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喬星月:我不同意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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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江壓低了聲音,輕輕地吼了一聲。
結婚這麽多年,他從來沒有吼過黃桂蘭,甚至連一句重話也沒有對黃桂蘭說過,就算年輕的時候兩人意見不同,最多是不說話,鬧一會兒別扭。
但不用半個小時,謝江就會主動跟黃桂蘭認錯道歉,然後想盡各種辦法逗黃桂蘭開心,不是給她洗襪子,就是把屋子裏打掃得一塵不染,然後給她做她最喜歡吃的鍋盔涼粉,直到見到她露出笑容為止。
一句“胡鬧”,明明是在吼黃桂蘭,卻像是一把刀子一樣插在謝江自己的胸口。
聽完這聲輕吼,黃桂蘭的眼淚更是嘩啦啦止不住。
並不是因為這是謝江第一次吼她。
而是她一想到他們家老謝很有可能被撤銷職務,下放改造,甚至全家人都會被連坐審查,一想到他們這麽一個大家族很有可能會遇到前所未有的坎,眼淚便止也止不住。
謝江是了解黃桂蘭的,不管遇到任何困難,她定會不離不棄。
他一個鐵血剛硬之軀,從不會輕易落淚,可這會兒老淚縱橫。
“桂蘭啊。”謝江通紅的雙眼裏噙滿了淚水,握住黃桂蘭顫哭得顫抖的雙肩,哽咽道,“你為幾個兒媳婦,還有幾個孩子們想一想。”
這個年代講究寧錯殺,不勿放過。
對“敵特”是零容忍,哪怕證據不足,隻要“成分敏感+有人舉報”,就會先定性,後補證,甚至無證據也可定罪,還有極強的連坐效應。
這些,謝江深知。
一雙布滿老繭的手,一左一右地擦拭著黃桂蘭雙眼裏奪眶而出的淚水。
“桂蘭……”謝江已經許久沒有見到黃桂蘭這樣子哭了。
他清楚地記得,黃桂蘭這樣子落淚,還是她生老五謝中彥的時候,疼哭的。
哦,上一次哭,是和安安寧寧相認的時候,不過那是喜極而泣。
謝江舍不得看到黃桂蘭的眼淚掉下來,她從小被生為數學家和光學專家的老丈人和丈母娘捧在手心裏,又有參與兩彈一星的核物理資深專家大哥、地質學專家二哥、橡膠科技界資深科學家三哥護著疼著,哪裏受過啥委屈。
要是跟著他受了委屈,他舍不得。
他喉嚨發緊,聲音哽咽,“聽話,這件事情不是兒戲。”
“我不管,不管發生什麽事情,我都不會和你離婚。”
黃桂蘭一把鼻涕,一把淚,謝江也不嫌棄,趕緊給她擦了擦淚,又擦擦她的鼻涕,“你若不做表率,你讓麗萍秀秀和星月三個兒媳婦怎麽辦,還有致遠,明遠,承遠,博遠和安安寧寧……”
一句話,讓黃桂蘭無法回答。
是呀。
她可以不怕吃苦,可是三個兒媳婦和幾個娃娃們怎麽辦?
他們原本可以有很好的前程。
“桂蘭,你聽我勸。你起帶頭作用,和我離了婚,你帶著媳婦們和幾個娃娃,去投靠你大哥二哥三哥……”
“老謝,你不要說了。事情不會那麽嚴重,我們謝家又沒有真正通敵叛國,肯定是被人舉報了……”
“桂蘭,這件事情沒這麽簡單,連陳老家也受到牽連,很有可能是……”
後麵的話,謝江不能講,“……”
他沉沉的歎了一口氣,這歎氣聲讓這夜色更加寂靜。
橫在二人之間的氣氛,更加壓抑死寂。
屋子裏,那盞老舊的海鷗牌風扇動作遲鈍地搖著腦袋,風扇有些舊了,機芯生了鏽,轉動腦袋時總是會卡住,發出一陣一陣的嗓音。
剛剛進屋時,黃桂蘭想到這件事情心裏悶得很,本想打開風扇吹一吹。
沒想到這陣風吹在身上,讓人覺得陰風陣陣。
空氣裏是前些天謝江給這老舊的風扇換的黃油的油墨味,濃濃的,讓人聞著窒息。
空氣裏仿佛飄著一張無形的網,將二人罩著,動彈不得。
黃桂蘭無力地跌坐在床邊,明明刷著石灰白白牆上還掛著紅花,貼著喜字,謝家剛剛辦了一場大喜事。
可眼見著要變天了。
紙糊的窗外,黑色的天空壓得很低,往日裏聽著蟬鳴蛙叫像是有人在唱歌,今天聽著怎麽覺得像是奔喪?
