裏鑽。
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舊單衣,連風都擋不住,更別說這能凍裂石頭的嚴寒。雪花落在額頭上,融化的冰水順著臉頰往下淌,涼得像一記記耳光,抽得我眼眶發疼。我死死盯著山崗上穿紅戴綠的人影,陳紅玫那張虛偽的臉突然就撞進腦海,牙齒咬得咯咯響,心裏的恨和疼像漫天飛雪,鋪天蓋地壓下來,幾乎要把我溺死。
誰能想到,我一個從泥地裏爬出來的農民娃,闖進夢寐以求的都市,想拚出個未來,最後卻栽在一場精心編織的“愛情”騙局裏!
陳紅玫,那個被鋼城霓虹燈熏得發臭的女人,當初拉著我的手時,眼裏的“真誠”差點讓我以為抓住了救命稻草。“龍蝦,我才不嫌棄你是農民出身呢,”她笑盈盈地往我手裏塞奶油麵包,麵包的甜香混著她身上的廉價香水味,“我媽都說你踏實肯幹,我們努力,好好過日子。”
她會在我最渴望時突然出現,給我的甜言蜜語像一顆顆蜜糖“我愛你”;在我為學業拚搏得頭暈目弦時,她的一封封來信“我來看望你……”
可這一切,全是假的!
上周她終於到鋼城,可不是什麽看我,而是我們的絕交……
“龍蝦,認清現實吧,你和我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這種農民娃,配不上我,也配不上鋼城的繁華。”
配不上?
我恨!恨陳紅玫的虛偽歹毒,恨自己的天真愚蠢,更恨這吃人的都市!它讓我見識了高樓大廈,讓我以為隻要拚命就能站穩腳跟,卻又狠狠把我踩在泥裏,告訴我農民的兒子連追求愛情的資格都沒有!
從此,我的世界徹底黑了。
我每天縮在宿舍裏喝廉價散裝白酒。酒精燒得喉嚨火辣辣地疼,卻能讓我暫時忘記那些背叛和屈辱。我像一頭受傷的野獸,對著空蕩蕩的酒瓶咆哮,把唯一的搪瓷碗摔得粉碎,撿起地上的碎瓷片往手臂上劃,看著鮮血滲出來,心裏的疼才稍微減輕一點——肉體的劇痛,總能蓋過心裏的千瘡百孔。
我以為這已經是地獄了,可命運這狗娘養的,從來不會手下留情。
就在我沉溺在酒精和自我傷害裏無法自拔時,一封來自醫學院的信,像一把重錘,把我砸進了萬劫不複的深淵。
牛皮紙信封上的字跡歪歪扭扭,是唐華的同學劉莎麗寫的。我的手指抖得不成樣子,信紙被捏得皺成一團,上麵的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頭暈目眩:
“龍蝦,唐華瘋了。”
“她得了情感性精神分裂症,已經休學住進了精神病院。發病那天,她在宿舍裏又哭又笑,手裏攥著你給她寫的信,一遍遍喊你的名字,說‘龍蝦肯定很傷心,我對不起他’。醫生說,她的病是長期抑鬱、精神壓力太大導致的,她總說自己沒用,幫不了你……”
“龍蝦,唐華一直喜歡你啊。她知道你跟陳紅玫在一起後,偷偷哭了好多次,好幾次想去找你,又怕你不高興。現在她這樣,我們都快急死了,你要是有空,能不能來看看她?”
信紙從我手裏滑落,飄在滿是煙頭和酒瓶的地上。我呆呆地坐著,腦子裏一片空白,隻有“唐華瘋了”這四個字在反複回響,像魔咒一樣纏繞著我,勒得我喘不過氣。
唐華……那個總是安安靜靜,卻有著一股子韌勁的姑娘。
中學時,我們是同班同學,她是學習尖子,我是生活委員。我整天忙著幫老師收發作業、打掃教室,成績一落千丈,是唐華悄悄塞給我水果糖,犧牲晚自習的時間幫我補課,說“龍蝦,你很聰明,隻要用心,肯定能考上大學”。
那時候她成績拔尖,卻比誰都努力,天不亮***場背書,深夜還在教室做題,硬生生考上了醫學院,成了他們村第一個女大學生。她給我寫過信,信裏說“龍蝦,我們都是農民的孩子,隻要肯拚,一定能在城裏站穩腳跟”。
可我呢?我滿心都是陳紅玫畫的大餅,覺得唐華的關心是多餘的,甚至在她提醒我“陳紅玫那個人不簡單”時,還不耐煩地打斷她,說“你想多了,紅玫不是那樣的人”。
現在想來,她那時候一定早就看穿了陳紅玫的虛偽,可她怕我傷心,一直沒敢明說。她自己要扛著醫學院如山的學業壓力——她在信裏說過,一科不及格就拿不到畢業證,還要偷偷擔心我這個“執迷不悟”的蠢貨,長期的抑鬱和焦慮,才把她逼瘋了!
都是我的錯!
如果我當初能聽她的勸,如果我失戀後沒有自暴自棄,能主動聯係她,關心她,如果我沒有闖進她的生活,讓她為我操心……她是不是現在還在醫學院裏認真學習,以後成為一名優秀的醫生,過著本該屬於她的好日子?
