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蝕魂井雲芷魂危,蛤蟆精救遵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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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蝕魂井底,是另一個世界。
    這裏沒有光,隻有永恒的、粘稠的、幾乎令人窒息的黑暗。空氣裏彌漫著萬年積鬱的陰寒濕氣,混雜著腐爛苔蘚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屬於幽冥的鏽蝕氣息。它沉重地壓迫著每一寸空間,足以在瞬間凍結凡人的血液,碾碎孱弱的魂魄。
    雲芷的意識便是在這片絕對的死寂與酷寒中,一點點重新凝聚起來的。
    最後的感覺是背後那股巨大而惡毒的推力,大姐雲瑤那張因嫉妒而扭曲到近乎猙獰的臉龐,以及身體驟然失重、向著無底深淵墜落時那撕心裂肺的恐懼與絕望。
    然後,是無邊無際的冰冷和黑暗。
    她的身體仿佛不再屬於自己,魂魄像是被狂風撕扯成的碎片,四散飄零。蝕魂井,其名不虛傳,井壁之上天然銘刻的詭異符文和彌漫的陰煞之氣,正如無數張貪婪的小口,孜孜不倦地啃噬、消融著墜入其中一切生靈的魂靈。
    痛楚並非尖銳,而是一種彌散性的、無可抗拒的消融感,仿佛暖陽下的冰雪,正一點點化為烏有。意識如同風中殘燭,明滅不定。
    “爹……娘……”殘存的意念裏,是父親雲老漢滄桑而焦慮的麵容,是母親病榻上虛弱的咳嗽聲。“墨辰……”另一個身影悄然浮現,那雙深邃若星淵的眼眸,時而冰冷如蛇,時而溫潤如玉。洞天福地中的朝夕相處,那份小心翼翼的溫柔,那支他親手為她簪上的、帶著他淡淡氣息的玉簪……為什麽?為什麽大姐要……
    不甘、委屈、恐懼、還有一絲對那人未曾言明的眷戀,成了維係她最後一點靈識不滅的微弱紐帶。但這紐帶,在這可怕的蝕魂之力下,正飛速崩解。
    就在她的意識即將徹底渙散,融入這井底永恒黑暗的前一瞬。
    “咕呱——”
    一聲沉悶卻異常清晰的蛙鳴,毫無征兆地打破了死寂。
    這聲音並不響亮,甚至有些嘶啞,卻像一道無形的壁壘,驀然阻隔了那無所不在的蝕魂之力。雲芷感到那可怕的消融感為之一頓。
    緊接著,一點微弱無比的、昏黃黯淡的光芒,自井底深處幽幽亮起。
    光芒來源處,竟是一塊相對幹燥的、凸出在漆黑井壁上的岩石。岩石上,趴伏著一個碩大的、輪廓模糊的身影。
    那是一隻……巨大到超乎想象的癩蛤蟆。
    它的體型幾乎有磨盤大小,皮膚粗糙無比,布滿了密密麻麻、令人心悸的疙瘩和褶皺,顏色是與周圍環境融為一體的暗沉黑褐色。那些疙瘩間隙中,正緩慢地滲透出一種粘稠的、散發著淡淡昏黃光暈的液體,那點微弱的光芒便來源於此,不僅照亮了方寸之地,更散發出一種奇特的、溫和的力量,將蝕魂井的陰寒煞氣稍稍逼退。
    最奇特的是它的眼睛。一雙鼓凸的、金褐色的巨眼,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盯”著雲芷那即將消散的、無形的魂魄方向。那眼神裏,沒有惡意,沒有貪婪,反而充滿了某種……古老的滄桑感,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咕……可憐……真是可憐……”一個蒼老、嘶啞,含混得像是從淤泥裏冒泡泡的聲音,直接響徹在雲芷近乎寂滅的靈識之中,“又一個被推下來的倒黴娃娃……這蝕魂井的冤魂,又多了一個呐……”
    雲芷的殘魂瑟瑟發抖,無法回應,隻有本能的恐懼和微弱之極的求生欲在閃爍。
    那癩蛤蟆精似乎能感知到她的狀態。它巨大的喉嚨鼓動了一下,發出沉悶的“咕嚕”聲。
    “怕啥……我要是想害你,何必出聲,看著你被這井吞沒了豈不幹淨?”它的聲音帶著一種古怪的、看透世事的慵懶,“罷了罷了……睡得太久,骨頭都僵了……今日遇上,也算你命不該絕。”
    它猛地吸了一口氣,那磨盤般的身軀驟然膨脹了一圈,胸腹處鼓蕩起一股強大的吸力。