見黃桂蘭淚流不止,謝江從衣兜裏掏出一塊手絹,擦了擦黃桂蘭的淚水,沉沉道,“我去老四那邊,把他們幾兄弟喊過來……”
說著,把手裏的手絹塞到黃桂蘭的手裏,心疼地看了黃桂蘭一眼,隨即轉身,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到門口。
開門的時候,見老太太陳素英站在門口。
即使老太太杵著拐杖,背也有些佝僂,可老太太眼神堅定,帶著一股天塌下來了也不怕的力量,“老二,莫要慌。咱們謝家的男兒,天塌下來了也要扛著。”
“媽,放心。我扛得動。”
謝江點點頭,他眼裏的淚水早被他擦去,隻餘下他久經沙場的堅毅與剛硬。
“去吧。把他們五兄弟叫過來,好好跟他們五兄弟交代一下。”老太太也點了點頭,一隻皺紋滿布的手從拐杖上抬起來,“老二,這天還沒塌下來,但謝家的男人要為家裏的女人孩子未雨綢繆。”
那隻落在謝江肩膀上的手,力道不重,甚至極輕。
可卻讓謝江的腦海裏泛起從小到大無數的回憶,每一次遇到艱難困苦,母親總會用她瘦弱的手掌,這麽輕輕地拍一拍他的肩膀,明明很輕,卻帶著一股巨大的力量。
謝江從小就知道,男人要扛事這個道理。
他看著自己年邁的母親,“媽,你的孫兒們,也是扛事的男人。”
“我知道,謝家個個男兒都是好男兒!”
說這句話時,老太太陳素英滿眼都是驕傲。
等謝江越過她,擦身離開後,黃桂蘭早已經起身來到了老太太的麵前,扶著老太太在堂屋裏的客廳裏坐下來。
老太太又勸了一句,“桂蘭啊,這次你要聽勸,給你的兒媳婦們做個表率。”
“媽……”黃桂蘭哽咽得說不出話。
她嫁進謝家這麽多年,老太太一直視她如己出,兩婆媳從沒有鬧過任何矛盾,謝家的天即將塌了,老太太一心想著讓男人們扛事,她讓這個兒媳婦跟兒子離婚,不受牽連。
要是別的老太太,巴不得自己兒子被下放的時候能帶上兒媳婦,讓兒媳婦照顧自己的兒子。
老太太卻一心為她。
她理解老太太的這份心意,就像她也同樣舍不得她的麗萍秀秀和星月,還有幾個孫子尤其是安安寧寧兩個女娃一起跟著遭罪,是一樣的心情。
整個堂屋都是壓抑的氣氛。
氣氛同樣壓抑的,還有謝中銘的新房那邊。
這個時候,大家還在鬧洞房。
江北楊突然提議,“中銘,你是不是應該像是誦頌偉人語錄一樣,來誦頌一段你對嫂子的表忠心的誓言?”
江北鬆附和道,“中銘,趕緊的,表忠心。日後你要是敢欺負喬星月同誌,可是要不得的,我們大家做見證。”
謝家其餘四兄弟,都沒有說話,而且鬧洞房的氣氛並不高。
若日以往,謝中銘一定會一番肺腑之言。
今天卻是沉默了。
映在他眼神裏的神色,帶著些許凝重。
謝家其餘四個兄弟的神色也有些凝重,這時,謝中毅說了一句,“北楊,北鬆,讓他們小兩口早些歇息吧。今晚兒就到這裏。”
就在這時,謝江走進堂屋,“中毅,中傑,中文,中銘,中彥,你們出來一趟,爸有話要跟你們說。”
眾人同時朝謝江望去。
謝江掃了眾人一眼,勉強露出一個笑容,目光最後落在喬星月身上,“星月,我跟中銘他們幾兄弟說會兒話,一會兒就讓他回來。”
喬星月愣了一下。
雖不知到底發生了啥事,但喬星月總覺得謝家發生大事了,從昨晚陳叔來家裏開始。
她壓著憂心忡忡,朝謝江點了點頭,“好,爸,你們有啥事,慢慢商量,我正好和嫂子們說會兒話。”
謝江把家裏幾個兒子喊了出去。
好久都沒有回來。
最大的致遠,看著沈麗萍和兩個嬸嬸,擔憂的目光落在沈麗萍身上,“媽,家裏是不是發生啥大事了。爺爺有些不太對勁兒。”
“你別瞎想。”沈麗萍其實也憂心忡忡,她也發現公公從昨晚就不太對勁兒,今天星月和老四擺喜酒,公公也心不在焉的樣子,一直走神。
家裏肯定是出啥大事了。
但沈麗萍裝出沒事樣,推了致遠一下,“天色還早,你帶著弟弟妹妹們出去玩會兒。”
幾個娃們走了,喬星月看著沈麗萍,問,“大嫂,昨晚大哥有沒有跟你說什麽?”
