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血色迷霧,人心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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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夜時分,後山舊柴房。
    夜濃得如同化不開的墨,將山巒、林木、房舍的輪廓都吞噬殆盡。隻有柴房周圍點起的幾盞氣死風燈,在呼嘯的山風中頑強地燃燒著,投出圈圈昏黃搖曳的光暈,勉強撕開一片黑暗。
    陸遠站在柴房門口三步外,沒有立刻進去。他能聽見自己胸腔裏心髒沉重而規律的搏動聲,能感覺到夜風穿透單薄布衣帶來的寒意,能聞到空氣中那股複雜的味道——陳年幹草腐爛的黴味、泥土被夜露浸潤的腥氣、柴房木質結構散發的淡淡朽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卻如鋼針般刺入鼻腔的甜腥。
    那是血的味道。新鮮的血。
    韓楓已經帶著執法堂的人進去快一刻鍾了。柴房內偶爾傳出壓低嗓音的交談聲,木板的輕微嘎吱聲,還有金屬器物碰撞的清脆回響。那扇破舊的木門虛掩著,從門縫裏透出的燈光將幾條細長的光帶投在門外泥地上,光帶裏塵埃浮動。
    張大山和四個雜役守在門外不遠處,像幾尊僵硬的石雕。張大山臉色慘白如紙,額頭上密布冷汗,在燈光下泛著油光。他雙手緊握成拳,指節發白,身體微微發抖,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恐懼。另外四個雜役也好不到哪裏去,有人嘴唇哆嗦,有人眼神渙散,有人不停地吞咽口水,喉嚨發出細微的“咕咚”聲。他們偶爾交換一個眼神,那眼神裏沒有交流,隻有同樣的驚恐和無助。
    夜梟在不遠處的林子裏發出淒厲的長啼,一聲接一聲,撕破夜的寂靜。每當啼聲響起,雜役們就猛地一哆嗦,仿佛那叫聲是催命的符咒。
    陸遠深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夜空氣灌入肺中,帶著草木和露水的清新,卻也混著那股揮之不去的血腥。他強迫自己冷靜,將紛亂的思緒像整理線團般一點點捋順。
    他看向張大山,聲音在夜風中顯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冷硬:“今天接觸過李二飯菜的人,都控製起來了?”
    張大山渾身一顫,仿佛剛從噩夢中驚醒。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聲音發顫:“都...都控製了。廚房今天當值的四個人:掌勺的王大娘,幫廚的劉嬸子,還有兩個劈柴燒火的小子,一個叫鐵蛋,一個叫栓子。送...送飯的是小三子,但...人不見了。他同屋的二狗說,下午申時初,小三子拎著食盒出去,說去給後山送飯...就再沒回來。”
    “小三子的住處搜過了?”陸遠追問。
    “搜...搜過了。”張大山從懷中掏出一塊粗布手帕,擦了擦額頭的汗,“鋪蓋疊得整整齊齊,幾件補丁摞補丁的舊衣服都在床頭的木箱裏。但...但他藏在床板縫隙裏的一個小布包,沒了。二狗說,那裏頭是小三子攢了兩年多的私房錢,有三兩多碎銀子,還有幾十個銅板...”
