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歧視如刀傷無血,風雨交加煎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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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年的中秋,鋼廠區被一層灰蒙蒙的霧裹著,天陰得發沉,連風刮過都帶著軋機殘留的灼熱氣,卻暖不透人心底的寒。中秋本是闔家團圓的日子,龍蝦卻被硬留著加班,車間裏的機器轟鳴比往常更刺耳,滾燙的鋼材從軋機裏滾出來,火星濺在他磨破的工裝上,燙出一個個小黑點,他卻渾然不覺,滿手的繭子疊了一層又一層,掌心舊傷沒好又添新傷,滲著血絲混著油汙,看著觸目驚心。
他不是沒努力過,進廠這些日子,最苦最累的活他全扛著,值夜班熬通宵是常事,王二麻子故意刁難改考勤、藏料單,他都咬著牙扛過去,隻想用汗水洗掉過去的汙點,做個堂堂正正的人,守著身邊的林曉燕好好過日子。可這世道偏不饒他,領導見了他就皺眉頭,工人見了他就躲著走,連呼吸都像犯了錯,連一份安安穩穩的愛情,都要被生生撕扯。
林曉燕也沒回家,她揣著滿心的委屈和牽掛,悄悄守在車間外,等龍蝦下班。夜色漸深,車間的燈亮得刺眼,她看著龍蝦拖著疲憊的身影走出來,後背的工裝被汗水浸透,貼在身上顯露出單薄又倔強的輪廓,心裏揪得鑽心的疼。倆人並肩走回那間漏風的單身宿舍,屋裏沒什麽像樣的東西,就一張破木桌,擺上兩碟鹹菜、幾個白麵饅頭,還有一瓶攢了好久錢才買來的紅酒,酒液猩紅,映著倆人眼底的紅。
酒瓶擰開,酸澀的酒氣散在屋裏,林曉燕倒了兩杯,端起來一飲而盡,辛辣的酒液嗆得她咳嗽,眼淚卻跟著湧了上來。她盯著龍蝦布滿血絲的眼睛,喉嚨哽咽得說不出話,憋了太久的委屈、壓力和不甘,在這一刻全翻了上來。沒等龍蝦開口,她突然撲過去,雙臂死死摟著他的腰,臉埋在他滿是汗味的工裝裏,肩膀抖得厲害,似醉非醉地呢喃:“龍蝦,我心愛的龍蝦,別分開,咱們別分開好不好?我不管他們怎麽說,我就想跟你在一起,哪怕苦一輩子,我也認了……”
她越說越激動,聲音帶著歇斯底裏的呐喊,淚水打濕了他的衣服,混著汗水,又涼又澀:“我要跟你一醉方休,就醉在夢裏,夢裏就沒人罵我們,沒人逼我們了……”龍蝦緊緊回抱住她,心裏像被刀割似的疼,他能感覺到懷裏人的脆弱,能懂她心裏的煎熬,可他除了緊緊抱著她,什麽都做不了。他端起酒杯,一口喝幹,辛辣的酒氣燒得喉嚨發疼,卻壓不住心底的絕望,倆人瘋狂地親吻,用盡全身力氣擁抱,像是要把彼此揉進骨血裏,留住這片刻的溫暖。
屋外的天越來越沉,烏雲壓得低低的,像是要塌下來。突然一道閃電劃破夜空,照亮了屋裏倆人心碎的模樣,緊接著雷聲隆隆炸響,震得窗戶嗡嗡作響,傾盆大雨瞬間砸了下來,劈裏啪啦地打在屋頂和窗戶上,像是老天爺在嘶吼,又像是在為他們哭泣。
龍蝦猛地推開林曉燕,紅著眼眶衝到門口,對著漫天風雨瘋狂咆哮,酒勁上頭,積壓多年的委屈和憤怒全噴了出來:“下!給老子往死裏下!把這肮髒的世界全淹了才好!雷!劈!往死裏劈那些狗娘養的!劈那些不讓我好好活、不讓我好好愛的雜碎!要麽劈死他們,要麽劈死我!老子活得太苦了!太憋屈了!連自己的女人都護不住,還連累她跟著我受委屈,我活著有個屁用!有個屁用!”