    但這吸力並非針對雲芷的殘魂,而是針對彌漫在井中的那些精純的陰寒之氣和散逸的殘破魂念。隻見絲絲縷縷的黑氣被它納入口中,它身上那些疙瘩分泌出的昏黃黏液光芒隨之明亮了少許。
    隨後,它張開巨口,“噗”地一聲,吐出的卻並非濁氣,而是一團精純無比、溫和柔潤的本命妖元。
    那團妖元呈現出一種溫暖的淡黃色,如同初春最柔和的陽光,精準地包裹住雲芷那即將徹底消散的魂魄碎片。
    仿佛凍僵之人驟然被浸入溫水中,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滲透進雲芷意識的每一個角落。那致命的消融感瞬間停止,破碎的魂靈被這股溫和而強大的力量滋養、黏合、穩固下來。雖然依舊脆弱得如同透明的琉璃,風一吹就會碎,但終究是……暫時保住了。
    “嘖……脆弱得跟幽魂草似的……”癩蛤蟆精嘀咕著,那雙鼓凸的金褐色眼睛轉動了一下,似乎在審視自己的“作品”,“也隻能先這樣了。我這點家底,可經不起折騰,再多輸點元氣,非得跌回築基期不可……”
    雲芷的靈識終於凝聚起一絲微弱的力量,一個極其細微、顫抖的意念傳遞出去:“……為……為什麽……救我?”
    她無法理解。這井底的可怖精怪,非但沒有吞噬她這送上門的脆弱魂魄,反而耗費寶貴的本命妖元救她?
    癩蛤蟆精沉默了一下,喉嚨裏發出幾聲“咕嚕咕嚕”的聲響,像是沉悶的笑,又像是歎息。
    “為什麽?”它重複了一遍,目光似乎穿透了井底的黑暗,看向了遙遠過去的某個時空,“小丫頭,若是三百年前,你掉下來,這會兒早就成了我打牙祭的點心了。這蝕魂井裏的陰魂煞氣,對你們是劇毒,對我們這些修煉陰寒路子的精怪,可是大補之物。”
    它頓了頓,聲音裏帶上了一種複雜的情緒,有敬畏,有無奈,還有一絲深深的折服。
    “要謝,就謝你那未來的夫君……哦不,按現在的時辰算,應該已經是你的夫君了罷?蛇郎君,墨辰。”
    “墨辰?”雲芷的殘魂輕輕一震。這個名字,在此刻聽來,竟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沒錯,就是那條白鱗小蛇……呃,現在他功行大進,尊稱一聲‘蛇君’也不為過了。”癩蛤蟆精似乎回憶起了什麽,下意識地縮了縮粗短的脖子,“三百年前,我也是這蓮花山一霸……呃,一方小有名氣的妖修。這蝕魂井,就是我的洞府道場。那時我修行遇到了瓶頸,急需大量生魂陰煞突破,確實……呃,忍不住誘惑,吞了不少誤入山中的樵夫和修士。”
    它的聲音裏透出一絲尷尬,但更多的是一種對往事的追憶。
    “後來,就惹到了那條剛剛在此地立足、修為還不像如今這般深不可測的白蛇。他找上門來,說我濫殺無辜,有傷天和,要拿我問罪。嘿,癩蛤蟆我當時自持修行年月比他久,妖力雄厚,哪把他放在眼裏?就在這井口之外,跟他狠狠打了一架!”
    癩蛤蟆精的語氣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當年的“豪情”,但隨即迅速萎靡下去。
    “結果嘛……唉,別提了。那白蛇明明修為境界看似與我相仿,動起手來卻凶悍得離譜!尤其是他那身蛇鱗,堅硬無比,我的毒液唾沫根本破不了防。他那蛇瞳一瞪,我就渾身發僵,妖力運轉都不靈光了。最後,被他用尾巴生生抽散了苦修多年的護體妖罡,一口寒氣噴過來,差點把我凍成冰坨子……”
    它似乎現在回想起來還心有餘悸,身上的疙瘩都縮緊了些。
    “我被打得奄奄一息,逃回這井底。本以為他會趕盡殺絕,下來取我內丹。誰知……他竟停在井口,沒有下來。”
    雲芷靜靜地“聽”著,難以想象如今那般雍容沉穩、偶爾流露溫柔的墨辰,還有如此……霸道凶悍的一麵。
    “他在井口對我說,”癩蛤蟆精模仿著一種冷冽而威嚴的語氣,“‘癩十八,你修行不易,念你並未主動出山為禍,隻是守在此地吞噬墜入之物,今日便饒你一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罰你在此井鎮守三百年,滌清自身罪孽!三百年內,若有生靈墜井,非大奸大惡者,需盡力護其魂魄周全!若再敢濫殺無辜,我必感知,屆時歸來,定叫你形神俱滅!’”