    “跑了...”陸遠喃喃道,眼神卻更冷。一個小雜役,卷入命案,害怕之下卷款潛逃,這邏輯看似通順。但太過通順,就像有人精心布置好的戲碼,每一個環節都嚴絲合縫,反而假得刺眼。
    “陸師弟。”韓楓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陸遠轉身,看見韓楓掀開柴房門簾走出來,臉色比夜色更沉。他身後跟著執法堂的嚴執法和兩名年輕弟子。嚴執法穿著深灰色的執法堂製服,腰佩長劍,麵容冷峻如鐵,法令紋深如刀刻,一雙眼睛在燈光下銳利得仿佛能洞穿人心。他身後的弟子一人捧著勘察箱,一人持筆記錄,神色肅穆。
    “初步查驗完畢。”韓楓走到陸遠近前,聲音壓低,“李二,中毒身亡。毒物混在鹹菜裏,劑量很大。從屍體僵硬程度和屍斑看,死亡時間大約在戌時正到戌時二刻之間。毒發很快,幾乎沒怎麽掙紮。”
    嚴執法走上前,目光如實質般落在陸遠身上:“陸師侄。”他的聲音低沉,帶著常年執法的威嚴,“碗筷上隻有李二自己的指紋和唾液殘留。盛裝飯菜的竹編食盒是最普通的那種,內外仔細檢查過,沒有發現異常藥物殘留或特殊氣味。但——”他頓了頓,語氣加重,“我們在柴房南側的窗台外沿,發現了半個模糊的鞋印,尺碼很小,長約六寸,寬約兩寸半,像是少年或體態瘦小之人所留。鞋印花紋普通,是雜役院統一發放的布鞋底紋。此外,窗台外三尺處的草叢,有明顯的新鮮踩踏痕跡,草莖折斷,泥土下陷,痕跡很新鮮,不超過兩個時辰。”
    陸遠的目光轉向柴房那扇唯一的小窗。窗子離地約五尺高,窗框老舊,木質泛黑,窗口狹窄,寬不過一尺,高不過一尺半,僅容孩童或極瘦削的成年人勉強鑽過。窗紙早已破損,隻剩下些殘片在風中瑟瑟抖動。
    “小三子...”陸遠緩緩問道,“他多高?多重?腳多大?”
    張大山努力回憶:“他...他比我矮差不多一個頭...我五尺六寸,他大概...五尺左右?瘦得跟麻杆似的,刮大風都能吹跑。腳...腳很小,穿的鞋總是大,得塞很多布頭...具體尺碼...記不清了,但肯定不大。”
    “也就是說,小三子的體型,完全可能從那個窗戶鑽進鑽出。”陸遠得出結論,語氣平靜得可怕,“嚴師叔,小三子失蹤了,他藏的錢也不見了。所有表麵證據都指向他——他有下毒的機會,有進入現場的可能,有作案後的異常行為。看起來,就像是他因某種私怨毒殺了李二,然後卷款潛逃。”
    嚴執法眯起眼睛,那雙銳利的眼睛在陸遠臉上停留了數息:“你的意思是,這個叫小三子的雜役,是凶手?”
    “證據指向如此。”陸遠依舊平靜,“但正因所有證據都如此‘完美’地指向他,反而令人生疑。小三子與李二,一個在廚房打雜,一個在煉器坊燒火,平日幾乎沒有交集,何來深仇大恨需要殺人?即便真有私怨,為何偏偏選在他偷盜被抓、被我們關押的這個敏感時機動手?還有,若真是他殺人後潛逃,為何隻拿走自己那點微不足道的私房錢,卻不帶走鋪蓋衣物?這更像是...有人精心布置了一場戲,讓我們相信,凶手就是小三子,動機是私怨,案發後他倉皇逃竄。”
    柴房內外陷入一片死寂。隻有山風呼嘯著掠過屋脊,吹得燈籠劇烈搖晃,光影亂舞,將眾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拉長、縮短、扭曲、交疊,如同群魔亂舞。遠處夜梟的啼叫再次響起,淒厲悠長,仿佛在為某個逝去的生命哀歌。
    嚴執法盯著陸遠,目光中的審視更深了。良久,他才緩緩點頭,聲音裏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你說得有理。但辦案,講的是證據。現在所有物證、人證、乃至現場痕跡,都指向小三子。至於動機...可以慢慢查。但若是有人栽贓,能做到如此程度,不留明顯破綻...”他環視在場眾人,目光最後落在那些麵色惶恐的雜役身上,“那這背後之人,心思之縝密,手段之狠辣,恐怕遠超尋常。”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轉為公事公辦的冷硬:“此案,執法堂正式立案,案卷編號丁亥七十三。小三子,列為頭號嫌犯,全宗通緝,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所有相關人等,包括你陸遠,”他看向陸遠,“在案件查明前,未經允許不得離開宗門範圍,須隨時接受執法堂傳喚問詢。韓楓,”他又看向韓楓,“你暫留此處,保護現場,在我派專人來交接前,不許任何閑雜人等進入。李二的屍體,我們會帶走,由堂內藥師進一步查驗毒物成分和劑量。”
