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世情淡,人心惡,塵霜摧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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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龍蝦蹲在小平房門口的牆根下,嗓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反複咀嚼著這句詞,苦意順著喉嚨往下爬,浸得五髒六腑都發澀發疼。
    八十年代的日頭看著烈,曬在身上卻暖不透骨頭。廠區裏的風裹著鐵鏽和煤煙味刮過來,帶著股鑽縫的涼。他縮了縮脖子,後背緊貼冰涼的磚牆,不敢抬頭。
    路過的工人三三兩兩擦身而過,沒人肯正眼瞧他。有人故意往他腳邊啐了口唾沫,腳步聲踩得重重的,嘴裏還嘟囔著“敗類”“喪門星”。那聲音不大,卻像針似的精準紮進他耳朵裏。他攥緊了拳頭,指甲嵌進掌心,血珠滲出來都沒察覺——他明明拚了命在改過,車間裏最苦最累的活全搶著幹,軋機旁的熱浪烤得他後背起了一層燎泡,手上磨破的繭子疊了一層又一層。可在這些人眼裏,他永遠是那個犯過事的失足青年。過去的汙點像烙鐵,焊在他身上,怎麽洗都洗不掉。
    林海燕的日子比他更難熬。四麵八方的壓力像潮水似的湧來,沒給她半分喘氣的餘地。車間裏的閑言碎語就沒斷過,女同事見了她,要麽扭頭躲開,要麽湊在一起竊竊私語,眼神裏全是鄙夷。連打水時都故意把水濺到她的工裝上,嘴裏還陰陽怪氣地說:“近墨者黑,小心沾了晦氣!”
    那些先前追過她的年輕工人,更是沒了往日的偽裝,天天堵在她下班的路上,話裏藏著刀子:“林海燕,你腦子是不是壞了?放著我們這些根紅苗正的不選,偏要黏著個爛人!我們拿鐵飯碗,家裏成分好,他有啥?就一身洗不清的汙點,跟著他,早晚喝西北風!”
    王二麻子見挑唆沒用,就變著法兒使壞。知道林海燕是臨時到車間鍛煉,早晚要回幼師崗位,竟偷偷跑到學校那邊遞小話,添油加醋說她作風不正,跟失足青年勾勾搭搭,不守本分。學校的領導立刻找她談話,臉色沉得能滴出水來:“你是共青團員,是組織重點培養的對象,怎麽能跟這種有劣跡的人來往?要是再不清醒,不光轉不了正,團員身份都得撤銷,往後別想在教育係統立足!”
    車間裏的打壓更是變本加厲。王二麻子仗著跟班長沾點親戚關係,天天找龍蝦的茬。明明是他自己漏記了生產指標,轉頭就跑去班長那告狀,說龍蝦故意瞞報產量,拖了車間後腿。龍蝦加班趕工,熬了兩個通宵把積壓的鋼材軋完,他卻偷偷改了考勤表,說龍蝦脫崗偷懶,害得龍蝦當月的工分被扣了大半,工資少了整整一半。龍蝦找班長辯解,班長連眼皮都沒抬,冷笑一聲:“他說你錯,你就是錯。犯過事的人,嘴裏能有真話?別在這狡辯,再鬧就把你攆出廠!”
