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玉碎葬初心,悲聲絕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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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鏽混著劣質機油的刺鼻氣味,像浸了毒的蛛網,纏了龍蝦整整三年,纏得他喘不過氣。軋鋼車間裏,巨大的機器轟鳴震得耳膜發疼,滾燙的熱浪裹著金屬碎屑撲麵而來,每一口呼吸都帶著灼人的澀意,日複一日磨蝕著他那顆滿是裂痕的心。
剛從林曉燕宿舍摔門而出的餘痛還在胸腔裏翻湧,臉上仿佛還殘留著她抓撓的刺痛,耳邊全是她歇斯底裏的哭喊和咒罵,混著機器的轟鳴,攪得他腦子嗡嗡作響,連眼前滾燙的鋼錠都變得模糊。
他攥著沉重的鋼鉗,機械地將燒得通紅的鋼料送進軋輥,汗水混著臉上的油汙,順著年輕卻爬滿風霜的臉頰滑落,砸在滾燙的金屬地板上,“滋啦”一聲就蒸發殆盡,連半點痕跡都留不下。就像他拚盡全力攢下的希望,像他對林曉燕掏心掏肺的真情,像他想洗心革麵重新做人的念想,全被這冰冷的現實碾得粉碎,連回響都沒有一絲。
古鄉龍溪城的模樣,此刻在腦海裏模糊得像張褪了色的舊年畫。那片養他長大的壩子,那被老鄉們掛在嘴邊的五山六寺,還有他當年作為尖子生、被鄰裏圍著誇讚“將來準能飛黃騰達”的時光,早成了遙不可及的幻夢。
當年他拚了命從山村出來,頂替父親進了國營鋼廠,在鄉親眼裏是捧上金飯碗的金鳳凰,可隻有他自己知道,這碗裏裝的不是安穩日子,是滾燙的鐵水,是壓得人直不起腰的鋼錠,是滿車間甩過來的鄙夷眼神,是這輩子都甩不掉的“失足青年”標簽。
“老子早改了!流的汗能澆透半個車間,卻洗不掉一句‘失足犯’!”心底的咆哮翻江倒海,卻全被機器的轟鳴吞得一幹二淨,隻有他自己能聽見那撕心裂肺的絕望。
幾年來,他不敢有半點懈怠,別人躲著嫌燙的重活他搶著幹,別人下班歇著,他就縮在漏風的工棚裏啃書本,熬了無數個通宵,眼睛熬得布滿血絲,總算考上廣播電視大學,攥到了那本紅燦燦的文憑。工資從剛進廠的三十三塊漲到六十六塊,可又能怎麽樣?在鋼廠這群人眼裏,他還是那個偷過東西、蹲過號子的爛貨,是個永遠洗不清汙點的渣滓。
之前領導說處份解除,補發文憑,讓他做專業工作,全是屁話……
車間角落傳來幾聲低笑,龍蝦眼角餘光掃去,見王二麻子帶著兩個工友靠在機器旁抽煙,眼神直往他這邊瞟,嘴裏嚼著的難聽話像針似的紮過來:
“看那慫樣,再怎麽賣命幹,也是個有案底的,這輩子都別想抬頭做人。”
“之前還敢纏林海燕,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一個勞改犯,也配碰好姑娘?”
那些話戳得他心口生疼,攥著鋼鉗的手不住發抖,指節泛白。他想衝過去揍他們一頓,想嘶吼著告訴所有人他已經改好了,可腳步像灌了鉛,連張嘴的力氣都沒有。他試過忍,試過低頭,試過用汗水證明自己,可這世上的人,從來隻認他過去的汙點,沒人願意看他如今的付出。
大學的文憑被他壓在床板下,邊角都磨卷了,上麵的紅印子褪了色,就像他漸漸涼透的心。上次評先進,他幹活最多、出錯最少,領導卻當著全車間的麵跳過他,輕飄飄一句“有案底的人,不符合標準”,就澆滅了他所有的期待。
汗水能洗掉鋼鐵上的汙漬,卻洗不掉他身上的烙印。他以為隻要拚命努力,總能換來一點尊重,總能被這個世界接納,可他錯了,錯得離譜。這世上的偏見,比車間裏的鋼鐵還硬,比寒冬的冰水還冷,死死壓著他,連喘口氣的機會都不給。最讓他熬不住的,是那份被生生掐斷的愛情,是林曉燕最後瘋癲崩潰的模樣——那個曾經眼裏有光、溫柔善良的姑娘,被他連累得前途盡毀,被世俗逼得沒了人樣,最後對著他又抓又打,罵他是害人精。
他曾把林曉燕當成黑暗人生裏唯一的光,拚盡全力想抓住這份救贖。
他記得第一次見她時,她穿著幹淨的工裝,笑著遞給他一瓶涼水;記得他加班到深夜,她悄悄在車間門口等他,手裏揣著熱乎乎的饅頭;記得她把那塊潔白的玉佩塞給他,小聲說“戴著,保平安”。那玉佩溫潤細膩,他天天揣在懷裏,連幹活都小心翼翼護著,那是他這輩子收到的最珍貴的東西,是他覺得自己能重新做人的證明。可最後,這束光還是滅了,被世俗的流言蜚語、被領導的威逼利誘、被現實的殘酷無情,徹底掐滅了。他眼睜睜看著她嫁給了副廠長的兒子,那個仗著老子權勢橫行霸道的家夥,心裏像被刀割一樣疼。