他一邊吼一邊狂笑,笑聲嘶啞又淒厲,混著雨聲、雷聲,在空曠的廠區裏回蕩,聽得人骨頭縫都發寒。他抬手狠狠捶打自己的胸口,每一拳都用盡全力,像是要把心裏的不甘和絕望全捶出來。林曉燕斜靠在牆角,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往下流,她癡癡地看著龍蝦發瘋的模樣,沒有阻攔,也沒有說話——他吼的、他罵的,全是她憋在心裏不敢說的話,全是這世道強加給他們的惡氣,就讓他好好發泄一場,就讓這大雨掩蓋他們所有的痛苦。
到最後,林曉燕也忍不住了,跟著他一起吼,一起哭,倆人的聲音混在一起,在暴雨裏宣泄著滿心的絕望。雨漸漸小了,倆人的情緒也慢慢平複下來,龍蝦走過去,緊緊抱著林曉燕,她靠在他懷裏,小聲啜泣,倆人就這麽抱著,親吻著,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舍不得鬆開。
龍蝦看著懷裏憔悴的林曉燕,心裏猛地冒出一股勁,他咬著牙,眼神堅定地說:“曉燕,為了你,為了咱們倆的愛情,我再去找領導,一個個找,一遍遍檢討,我好好認錯,求他們給我一次機會,求他們別再為難你了。”他知道這或許沒用,知道那些領導眼裏根本容不下他這個失足青年,可他不想放棄,這是他唯一的希望,是他活下去的念想,他必須拚一把。
可現實從來不會手下留情,往後的日子,林曉燕的壓力不僅沒減,反而越來越大。車間裏的閑言碎語像蒼蠅似的圍著她轉,王二麻子見龍蝦找了領導,更是變本加厲地在背後使壞,到處散播她作風不正的謠言,說她為了男人不顧臉麵,連共青團員的身份都不配。廠裏的小幹事也總找她談話,話裏話外全是威脅,說再跟龍蝦來往,就別想轉成正式幼師,一輩子都在車間裏幹苦力。
林曉燕心裏愛著龍蝦,也信任他,知道他在好好改過,可那些讒言、那些壓迫,像一塊大石頭壓在她心上,讓她喘不過氣。她看著身邊的同學一個個調走,離開又苦又累的車間,去學校做了輕鬆體麵的幼師,心裏難免會失落,會惶恐。她一遍遍告訴自己,為了龍蝦,一切都值得,她願意陪他吃苦,陪他熬日子,可夜深人靜的時候,心裏的淒涼和委屈還是會冒出來,讓她輾轉難眠。
倆人開始刻意逃避彼此,有時候幾天不見麵,見了麵也說不上幾句話,分開的時候滿是不舍和痛苦。林曉燕心裏憋得慌,就跟著同學在宿舍裏跳舞,放點流行的曲子,借著熱鬧驅散心裏的愁苦,還有兩個一直傾慕她的青年也在,陪著她們一起跳,想逗她開心。
龍蝦見不到林曉燕,心裏像少了點什麽,坐立不安,像丟了魂似的,走到哪都覺得煩躁。他在廠區裏四處找,突然聽到一陣音樂聲,順著聲音找過去,從宿舍門縫裏一看,林曉燕正被一個高壯的男人摟著跳舞,臉上帶著勉強的笑容。那一刻,嫉妒和憤怒瞬間衝昏了他的頭腦,他腦子裏一片空白,猛地一腳踹開宿舍門,衝上去對著那個男人的臉就狠狠一拳,拳頭砸在肉上的聲音沉悶又響亮。
屋裏的人都愣住了,反應過來後趕緊把龍蝦拉開,那個被打的男人捂著臉,氣得罵罵咧咧,卻被同學攔住了。林曉燕看著眼前混亂的場麵,眼淚一下子就湧了上來,她幽幽地走過去,拉著龍蝦的胳膊,對著屋裏的人說了句“對不起”,就帶著他轉身走出了宿舍。一路上,倆人都沒說話,隻有林曉燕臉上的淚水不停地流,滴在地上,砸出一個個小小的濕痕。
沒走多遠,剛才屋裏的兩個朋友就追了上來,拉著他們去自己家喝酒,說想幫他們解解誤會,散散心。到了朋友家,桌上擺了滿滿一桌菜,還開了一瓶金獎白蘭地,朋友不停勸他們喝酒,說著寬慰的話,希望他們別因為這點小事鬧別扭。
龍蝦端起酒杯,抿了三口白蘭地,辛辣的酒液順著喉嚨往下流,突然渾身一麻,像是有一股電流竄遍全身,積壓在心裏多年的苦、多年的傷、多年的委屈,一下子全湧了上來,眼淚再也忍不住,嘩嘩地往下流。他捂住臉,放聲痛哭起來,哭聲嘶啞又哀鳴,像是要把五髒六腑都哭出來,聽得人心裏發酸。
“曉燕,我知道,我都知道……”龍蝦一邊哭一邊說,聲音斷斷續續,滿是愧疚,“你為了我,被人嘲笑,被人欺負,被人打壓,連工作都被他們刁難……你離開我吧,真的,離開我,你就不用受這些苦了,你的日子就會好起來了……”他越說越激動,眼淚流得更凶,“今天當著朋友們的麵,我把話說明白,往後,林曉燕跟龍蝦,再無任何關係,我釀的苦酒,我自己喝,跟你沒關係……”
他一邊說一邊狂笑,笑裏全是絕望,拿起酒瓶往嘴裏灌,喝得太急,酒液順著嘴角往下流,接著就開始不停嘔吐,吐得一塌糊塗,像是要把心裏所有的委屈、心酸、憤恨全吐出來。林曉燕站在角落裏,像個木偶似的,呆呆地看著他,眼淚也不停地流,她想上前勸他,卻邁不開腳步,隻能眼睜睜看著他折磨自己——她知道,他心裏比誰都苦,就讓他好好哭一場,好好醉一場吧,或許醉了,就不那麽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