    “是,師叔。”韓楓沉聲應道。
    嚴執法又看了陸遠一眼,那眼神複雜難明,有審視,有警告,似乎還夾雜著一絲...極淡的惋惜?“陸師侄,靈境的事,我有所耳聞。你做得不錯,為宗門開辟了新財路。但——”他話鋒一轉,聲音壓得更低,隻有近前的陸遠和韓楓能聽清,“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你如今風頭正盛,眼紅者、嫉恨者、欲分羹者,不知凡幾。此番命案,不論真相如何,都已將你卷入漩渦中心。你好自為之。”
    說完,他對身後弟子揮了揮手。兩名弟子進入柴房,片刻後抬出一副擔架,上麵躺著被白布從頭到腳覆蓋的僵硬軀體。白布在夜風中微微飄動,勾勒出人體的大致輪廓。經過陸遠身邊時,一股更濃烈的血腥混合著某種甜膩的怪味撲麵而來。
    陸遠垂下眼瞼,避開那慘白的布單。直到執法堂三人的身影融入黑暗,腳步聲遠去,他才緩緩抬起眼。
    柴房外,隻剩下他們幾人。風更急了,吹得人衣衫獵獵作響。燈籠火苗瘋狂跳動,仿佛隨時會熄滅。
    “陸小哥...現在...現在可怎麽辦啊?”張大山的聲音帶著哭腔,幾乎崩潰,“死了人...執法堂都立案了...靈境...咱們的靈境...會不會被牽連關門啊?大夥兒的飯碗...是不是要砸了?”
    他身後的雜役們也騷動起來,恐懼像瘟疫般蔓延。
    “靈境不會關門。”陸遠的聲音陡然提高,斬釘截鐵,在呼嘯的風聲中異常清晰,甚至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李二是偷盜宗門財物被抓的嫌犯,他的死,是有人殺人滅口,意圖阻撓宗門正當產業!這與靈境何幹?執法堂要查的是殺人真凶,不是靈境!隻要我們自身行得正,坐得直,誰也動不了靈境!”
    他目光掃過張大山和那幾個驚惶的雜役,一字一句道:“你們記住,從今天起,靈境一切事務照常運轉!但所有人,必須比以往謹慎十倍!入口查驗要更嚴,食材飲水要專人負責、留樣備查、記錄在冊!夜間值守人數加倍,巡邏路線加密!尤其是——”他頓了頓,聲音更冷,“若有陌生人接近,或是有任何異常動靜、異常物品,哪怕隻是一片不該出現的落葉、一個陌生的腳印,都必須立刻上報!不許隱瞞,不許擅自處理!”
    “是...是!”眾人被他的氣勢震懾,連忙應下,但眼中憂慮未減。
    “張大哥,”陸遠轉向張大山,語氣稍緩,“你安排今晚的值守,兩人一組,每組值守一個時辰,不許打盹。韓師兄,”他看向韓楓,“我們回木棚,有些事需要從長計議。”
    靈溪澗木棚,油燈重新點燃。
    韓楓關緊木門,又取出三張黃色的符紙,手指淩空虛畫,符紙無風自燃,化作三道淡青色的光幕,分別封住門窗和屋頂縫隙。棚內頓時與外界隔絕,風聲、水聲、蟲鳴聲都變得模糊遙遠,隻剩下燈芯燃燒的輕微劈啪聲和兩人壓抑的呼吸。
    “陸師弟,此事...已非尋常利益之爭。”韓楓率先開口,眉頭擰成一個疙瘩,在眉心刻下深深的紋路,“李二死在我們手裏,不管凶手是誰,這個幹係我們短時間都難脫。劉管事那邊...絕不可能放過這個天賜良機。他定會借題發揮,在宗門內散播謠言,說靈境管理混亂、惹出人命,甚至...說我們監守自盜,殺人滅口。”
    “我知道。”陸遠坐在木凳上,手指無意識地、有節奏地敲擊著粗糙的桌麵,發出“篤、篤、篤”的輕響,仿佛在計算著什麽,“李二死了,王癩子跑了,小三子‘失蹤’...所有直接的、活著的線索都斷了。現在我們手裏,隻剩下一份偷石板的供詞,一張按了手印的粗紙。但死無對證,劉管事完全可以說那是我們嚴刑逼供、屈打成招,甚至可以說李二是被我們滅口。”
    “那難道就任由他們潑髒水?!”韓楓聲音裏壓抑著怒火,拳頭攥緊,“他們殺了人!還栽贓給一個可能已經遇害的小雜役!若讓他們得逞,下一個不明不白死掉的,可能就是靈境的任何一個人!可能是張大山,可能是守夜的兄弟,甚至可能是你,是我!”