悔恨像一條毒蛇,瘋狂啃噬著我的心髒,疼得我渾身抽搐。我猛地抓起地上的酒瓶,狠狠砸在牆上,玻璃碎片四濺,劃傷了我的手背,鮮血順著指尖往下滴,可我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唐華!對不起!對不起啊!”我對著空蕩蕩的屋子嘶吼,聲音嘶啞得像破鑼,眼淚混合著血水往下淌,“是我害了你!是我這個混蛋害了你!”
我想起那個暑假的中午,我們幾個中學同學走在家鄉的田埂上。唐華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襯衫,紮著馬尾辮,陽光灑在她臉上,笑容比向日葵還燦爛。她聽我吹噓在鋼城的“成就”,眼裏滿是真誠的祝福。臨走時,她悄悄拉著我的衣角,說“龍蝦,要是受了委屈,記得告訴我,我永遠是你的朋友”。
那時候我還覺得她小題大做,甚至有點不耐煩,現在想來,那竟是她對我最後的救贖。
而我,卻把她的關心當成了耳旁風。
雪還在下,宿舍裏的溫度越來越低,冷得像冰窖。我蜷縮在牆角,看著手背上的傷口,心裏突然生出一股瘋狂的毀滅念頭。
為什麽?為什麽我們這些農民的孩子,想要在城裏活下去就這麽難?
陳紅玫的背叛,不就是因為我是農民出身嗎?唐華的重病,不就是因為她承受了太多底層人的壓力嗎?我拚了命地搬磚、上夜校,想要擺脫命運的枷鎖,可最後呢?連一場純粹的愛情都得不到,連一個真心關心我的朋友都保護不了!
這該死的社會!這該死的不公!
我開始瘋狂地怨恨,怨恨陳紅玫的嫌貧愛富,怨恨命運的無情,怨恨這個讓底層人掙紮求生的都市,更怨恨我自己——怨恨自己的天真,怨恨自己的無能,怨恨自己連保護身邊人的力氣都沒有!
我從床底下翻出一把生鏽的水果刀,刀鋒對著自己的手腕,冰涼的觸感讓我打了個寒顫,可心裏的絕望卻讓我失去了理智。
死了算了,死了就不用再承受這些痛苦了。
就在刀鋒即將劃破皮膚的那一刻,唐華的笑容突然閃現在腦海裏——田埂上的笑容,信裏的笑容,那個一直對我充滿期待的笑容。
“龍蝦,隻要肯拚,一定能在城裏站穩腳跟。”
“龍蝦,我永遠是你的朋友。”
她還在精神病院裏等著我,等著我去看她,等著我好好活下去。如果我就這麽死了,誰來照顧她?誰來彌補我對她的虧欠?
水果刀“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我抱著頭,失聲痛哭。
哭聲在空蕩蕩的宿舍裏回蕩,夾雜著窗外的風雪聲,顯得格外淒涼。我用力捶打著自己的胸口,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的衝動,可心裏的憤懣和絕望,像潮水一樣湧來,壓得我喘不過氣。
我抓起地上的酒瓶,一瓶接一瓶地灌著,酒精灼燒著我的喉嚨,也麻痹著我的神經。不知道喝了多久,我暈乎乎地站起來,走到窗邊。窗外的雪還在下,鋼城的燈火在雪霧中顯得格外朦朧,那些繁華,那些歡樂,都和我沒有半毛錢關係。
我猛地一拳砸在窗戶上,玻璃應聲而碎,碎片劃破了我的拳頭,鮮血濺在雪地上,像一朵朵刺眼的紅梅。
“我不服!”我對著窗外嘶吼,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憑什麽我們農民的孩子,就要受這些苦?憑什麽!”
嘶吼過後,是更深的無力感。我順著牆壁滑坐在地上,看著自己流血的拳頭和手臂上的傷疤,心裏的毀滅念頭再次瘋狂滋生。
也許,隻有徹底毀掉自己,才能擺脫這無盡的痛苦。
我開始瘋狂地摔東西,出租屋裏本來就沒什麽值錢的物件,幾下就被我砸得稀爛。我用頭撞牆,額頭撞出了血,也感覺不到疼;我用腳踹門,直到腳踝紅腫,依舊停不下來。直到渾身脫力,我才癱倒在冰冷的地上。
雪還在下,寒意越來越濃,凍得我四肢發麻。我躺在地上,意識漸漸模糊,眼前閃過陳紅玫決絕的臉,閃過唐華燦爛的笑容,閃過父母在老家田埂上期盼的眼神。
悔恨、內疚、怨恨、絕望……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把我牢牢困住,越收越緊。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那個曾經對生活充滿期待、想在城裏拚出一片天的龍蝦,已經死了。
活下來的,是一個被仇恨和絕望包裹的軀殼,一個隻想毀滅自己,也想毀滅一切的瘋子。
一九八七年的這場大雪,不僅凍住了鋼城的街道,也凍住了我的心。我的人生,從這場愛情的欺騙開始,在唐華的重病中徹底崩塌,最終走向了一條布滿荊棘的毀滅之路。
而我,除了沉淪,別無選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