“沒。”沈麗萍搖了搖頭,“你大哥也啥事都不知道,中銘呢,跟你說了啥?”
“沒。”喬星月也搖了搖頭。
這兩妯娌的直覺一樣,謝家定是出大事了。
可讀書不多的孫秀秀,卻沒有察覺到異樣,“大嫂,星月,你倆咋愁眉苦臉的?爸頂多是單位裏有啥不好解決的事,沒啥大事的。”
喬星月和沈麗萍都沒有說話。
夜裏快十點,謝中銘才從堂屋外走回來。
堂屋裏的風扇轉動著。
牆上掛著的用紅綢子做的大紅花朵,被吹得輕輕飄動,可坐在堂屋長條凳上的喬星月,卻是一動不動。
她身上還穿著今天的那身大紅色的衣服裙子,見謝中銘臉色沉沉地走進堂屋。
堂屋門檻到她麵前,明明就隻有幾步路,可謝中銘一路走過來,卻像是腳下灌了鉛一樣走得艱難。
喬星月來謝家好幾個月了。
來的時候是大冬天,現在夏天的尾巴了。
她每次見公公謝江都是麵不改色,一臉沉穩從容,從未見公公今天這般走神樣兒。
“星月……”謝中銘從白色的襯衣裏,拿出一張疊好的文件紙。
那紙張是有寫過字的痕跡。
他離著喬星月還有兩步路,可這兩步路靠近喬星月,卻仿佛用盡了他全部的力氣,以至於這張寫好的離婚申請報告,遞到喬星月麵前時,他的手在顫抖,手裏的紙張也跟著顫抖,連他抬起的雙唇也是顫抖的。
後麵的話,他沒有勇氣說出口。
也不知道該咋說出口。
那張疊好的紙張沒有打開,上麵隱隱約約的字跡被喬星月瞥了一眼,其實啥也看不清,隻知道紙張裏麵肯定寫了東西。
但喬星月好像猜到了。
有那麽一瞬間,腦海裏湧過在火車上,謝中銘幫她擋了一槍的畫麵,又閃過在茶店村那些搶錢的拿著刀砍來時,謝中銘徒弟接白刃,紅刀子朝她捅過來,他用力握著寒光閃閃的刀刃,滿手鮮紅替她擋住災難的畫麵。
她從長條凳上,緩緩起身,沒等謝中銘把下麵的話說出來,接過那張文件紙,看也沒看一眼,撕得稀碎。
碎紙片被她捏在掌心裏,緊緊攥著。
她眼裏有了淚,“告訴我,謝家出啥大事了?”
“……”謝中銘說不出口。
喬星月看著他低了頭,眼裏一片通紅,有熱淚從他堅毅的雙眼裏浸出來。
能讓一個熱血男兒在新婚之夜雙眼通紅泛淚,定是大事。
喬星月心中的猜測,更加確定。
她不是這個年代的人,可是這個年代有很多事情她也聽說過。
能讓一個大家族的領頭人突然之間麵色崩塌的事情,就那麽幾個可能。
而最有可能的,就是整個謝家,都被當成敵特分子了。
“今天婚禮,我沒有看到大伯。我問爸,爸說大伯有急事。但是我知道,大伯肯定不是家裏和廠裏有急事,他是不是被公安同誌帶走的?”
謝中銘猛然抬頭,有些不可思議地打量著她。
她咋猜出來的?
“還有,今天我們剛剛擺了喜酒,你這是啥意思?”喬星月把手裏的碎紙片攤開來,哭著質問謝中銘,“剛擺了喜酒宴,你就打離婚報告?你說了要用一輩子彌補我和安安寧寧,這就是你的彌補方式?”
“星月……”
“就算謝家被當成敵特分子,謝家的天要塌了,我喬星月也不可能同意離婚。”
謝中銘遞給她的手寫的文件紙,就是離婚報告。
她從謝中銘的眼神中,更加肯定,“謝家又不是真的通敵叛國,最多是被舉報,或者是派係之爭。這個年代的曆史我最清楚,現在是1975年,最多到79年,下鄉勞動改造的事情就徹底結束了。”
她紅著眼眶,落著淚,看向謝中銘,“謝中銘,要是我的猜測是真的,我不同意離婚。遇到啥事,我們兩口子,我們一大家人,一起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