    “當然不能。”陸遠眼中寒光一閃,如冬日冰湖下的冷焰,“他們越是這樣不擇手段,越是說明他們已經慌了,怕了。靈境蒸蒸日上,李長老明確支持,金石門主動尋求合作...這些都像一根根刺,紮在他們眼裏、心裏。他們坐不住了,所以才要殺人,才要製造混亂,才要把水徹底攪渾,讓我們自顧不暇,甚至身敗名裂。”
    他站起身,走到木棚牆壁上掛著的那幅簡陋手繪的靈境地圖前。地圖是張大山找雜役中一個會畫畫的老頭畫的,筆法稚拙,但山川、溪流、主要景點、路徑都標注得清清楚楚。陸遠的手指,精準地點在地圖右上角,那裏用朱砂畫了一個小圈,旁邊寫著“碧玉潭(新線核心)”。
    “新線路工地被連續破壞,李二死在我們關押他的柴房,接下來...你猜,他們會怎麽做?”陸遠的聲音在寂靜的棚內回蕩。
    韓楓走到地圖前,凝視著那個朱砂小圈,臉色更加凝重:“製造更大的、更無法掩蓋的事端?比如...在靈境正式開放的線路上出事?遊客中毒?或者...出現傷亡事故?最好是涉及有身份的遊客,那樣影響才足夠大,足以一舉擊垮靈境聲譽,甚至讓宗門不得不勒令關閉。”
    “很有可能。”陸遠收回手指,轉過身,燈光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陰影,讓他的表情顯得有些莫測,“所以,從明天起,靈境的安保必須提升到最高級別。所有食材、飲水、茶葉、甚至遊客可能接觸到的座椅、扶手、解說牌,都要有嚴格的檢查流程和書麵記錄,責任人簽字畫押。所有遊客,必須核實身份、來曆、修為,來曆不明、行為可疑者,一律婉拒。所有遊覽路線,尤其是渡仙橋、望霞坡崖邊等險要地段,必須加派護衛,明暗結合,確保萬無一失。”
    他頓了頓,聲音更冷,像淬了冰的刀子:“但這隻是被動防守。防守,永遠是被動的。我們還需要...主動出擊。”
    “出擊?”韓楓一愣,“如何出擊?我們沒有證據,連小三子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證據,可以去找。也可以...等他們自己送上門。”陸遠走回桌邊,重新坐下,端起早已涼透的粗茶喝了一口,苦澀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劉管事此人,貪財好利,心胸狹隘,且賭癮不小。他手下那些人,也並非鐵板一塊,無非是利益捆綁。李二死了,小三子‘跑了’,真正動手的人,心裏難道不慌?尤其是那個王癩子,一個瘸子,受了傷,能跑到哪裏去?躲在哪裏?他背後的人,會不會也覺得他是個累贅、是個隱患,想要...徹底讓他閉嘴?”
    韓楓眼睛驟然一亮,壓低聲音:“你的意思是...”
    “放出風聲。”陸遠的聲音也壓得很低,在符籙隔音的光幕中幾乎微不可聞,“就說我們在配合執法堂調查時,發現了一些新的、不起眼的線索...可能是某人匆忙間遺落的物品,可能是某個時間點的不在場證明有問題,也可能是...李二臨死前,其實還說過些什麽。話說得模糊些,留足想象空間,但要讓某些特定的人覺得...我們手裏,可能握著他們不知道的、能要命的東西。”
    “打草驚蛇?”
