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我喬星月啥苦沒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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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外的風吹進來,吹得懸在房梁正中央十五瓦的燈泡晃了晃。
昏黃的燈光下,喬星月的眼淚往下淌落,眼眶一片通紅,平日裏她幹脆利落剛毅果敢,像一株風中勁草,此刻卻哭起來的樣子卻充滿了破碎感。
謝中銘胸口被狠狠戳了一下。
他抬手拭去她臉頰的淚水,拭了還落。
他的媳婦果然是最聰明的那一個,他還沒有跟她說任何一個字,她就猜出了他的目的,連他打的離婚報告也被她猜出來了。
明明前些天他才跟她說了,往後他要做怎樣的一個丈夫,且讓她慢慢檢驗,他會用一輩子的時間來彌補她和兩個娃,可轉眼他們一家四口剛團聚沒多少天,家裏發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變化。
此刻,謝中銘抬了抬唇,雙唇卻顫抖得厲害,連開口說一個字也無法發出完整的聲音。
第一個字卡在喉嚨裏,像尖銳的刺一樣狠狠地紮著他,一陣哽咽後,他隻好靜靜地替喬星月拭著她臉頰邊上淌不完的淚水。
他啥時候看她哭得這般洶湧過?
怕是她穿越到這個時代來,還沒流過這麽多的淚吧。
定是連她一個人在破廟裏生下安安寧寧,自己摔碎了旁邊的陶瓷碎瓶,在火上烤一下,又割斷安安寧寧的係帶時,也沒有掉過這麽多的眼淚。
淚水落下來,滴在他的手背上,是滾燙的,灼得他胸口鈍痛。
他呼吸都快停了。
“星月,我知道你肯定能和我同甘共苦,你是個能吃苦的姑娘,我相信你。”
“但我舍不得你再吃苦,也舍不得安安寧寧跟著吃苦。”
“你聽話,這次咱們把婚離了。然後你和大嫂二嫂一起,去投靠黃家的舅舅們。到時候一樣有好日子過。”
說著,謝中銘狠下心來,轉身走到堂屋的高低櫃前,拉開抽屜,把裏麵的文件紙拿出來,又拿了一支鋼筆,再坐到四方桌前,抽開鋼筆蓋子,繼續打離婚報告:
離婚申請書
敬愛的組織領導……
每寫一個字,每一筆,每一畫,像是尖銳的刀子一樣劃過謝中銘的胸口。
他握著鋼筆的手攥緊了一次又一次,握在手裏的明明是一隻鋼筆,胳膊卻像是壓了千斤重石一樣抬不起來,最終還是堅持寫完了又一份離婚申請報告,然後把鋼筆遞給喬星月。
“星月,你想想安安寧寧,她倆還不到五歲,這一路跟著你吃了那麽多的苦。現在我是敵特家屬,這身軍裝肯定不保,接下來下鄉改造是鐵板釘釘子的事情。你們跟著我,隻有吃苦的份……”
喬星月猛地接過鋼筆。
謝中銘以為她是要簽字的,心猛地沉下去。
可下一秒,手裏重新寫好的離婚報告,被她壓過去攥在手裏,狠狠一撕。
“嘶啦”一聲。
寂靜的夜裏,紙張被狠狠撕碎的聲音,格外刺耳。
碎紙片被她扔在地上,像一地飄零的雪。
“我不同意離婚。”
喬星月沒有再哭,她擦幹了眼淚,紅著眼眶看著謝中銘。
平日裏清亮的眸子像是浸了水的黑葡萄一樣,透著淚光,也透著她的堅定不移。
“吃苦咋啦?”
喬星月的聲音陡然拔高。
“安安寧寧又不是沒吃過苦。”
“以前我們娘仨吃的苦沒有任何人分擔,我硬扛,兩個娃也硬扛。”
“有時候我到隔壁村當接生婆,一晚兩晚沒回來,給兩娃留幾個煮熟的土豆紅苕在家裏,把門從裏麵反鎖,讓兩個娃在家裏等我。”
“兩個娃大晚上獨自麵對黑夜,麵對外麵的風吹草動,害怕得不敢閉眼,硬是熬到我回來。等我回去的時候,兩個娃撲到我懷裏,堅強得不敢哭。”
“安安還要安慰我,她長大了,她能帶好妹妹,要我放心。”
“安安明明害怕媽媽回不來了,怕媽媽被熊家婆叼走了,怕媽媽摔懸崖下麵去了,怕媽媽遇到壞人,卻還要在寧寧麵前裝出沒事樣……”
說到這裏,喬星月更是哽咽的雙肩顫。
她的安安寧寧,早就嚐遍了人間疾苦,還有啥好怕的?