    “他就……這麽走了?”雲芷難以置信。
    “走了?”癩蛤蟆精聲音提高了八度,帶著誇張的委屈,“他走了倒好了!他……他還在井口設下了禁製!我倒是想出去為禍,可我也得出得去才行啊!這禁製不僅困住了我,還隱隱克製我的功法,讓我無法再依靠吞噬殘魂快速提升,隻能老老實實吸納最精純的月華陰煞,一點點打磨妖元……美其名曰:磨礪心性,夯實根基!”
    它抱怨著,但雲芷卻敏銳地感知到,這抱怨底下,似乎並無太多怨恨,反而有種……被管教得沒了脾氣的感覺。
    “所以,你這小丫頭能活下來,”癩蛤蟆精——癩十八,總結道,“全托了那條蛇當年一時……呃,一念之仁的福。他定下的規矩,我不敢不從。何況……”
    它的聲音低沉了些,那雙鼓凸的眼睛似乎閃爍了一下:“他那個人……不,那條蛇,雖然又冷又硬,下手賊黑,但說出來的話,從未食言過。他說三百年後若我恪盡職守,便放我自由,甚至許我一場造化……如今,距離三百年期滿,也就剩下十幾年光景了。我可不想在這節骨眼上觸他黴頭。救你,既是遵他之令,也是……為我自個兒積點德,盼著他到時能遵守諾言。”
    原來如此。
    雲芷的殘魂默默無言。竟是墨辰三百年前種下的因,今日結出了保全她性命的果。這份冥冥之中的牽連,讓她心頭泛起難以言喻的複雜滋味。是感激?是慶幸?還是對命運弄人的一絲茫然?
    “那……多謝……蛤蟆前輩……救命之恩……”她努力傳遞著謝意。
    “咕呱……叫誰蛤蟆呢!我有名號!癩十八!”它不滿地嘟囔了一句,但也沒真的生氣,“謝就不必了。話說回來,小丫頭,你是怎麽回事?看你這魂魄氣息純淨,不像歹人,怎麽也被推下來了?而且……推你下來那女子,身上的氣息……咦?怎麽跟你有點像?”
    癩十八的金褐色巨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它鎮守此井三百年,見過太多墜井之魂,對魂魄氣息尤為敏感。
    雲芷的殘魂劇烈波動起來,強烈的悲傷、委屈和恐懼再次湧上。她艱難地試圖凝聚意念,訴說大姐的背叛。
    就在這時,井口上方,極其微弱地,傳來了一些動靜。
    似乎有細碎的腳步聲,以及壓得極低的、女子說話的聲音。
    癩十八猛地抬起頭,巨大的眼睛警惕地望向那深不見底的井口上方,雖然什麽也看不見,但它能感知到。
    “噓……噤聲!”它立刻警告雲芷,同時身上散發的昏黃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幾乎完全熄滅,整個巨大的身軀仿佛化作井底一塊沒有生命的岩石,連氣息都徹底收斂了。“上麵有人!是那個推你下來的女人!她還沒走!”
    雲芷的殘魂瞬間緊繃,無邊的恐懼再次攫住了她。大姐!她還在上麵!她想做什麽?是要確認自己死透了嗎?
    井口,微光掠過,一道模糊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向下張望。
    自然是雲瑤。
    她將雲芷推下後,就被極致的快意和興奮衝昏頭腦,但很快,一股冰冷的後怕便攫住了她。蝕魂井的傳說她聽過,知道其恐怖,但萬一呢?萬一雲芷命大沒死透?萬一被下麵什麽精怪救了?萬一墨辰以後發現了什麽下來查探?
    無數的“萬一”像毒蛇一樣啃噬著她的心。
    她必須確認!確認雲芷死得不能再死!確認下麵沒有任何隱患!