    “不,是敲山震虎,引蛇出洞。”陸遠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毫無笑意的弧度,“蛇受了驚,要麽縮回洞裏一動不動,要麽...就會因為恐懼而失去理智,不顧一切地竄出來咬人。隻要它敢動,敢再次伸頭,我們就有機會,一把抓住它的七寸。”
    韓楓深吸一口氣,胸膛起伏:“風險極大。若是他們狗急跳牆,不再搞這些陰損伎倆,而是直接對你本人下手...”
    “所以需要韓師兄鼎力相助。”陸遠放下茶杯,目光誠懇而堅定,“我需要幾個絕對可靠、嘴巴嚴實、最好是生麵孔的師兄弟,暗中留意劉管事,以及他手下那幾個心腹——王管事、吳執事,還有煉器坊那個與他往來密切的周師傅——的動向。尤其是他們最近和誰接觸頻繁,有什麽異常的資金往來,是否有人突然離開宗門,或者...有沒有人試圖接觸後山、靈境附近的區域。”
    韓楓沉吟片刻,重重點頭:“這事我可以辦。我在宗門這些年,總有幾個信得過的朋友和師弟。執法堂嚴師叔那邊,我也會盡量保持溝通,他為人剛正,若是案情真有隱情,他不會坐視不理。不過陸師弟,你自己...千萬千萬小心。從今日起,你的飲食,最好由信得過的人專門負責。住處...要不要搬到離靈境稍遠、更安全些的地方?”
    “不必。”陸遠搖頭,“我若搬走,反而顯得心虛、膽怯。我就住在靈境木棚,哪裏也不去。至於飲食...張大哥的母親在廚房幫工,是個老實本分的老婦人,可以讓她負責。韓師兄,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此時,我若退一步,對方就可能進十步。”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符籙光幕外,夜色依舊濃稠。他揉了揉發脹的眉心,疲憊感如潮水般衝擊著意誌的堤壩。但他知道,這堤壩此刻絕不能垮。
    他回到桌邊,攤開那張淡黃色的、來自金石門的合作意向帛書,又拿出今日的賬冊。賬冊上,靈境的收入數字依舊亮眼,預約已經排到了半個月之後。帛書上,金石門開出的條件優厚得讓人難以置信。
    “無論如何,靈境不能停,金石門的合作,必須全力推進。”陸遠的聲音重新變得堅定有力,像在說服韓楓,更在說服自己,“隻有靈境越做越大,越做越強,給宗門帶來越多實實在在的利益和聲譽,我們才越安全,李長老和宗門才會越堅定地站在我們這邊。那些想讓我們倒下的人,才越沒有機會,沒有膽量。”
    他將賬冊和帛書並排放在一起。油燈昏黃的光線下,一邊是墨跡未幹的、代表著已經實現和可預期收益的數字;一邊是工整小楷書寫的、勾勒出觸手可及未來的合作藍圖。
    “明天一早,我就去見李長老。李二的事必須詳細稟報,金石門的合作也需要他最終拍板。靈境如今是外務堂、甚至是整個宗門最亮眼的一塊招牌,是源源不斷的財源和影響力...李長老,絕不會允許任何人、任何事,把它毀了。”
    次日清晨,卯時三刻,外務堂李長老書房。
    陸遠踏入書房時,李長老已經端坐在那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後。案頭堆疊的卷宗比往日似乎更高了些,但收拾得整齊。窗欞透進的晨光,在青磚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書房裏彌漫著淡淡的墨香和舊紙特有的氣味。
    李長老今日沒有伏案疾書,他隻是靜靜坐著,雙手交疊置於案上,目光平靜地看著走進來的陸遠。但那平靜之下,陸遠能感覺到一種山雨欲來的凝重。
    “坐。”李長老指了指書案對麵的椅子。
    陸遠依言坐下,腰背挺直,雙手平放膝上。
    “事情,我聽說了。”李長老開門見山,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後山雜役李二,昨夜戌時前後,死於非命,中毒而亡。執法堂嚴明已立案偵查。”
    “是。”陸遠沒有廢話,直接將昨夜之事,從抓捕李二、關押柴房,到發現屍體的過程,客觀陳述了一遍,沒有加入任何主觀猜測,最後才道,“嚴師叔初步勘查,所有表麵證據指向送飯雜役小三子,但小三子已失蹤。弟子懷疑,此乃有人蓄意滅口栽贓,意圖阻撓靈境發展,並陷靈境於不義。”
    李長老聽完,沒有立刻說話。他隻是用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敲擊著光滑的案麵,發出輕微的“篤、篤”聲。那聲音在寂靜的書房裏回蕩,仿佛敲在人的心弦上。
    窗外的晨光緩緩移動,一隻早起的鳥兒在簷下清脆地叫了幾聲,更襯得書房內寂靜得可怕。
    良久,李長老才緩緩開口,聲音裏聽不出喜怒:“靈境開辦至今,不足兩月,為宗門貢獻淨利,已超過外務堂下屬三處礦場半年的總和。你陸遠之名,如今在宗門內外,也算小有聲望。”他話鋒一轉,目光如古井深潭,幽深難測,“但,你可知道,就在昨日,老夫案頭收到了多少份與靈境相關的‘建議’和‘呈報’?”