    旁邊圍著一群工人,號稱廠裏最正直的老工人李師傅就站在最前麵。他天天掛著“公平公正”的名頭,見龍蝦被冤枉,卻隻是抱著胳膊,眼神冷得像冰,慢悠悠地補了句:“年輕人,做錯事就要認,別總想著推卸責任。你這樣的,就該多受點教訓才長記性。”沒人肯聽龍蝦說半句解釋,所有人都默認他是錯的,好像他生下來就該被踩在腳下,連喘口氣都是罪過。
    龍蝦沒日沒夜地幹活,想靠汗水證明自己,想洗涮身上的汙點,想護著身邊的林海燕,可現實偏要把他往死裏逼。
    他累得倒在車間就能睡著,手上的傷口結了痂又被磨破,滲出來的血沾在工裝上,幹了就成了一片片黑印。可就算這樣,那些人還是不肯放過他——小幹事沒事就來車間晃悠,盯著他的一舉一動,雞蛋裏挑骨頭;領導開會時,總把他當反麵典型,指著鼻子罵他“無可救藥”“敗壞風氣”。那些難聽話,像重錘似的砸在他心上,砸得他快要撐不住。
    那天晚上,林海燕衝進宿舍,一頭撲進龍蝦懷裏,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打濕了他的工裝,也燙透了他的皮膚。
    “他們憑什麽這麽對你?你明明在好好幹,你那麽努力,為什麽就沒人肯信你?為什麽就不肯給你一次機會?”她攥著他的衣服,肩膀抖得厲害,聲音裏滿是絕望和心疼,“我快撐不住了,學校逼我,廠裏的人都孤立我,可我舍不得你,我知道你不是壞人……”
    龍蝦緊緊抱著她,後背繃得筆直,眼淚卻順著臉頰往下淌,砸在她的頭發上。他能感覺到懷裏人的脆弱,能聽見她心裏的委屈,可他什麽都做不了——他沒權沒勢,連自己都護不住,更別說護著她。他想跟那些人拚命,想吼出心裏的不甘,可他不敢,他怕自己出事,林海燕就真的沒人管了。“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是我連累了你。”他貼著她的耳朵,聲音啞得發顫,每一個字都像刀子割在心上。
    林海燕猛地抬頭,淚眼朦朧地看著他,伸手捂住他的嘴:“不準說對不起!我不怪你,我就跟你在一起,就算所有人都反對,我也不離開你。”她的眼神很亮,帶著股執拗的勁,可眼底的恐懼和疲憊藏不住。龍蝦看著她日漸憔悴的臉,顴骨都凸了出來,眼底滿是紅血絲,心裏的內疚像潮水似的翻湧——他想給她幸福,卻讓她跟著自己受這麽多苦。這樣的堅持,到底是對是錯?
    夜裏,龍蝦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著林海燕因為他遭遇不公,眉頭皺得緊緊的。他悄悄起身,摸黑走出宿舍,心裏堵得發慌,隻想找個人說說心裏話。他在醫學院找到了唐華。倆人都是命苦的人,一個被世俗嫌棄,一個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兩道孤淒的身影在路燈下晃著,漫無目的地往前走,沒說幾句話,卻能懂彼此心裏的苦。
    後來他實在撐不住,就偷偷跑去了昆洋大娘家裏。大娘是少數真心對他好的人,見他瘦得脫了形,眼眶通紅,心疼得直掉眼淚,忙下廚做了滿滿一桌他愛吃的菜。表姐表妹拉著他說話,怕他心裏難受,特意拉著他去滇池劃船散心。
    滇池的水浩浩蕩蕩,藍得晃眼。天上的白雲慢悠悠飄著,海鳥展開翅膀在水麵上盤旋。風一吹,帶著湖水的涼意,舒服得讓人想醉。表姐表妹和同行的朋友說說笑笑,笑聲清脆,還唱起了鄧麗君的歌:“我能為你,再做一些什麽,那是我的快樂,我隻希望,你不要離開我……”歌聲順著風飄過來,溫柔得像棉花,卻狠狠砸在龍蝦心上。
    他坐在船邊,手伸進涼絲絲的湖水裏,看著水麵上自己模糊又狼狽的倒影。身邊的人笑得越開心,他心裏就越不是滋味,苦澀在舌根蔓延,連呼吸都帶著疼。他想過就這麽跳下去,一了百了,不用再受那些白眼,不用再看那些醜惡的嘴臉。可一想到林海燕,心裏就軟了——她還在等他,還在陪著他受苦,他要是走了,她該怎麽辦?
    風漸漸大了,吹亂了他的頭發,也吹涼了他的心。他收回手,看著遠處的天際線,沉沉的烏雲慢慢壓過來,像要把這片湖水都蓋住。
    他知道,自己拚盡全力抓著的愛情,就像湖麵上的浮萍,風一吹就搖搖晃晃。那些世俗的醜惡、人性的陰暗,像一把把鈍刀,一點點割著這份感情。他和林海燕的堅守,在這殘酷的現實麵前,渺小又可憐,連一點反抗的力氣,都快要被耗盡了。
    他望著粼粼的湖水,眼淚又湧了上來,模糊了視線——難道用汗水真的洗不掉過去的汙點?難道他這輩子,就注定隻能被踩在腳下?難道他連好好愛一個人,好好活一次的資格,都沒有嗎?這壓得人喘不過氣的世道,到底要把他們逼到絕境,才肯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