    她強忍著對井深黑暗的恐懼,扒著井沿,努力向下看去。但井太深了,下麵隻有濃鬱得化不開的黑暗和刺骨的陰寒,什麽也看不見。她側耳傾聽,除了風聲,什麽也聽不到。
    “哼……蝕魂井……銷魂蝕骨……怎麽可能還活著……”她低聲自語,既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施加詛咒,“雲芷,我的好妹妹,別怪姐姐心狠……要怪,就怪你命不好,擋了我的路……你放心,墨辰君、洞天福地、還有將來的一切……姐姐都會替你‘好好’享用的……”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但更多的是一種病態的興奮和堅定。
    她不敢久留,生怕墨辰突然回來。又仔細聽了片刻,確認下麵毫無生機反應後,這才匆匆離開了井邊。
    井底,死一般的寂靜。
    過了許久許久,直到確認上麵的人真的走了,癩十八才緩緩“複蘇”過來,體表的昏黃微光再次亮起。
    “咕……好毒的心腸……”癩十八啐了一口,雖然什麽也沒吐出來,“居然是親姐姐?我活了幾百年,這麽狠的姐妹相殘,也是頭一回見!難怪蛇君要立那種規矩……你們人啊,有時候比我們妖魔鬼怪的心眼還髒!”
    雲芷的殘魂沉浸在巨大的悲痛和冰寒之中。親耳聽到大姐那惡毒的詛咒,比被推下來那一刻更加令她心碎。為什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就為了墨辰的權勢和富貴嗎?
    癩十八看著那團被自己妖元包裹著、瑟瑟發抖、散發出無盡悲傷的微弱魂火,也是歎了口氣。
    “唉……也是個苦命的娃娃。罷了罷了,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這魂魄太脆弱,我的妖元也隻能護住你一時,時間久了,終究還是會慢慢消散。”
    它轉動巨大的頭顱,那雙金褐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掃視,最終定格在井壁靠近水麵的一處縫隙裏。
    那裏,生長著幾株極其不起眼的、葉片近乎透明、隻有一絲絲微弱幽藍色脈絡的小草。它們悄無聲息地吸收著井底的陰煞之氣,卻又奇異地散發出一種穩固魂靈的波動。
    “喏,算你運氣好。”癩十八努了努嘴,“那是‘幽魂草’,極陰之地才能誕生的靈植,雖然品階不高,但對溫養殘魂最有奇效。你附身到那上麵去,或許能保住靈智不滅,撐到……呃,撐到有什麽轉機出現。”
    它鼓動妖力,小心翼翼地將雲芷那團脆弱的殘魂,引導向那幾株幽魂草。
    雲芷的魂靈觸碰到幽魂草冰涼的葉片時,一種奇異的親和感傳來。仿佛漂泊無依的船隻終於找到了港灣,她的意識自然而然地沉入其中。
    一株最為纖細的幽魂草,輕輕搖曳了一下,原本近乎透明的葉片上,浮現出一絲極淡極淡的、屬於雲芷的魂魄白光,雖然微弱,卻穩定了下來。
    “……謝謝……癩……十八前輩……”雲芷的意念終於穩定了一些,傳遞出清晰的感謝。
    “咕呱……說了不用謝。”癩十八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挪動了一下龐大的身軀,“以後就在這待著吧,我沒事給你吐點月華精華,總比魂飛魄散強。至於報仇什麽的……就別想了,上麵那一位,現在可是正牌‘蛇君夫人’,厲害得緊呐……咱們啊,惹不起……”
    它的語氣帶著點認命的唏噓,重新趴回岩石上,閉上眼睛,開始緩緩吸收井底的陰煞之氣,體表的昏黃光芒明滅不定,如同呼吸。
    井底再次恢複了它永恒的死寂與黑暗。
    隻是這一次,黑暗之中,多了一株承載著生者殘魂、微微閃動著幽光的孱弱小草。
    以及一隻嘴硬心軟、絮絮叨叨、被罰守井三百年、心裏默默計算著刑滿釋放日子的癩蛤蟆精。
    雲芷的意識依附在幽魂草中,感受著井底刺骨的陰寒和無處不在的消磨之力。雖然暫時得以保全,但前路茫茫,複仇無望,思念蝕骨。巨大的悲傷和孤獨如同井水般淹沒而來。
    她思念父親擔憂的麵容,思念母親溫暖的懷抱,甚至……思念起那洞天之中,墨辰那雙時而冰冷時而溫和的眼眸。
    他現在……在做什麽?他是否發現了身邊人的異常?他……會想起那個被替換掉的、真正的雲芷嗎?
    絕望之中,唯有癩十八那沉悶的、偶爾響起的呼吸聲,和它身上散發出的那點微弱卻堅定的昏黃光芒,帶來一絲微不足道、卻真實存在的暖意與陪伴。
    希望,如同井口那遙不可及的一線天光,渺茫得近乎虛幻。
    但她還“活著”。
    以一種無比脆弱的方式,在這絕望的深淵裏,頑強地存續著。
    等待著一個或許永遠不會到來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