    陸遠心中一凜:“弟子不知。”
    “七份。”李長老伸出兩根手指,“其中三份,來自宗門內幾位管事、執事,建議將靈境收入‘納入宗門統一財庫管理,以免賬目不清、滋生弊端’;兩份來自與宗門有往來的修真家族,詢問可否‘入股’或‘合作開發’靈境周邊資源;還有兩份...是匿名信,措辭激烈,指責靈境‘破壞清修之地,引入凡俗銅臭,敗壞宗門風氣’,更有甚者,影射靈境賬目有‘貓膩’,管理者‘中飽私囊’。”
    他停下敲擊,雙手重新交疊,目光直視陸遠:“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陸遠,你可知曉,你如今所站的位置,腳下不是堅石,而是薄冰?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你?有多少隻手,想把你拉下來,或者...把你手裏的東西搶過去?”
    這話比昨夜嚴執法的警告更直接,更赤裸,也更殘酷。陸遠隻覺得一股涼意從腳底升起,但他麵色不變,深深低頭:“弟子明白。弟子行事,但求問心無愧,賬目清晰可查,流程皆有規章可循。靈境一切,皆為宗門所有,弟子不敢有絲毫私心。”
    “問心無愧?”李長老輕笑一聲,那笑聲裏沒有溫度,“在這修真界,在這宗門之內,‘心’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利益麵前,何來高尚下作之分?偷竊、破壞、造謠、構陷,乃至...殺人滅口,不過是達成目的的不同手段罷了。陸遠,你若真想沿著這條路走下去,真正要麵對的,從來不是山中的毒蟲猛獸,也不是那些難纏的遊客,而是這複雜詭譎、人心鬼蜮的世道,是那些藏在笑臉之下、隨時可能捅出的刀子。”
    這話重若千鈞,壓在陸遠心頭。但他依舊挺直脊梁,聲音沉穩:“弟子受教。但弟子亦相信,宗門法度尚在,長老明察秋毫。隻要靈境本身立得住,能為宗門持續創造價值,那些魑魅魍魎,便終有現形之日。”
    李長老看著陸遠,眼中閃過一絲極快的、難以捕捉的情緒,似是讚賞,又似是歎息。他沉默了片刻,語氣稍緩:“罷了。你能有此心誌,也不枉老夫看重。李二一案,執法堂自會追查,你配合便是。靈境運營,照常進行,但須嚴加防範,絕不能再出任何差池,予人口實。尤其是安全,重中之重,若真有遊客在靈境內出事...那便是天大的麻煩。”
    “弟子明白,安保已全麵提升。”陸遠應道,隨即從懷中取出金石門的合作意向帛書,雙手恭敬奉上,“長老,還有一事。昨日金石門煉器堂執事石堅來訪,對靈境評價甚高,並正式提出合作意向。此乃他們所擬條款,請長老過目。”
    李長老接過帛書,展開。起初神色平靜,但隨著目光下移,他的眉毛微微挑起,眼中訝色漸濃。帛書不長,但他看得極慢,極仔細,手指偶爾在某行字上輕輕劃過。
    “金石門...竟開出如此條件?”他抬起眼,目光銳利,“五五分成,他們出標本、工具、常駐弟子,還負責培訓...所圖為何?僅僅為了收集礦石樣本,宣傳宗門?”