還有陳紅玫,大城市少女,靈動活潑,曾讓他心裏泛起漣漪,一場幽夢,現在孩子都能打醬油了。唐華,那個他虧欠過的姑娘,溫柔善良,藏在他心底最軟的地方,她也嫁了縣城的工程師,日子過得安穩體麵。就連他從小的仇敵黃蜂,都抱著他當年心心念念的鳳妹,在龍溪縣城街頭出雙入對,活得春風得意。他生命裏僅有的幾抹暖色,全被現實這隻無情的手,一片片撕扯下來,丟進軋機裏碾得粉碎。那些真誠的付出,那些純粹的念想,那些對未來的期待,全成了天大的笑話。
下班鈴響時,天已經擦黑了,鉛灰色的雲壓得更低,像是要下雨。龍蝦拖著灌鉛的雙腿走出車間,晚風帶著幾分涼意,卻吹不散心裏的燥熱和絕望。他沒回小平房,徑直走到廠區外的小賣部,摸出兜裏僅剩的幾塊錢,買了一瓶劣質白酒,擰開瓶蓋就往嘴裏灌。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順著食道往下滑,卻壓不住心底翻湧的冰寒,反而讓那股絕望更加強烈,眼淚忍不住混著酒液往下流,又苦又澀。
他蹲在路邊的老槐樹下,樹影斑駁,遮住了他眼底的痛苦。酒瓶很快就空了,他隨手扔在地上,酒瓶摔碎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刺耳。他摸出懷裏的玉佩,借著遠處路燈微弱的光,能看到玉佩上細膩的紋路,還是當年林曉燕遞給他時的模樣,溫潤依舊,卻涼得刺骨。這玉佩,藏著他最後的癡念,藏著他對“重新做人”的所有期待,藏著他對這個世界最後的善意。他曾以為,隻要守著這份念想,總能熬出頭,總能被接納,可現在才明白,那不過是他自欺欺人的夢。這世界從來就沒對他溫柔過,從來就沒打算給他機會。
“改過自新?做個好人?誰他媽稀罕啊……”
他喃喃自語,聲音沙啞,帶著哭腔,眼淚越掉越凶,
“我拚了命變好,流的汗比血還多,他們還是把我當爛蝦,連愛一個人的資格都不給,連活下去的希望都要掐斷……
憑什麽?憑什麽啊!”
哭聲越來越大,從壓抑的嗚咽變成撕心裂肺的哀嚎,在寂靜的夜裏回蕩,滿是悲淒和不甘,引得路過的人遠遠避開,眼神裏滿是嫌棄。
他緊緊攥著玉佩,指節泛白,心裏的最後一道防線徹底崩塌。那點關於文雅書生的幻夢,那點逆來順受的隱忍,那點安於命運的妥協,全在這一刻碎得幹幹淨淨。
“去他媽的忍辱負重!去他媽的安於命運!去他媽的好人!”
他猛地揚起手臂,將那塊視若珍寶的玉佩狠狠摜在水泥地上。“啪嚓”一聲脆響,在夜裏格外刺耳,玉佩碎成了好幾片,晶瑩的玉屑濺在地上,像他破碎的心,再也拚不完整。
龍蝦盯著地上的玉碎片,眼淚越掉越凶,臉上卻沒了半點表情,隻剩深入骨髓的絕望和死寂。他蹲下身,撿起一片鋒利的玉茬,緊緊攥在手心,尖銳的棱角紮進皮肉,溫熱的鮮血順著指縫滲出來,滴在玉碎片上,紅得刺眼。
疼痛順著指尖蔓延開來,卻讓他瞬間清醒了——逆來順受換不來尊重,踏實本分換不來希望,這世上沒人會可憐他,沒人會給他機會,想要活下去,想要活成人樣,隻能靠自己,隻能拋開所有的善意和隱忍,像狼一樣去搶,去爭!
他緩緩站起身,抬手抹掉臉上的眼淚和油汙,眼底的絕望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瘋狂的狠戾。
曾經那雙藏著書卷氣、帶著怯懦的眼睛,此刻燃著幽暗的火焰,像被逼入絕境的孤狼,滿是凶光。
“我不是爛蝦,我是龍孫!”
他咬著牙,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這世上不給我活路,那我就自己闖!鋼廠待不下去,我就跳商海,哪怕是走地下暗道,哪怕是做違法的生意,哪怕是刀口舔血,我也要活下去,要活成人樣!”
他一腳踩在地上的玉碎片上,“咯吱”一聲,像是在親手埋葬過去的自己。那個曾一心想洗清汙點、做個好人的龍蝦,那個曾懷揣書生夢、逆來順受的龍蝦,在這一刻徹底死了。
晚風更涼了,吹得老槐樹的葉子沙沙作響,像是在為逝去的癡念哀悼。龍蝦攥著帶血的手,轉身望向鋼廠的方向,眼底沒有了半分留戀,隻剩徹骨的寒意和熊熊燃燒的野心——那些曾經看不起他、打壓他、奪走他一切的人,遲早有一天,他會讓他們付出代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