“你知不知道安安寧寧知道你就是她們的爹時,她們有多高興?”
“她們根本不怕吃苦,就害怕失去。”
“你突然要說離婚,讓我帶著兩個娃和嫂子們去投奔黃家舅舅,你讓兩個娃咋辦?她們剛剛有了爹,剛剛有了依靠。”
“就算以後再苦,至少她們有爹,疼的時候有的抱,傷心的時候有人哄……”
“下鄉改造又咋了?我和你一起種地,挑糞,割豬草,哪怕住牛棚,我們一家人也是齊齊整整的。”
“再說了,咱們謝家人多,一家人齊心協力掙工分,還怕餓死不成?”
“反正我不同意離婚,我相信大嫂和二嫂還有媽,肯定也不同意離婚。”
她猜到了,謝中銘能跟她提離婚的事情,大哥謝中毅和二哥謝中傑,肯定也和大嫂二嫂提了離婚的事,甚至連公公謝江肯定也和婆婆黃桂蘭提了離婚。
謝家的男人就是如此,不願意讓家裏的女人受半點苦,遭半點罪。
可他們都不知道,謝家的女人個個都是能吃苦耐勞的,個個都不慫。
聽聞她一口氣說了這麽多,終結到一個字,不管說什麽,這婚她都不離。
謝中銘心中的內疚像洶湧的汗水,瞬間淹沒了他。
他是怕她吃苦,可他忘了,她以前吃苦的時候一直是一個人硬扛著。
他抬手,笨拙地擦去她臉上的淚水,指尖觸摸到她浸著淚水的冰冷的皮膚,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在抖,“星月,這次和以往不同,咱家是……”
“是啥,不就是被當作敵特分子,而且還是沒證據的。”
“不是沒證據,晚上陳叔才過來告訴我們,我大伯被抓後,在他廠裏的辦公室搜索到了和國外的書信往來。”
“那是栽贓陷害。再說,就算是真的,咱家隻能算連座,算敵特家屬,不會被槍決,下放改造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再過幾年,很多下改的人就能回城,還有能平冤昭雪的。”
喬星月拉住謝中銘的手,“中銘,你聽我的,這段曆史很快就能成為過去。咱們國家日後會一天天好起來,不僅有各種好的政策,經濟和科技也會突飛猛進。到時候如果你和大哥二哥三哥老五還有爸,要是還能回部隊任職,自然是最好。如果不能,就聽我的,咱們去經商,挺過這段黑暗時刻,咱們一大家子都能見到光明。”
謝中銘的眼裏閃過一陣光,“星月,以後真的能像你說的一樣,允許個體經濟,家家戶戶都可以做生意?”
她跟他講過未來的世界會是怎樣的。
她描繪得栩栩如生。
高樓平地起,飛機天上飛,高鐵,地鐵穿梭在城際,街上人人可以開店做買賣,家家戶戶都買得起小轎車。
而現在是完全的計劃經濟時代,根本不允許私有企業的存在。
他們謝家,從爺爺的爺爺輩開始,就是錦城的地主,資本家,首富,後來實現國有化經濟轉型,家裏的火柴廠、水泥廠、紡織廠、酒樓全都配合國家政策完整了國有化轉型,爺爺還因此被抓了起來。
那個時候他才幾歲,上頭要禁止私有企業,未來還能允許個體經濟?
謝中銘眼裏的光,又瞬間覆滅。
他以前有個老鄰居,也是被當成敵特分子,家裏的人有被槍決的,有被關起來的,有死在監獄裏的,被連座的人下鄉接受勞動改造,天天住牛棚,全天被監管,每天要參加高強度的體力勞動改造,不給水喝,不給吃飽。
這樣的苦日子,真的會迎來光明?