    “石執事坦言,此乃長遠投資。”陸遠將石堅所言的三點原因複述一遍,補充道,“弟子以為,此事若成,對靈境有三大裨益:一增新項目,吸引對金石感興趣的客源;二借金石門聲望,提升靈境在修真界的層次和知名度;三可借此與金石門建立良好關係,於宗門未來或有益處。”
    李長老放下帛書,身體向後靠在椅背上,閉目沉思。書房內再次陷入寂靜,隻有窗外漸起的風聲和隱約的人聲。陽光移動,照亮了他半邊臉龐,深刻的皺紋在光線下顯得愈發清晰。
    約莫半盞茶時間,李長老才睜開眼,眼中已恢複古井無波:“答應他們。”
    陸遠心中一喜。
    “但,”李長老語氣一轉,“條款需做修改。五五分成可接受,但金石門常駐弟子的一切用度薪俸,由他們自行承擔,且在靈境內須接受你的統一調度管理,不得擅自行動。所有提供的標本、工具,在合作期間他們擁有使用權,但所有權必須明確歸屬金石門,若合作終止,須全部撤走或按市價折現與我宗。此外...”他坐直身體,手指在帛書上一點,“合作年限,先定兩年。兩年期滿,視合作成效及雙方意向,再議續約。這些修改,你可能代表靈境去談?”
    條條修改,都直指核心,既接受了合作,又最大限度地保障了靈境的利益和主動權,還留下了靈活的退出機製。陸遠心中對這位李長老的老辣深感佩服,起身鄭重行禮:“長老思慮周全,弟子定當盡力洽談,最終條款必呈報長老核準。”
    “此事由你全權負責。記住,既要展現實力與誠意,也要守住底線。”李長老擺擺手,“還有別的事嗎?”
    陸遠猶豫了一瞬。按說,他該告退了。但嚴執法那句“好自為之”,像塊石頭壓在心頭。他需要更多的支持,或者說...需要更明確的表態。
    “弟子...還想向長老討一個人情。”陸遠再次開口。
    “哦?說。”
    “執法堂,嚴明嚴師叔。”陸遠斟酌著詞句,“李二一案撲朔迷離,弟子恐有人繼續對靈境不利。嚴師叔辦案嚴謹,經驗豐富,弟子想...能否請他得空時,對靈境的安防布置略作指點?當然,隻是私下請教,絕不敢以公務相擾,更不敢耽誤查案。”
    李長老深深看了陸遠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內心。良久,他才緩緩道:“嚴明那邊,老夫會與他提一句。至於他能給你多少提點,能否‘得空’,就看你自己了。”他頓了頓,語氣加重,“陸遠,記住,靈境如今是你的立身之本,也是宗門的一塊招牌,更是外務堂的成績。好好做,用心做。誰想動它,得先問問老夫同不同意。”
    這最後一句,已是再明確不過的庇護和支持。陸遠心中那塊大石終於落地,再次深深躬身:“謝長老!弟子必竭盡全力,不負所托!”
    走出外務堂時,巳時的陽光已有些刺眼。陸遠站在高階上,眯眼望去,整個青木宗依山而建的建築群在陽光下清晰可見,飛簷翹角,青瓦白牆,看似寧靜祥和。但他知道,這寧靜之下,暗流從未停歇。
    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帶著山間特有的清新,也帶著煙火人間的味道。轉身,邁步,朝著靈溪澗的方向,步伐沉穩而堅定。
    他知道,拿到了李長老的尚方寶劍和明確支持,隻是第一步。真正的鬥爭,才剛剛拉開血腥的帷幕。
    而他要做的,便是在這血色迷霧中,辨明方向,在人心博弈的棋盤上,落子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