“你是不相信我是咋的?”喬星月猛地一拉謝中銘,瞪著他,“我都跟你說過了,我是從後世穿越過來的,我們見過這段曆史,但是我對這段曆史十分熟悉。你就聽我的,咱家要是真被下放改造,也最多是苦四五年。”
“星月……”
喬星月斬釘截鐵,“謝中銘,你不要再試圖說服我,為了安安和寧寧必須跟你離婚,然後接受你們謝家的安排去投靠黃家舅舅。”
隨即,又補充道,“我明確地告訴你,安安寧寧的不是錢財和富貴的生活,她們缺的是親人的陪伴。你與其此刻絞盡腦汁地讓我同意和你離婚,還不如趕緊打聽一下,咱們家會被下放到什麽地方,然後托關係花錢打點關係,趕緊給咱爸和安安寧寧備好足夠的哮喘藥,還有一些緊急物資。有些事情咱們家辦著不方便,就趕緊讓黃家舅舅幫幫忙。”
此刻,喬星月的頭腦恢複了清醒。
幾句話,點醒了謝中銘。
喬星月已經坐到了四方桌前,拿著謝中銘從部隊拿回來的文件紙和鋼筆,開始羅列需要準備的物資清單。
藥品是最重要的。
她握著筆,一樣一樣寫下來,即使寫得急,每個字依然娟秀工整,一邊寫,一邊跟旁邊的謝中銘說,“這些東西肯定不能隨身帶走,到時候讓黃家舅舅想辦法送過去。”
謝中銘就這麽站在旁邊,心緒複雜地看著她羅列著物資清單。
他知道,不管他說什麽,她肯定不同意離婚。
但是他們是軍婚,軍人一方主動提出離婚時,配偶的反對無法從根本上阻止離婚進程,隻會因部隊調解而延長離婚周期,隻要他堅持離婚,在他們離婚期間,她和孩子就不必跟著他吃苦受累。
“你看著幹啥,趕緊坐下來想想,要讓黃家舅舅幫忙送些啥物資下鄉。”
她拿著筆頭,指著紙上寫的清單,“錢,票,咱肯定是帶不走的。今天晚上連夜讓人送去黃家舅舅那裏,正好他們還住在招待所。以後讓黃家舅舅,用錢和票買些肉和糧稍稍送給咱們家。黃家舅舅個個都是心疼咱媽的,肯定會幫這個忙。到時候,最缺的就是肉和糧。”
能在這個時候,保持如此清晰的頭腦,恐怕隻有他家星月了。
之前他還猶豫,到底該不該相信她是從後世穿過來的,現在看來,鐵定無疑了。
他坐下來,看著她。
十五瓦的燈泡下,喬星月眼裏的淚痕還沒幹透,眼尾紅得像是浸了血一樣。
可此刻她已經恢複了以往的幹脆利落和理智果敢,寫起需要準備的物資清單時,樣樣羅列得清晰了然。
謝中銘就這樣看著她,心中一陣內疚,喉結狠狠滾了一圈,原本緊繃的下頜線有了幾分柔軟。
眼下,隻有假裝先答應她,不離婚。
才能讓她放輕警惕,先把離婚申請報告遞上去。
他的手落在她握著鋼筆的手背上,輕輕掰開她手指拿掉她的鋼筆,指尖順著她的指縫緩緩地插進去,與她十指緊扣著。
動作刻意放慢,指尖像是在傳遞著安撫的力量,卻又帶著一種隱秘的告別意味,“星月,我聽你的,以後有啥事,咱倆一起扛,咱們一大家子一起扛。”
他的眼神努力地裝出堅定,眉頭微微蹙起,像是在認真許諾,可眼底深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閃躲。
喬星月盡收眼底。
另一隻摁著文件紙的手抽回來,落在他的手背上,目不轉睛地打量著他。
目光與他一直對視,“真的?”
心虛的謝中銘與她對視了兩眼,另一隻手拍拍她的覆在手背上的手,眼神悄悄移開,垂下眼瞼,盯著她的手背,“真的。”
嘴角扯過一抹極淡的笑意,卻比哭還難看,帶著幾分勉強的溫柔,又抬頭看著她,“你放心,這一次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再丟下你和兩個娃了。”
喬星月心裏冷哼了一聲:我信你個大頭鬼!
她的手從他掌心裏猛然抽出來,聲音也陡然拔高,“謝中銘,你休想盤算著要把我和安安寧寧送去黃家舅舅那裏投靠他們,就算你的離婚報告交上去,到時候隻要我跟組織上的人說我們沒離婚,我一樣可以跟著你一起下鄉。”
“……”謝中銘溫柔的眼神裏有幾分心虛,“星月,我真的答應你,不離了。”
“別說這些沒用,你趕緊去辦一件事情。”
喬星月起了身,去裏屋裏拿出一個箱子來,那箱子還是婆婆黃桂蘭給她的,上麵鎖了一把老舊的銅鎖。
打開來,裏麵全是一疊一疊的大團結。
一張大團結是十塊錢,捆成了七八捆。
喬星月把這些錢麻利地裝進一個帆布包包裏,又把裏麵黃桂蘭和老太太陳素英給她的金銀首飾,全都塞進去。
沉甸甸的,一大包,整個塞到謝中銘的懷裏。
“你現在趕緊讓江北楊或者是江北鬆,連夜拿去招待所,交給黃家舅舅。日後等咱家平反了,能回城了,這些錢都是咱家做生意的啟動資金。”
她補充,“還有,趕緊叫爸和媽還有奶奶大嫂二嫂子,三哥,老五他們,也把值錢的都讓江家兩兄弟帶出去一起給黃家舅舅。今天晚上不帶走,明天說不定就帶不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