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社會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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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的嚴寒與壓抑,通過譚鑫培的信件斷斷續續地傳到青島。石娃謹遵師命,“穩守”二字成了最高準則。京華戲園大門緊閉,班中眾人靠著此前積攢的微薄盈餘和石娃精打細算,勉強維持著生計,每日隻是閉門刻苦練功。
    這日傍晚,冬雨淅瀝,海風刺骨。戲園後院的門被敲得山響。來人不是熟客,而是三個身著短褂、腰板筆直的漢子,為首的是個麵皮黝黑、眼角帶疤的壯年男子,雖未言明身份,但那股草莽間的悍厲之氣,撲麵而來。正是青島本地勢力頗大的“洪幫”小頭目,人稱“黑三爺”。
    石娃心中警惕,麵上卻不動聲色,將三人讓進略顯清冷的賬房。
    黑三爺大馬金刀地坐下,目光如刀子般在石娃臉上刮過,開門見山:“石老板,聽說你們譚家班是京城來的名角,規矩大,戲也好。下月初五,我們家小姐結婚,要熱鬧熱鬧。點名要聽你們的全本《龍鳳呈祥》,圖個吉利。這是定金五十兩,戲成之後,再付一百兩。”說著,將一錠沉甸甸的官銀“啪”地放在桌上。
    《龍鳳呈祥》,劉備招親,是大吉大慶的戲碼。若在平時,這是一筆極好的買賣。但此刻,石娃的心卻猛地一沉。國喪期間,唱這等喜慶大戲,是公然違製,輕則砸了招牌,重則可能引來官非。
    賬房內空氣瞬間凝固。班裏的幾個管事都緊張地看著石娃。一百五十兩雪花銀,對眼下坐吃山空的戲班來說,是難以抗拒的誘惑。
    石娃沉默片刻,目光掃過那錠刺眼的銀子,最終迎上黑三爺銳利的眼神,拱手道:“三爺抬愛,譚家班感激不盡。隻是……”他語氣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眼下國喪未滿,天下縞素。朝廷有製,百日之內禁絕宴樂。這《龍鳳呈祥》是喜慶大戲,此時上演,於禮不合,於法難容。譚家班雖在江湖,亦知忠義,守國法。這戲,眼下實在不能唱。”
    黑三爺臉上的橫肉抖動了一下,眼中凶光一閃而逝。他混跡碼頭多年,還沒人敢這麽幹脆地駁他的麵子。他身後的兩個漢子也向前逼近一步,氣氛頓時劍拔弩張。
    “石老板,”黑三爺的聲音冷了下來,“在這青島地界,我們老爺子的話,就是規矩。京城的天子遠在千裏之外,守不守那勞什子國喪,誰管得著?你可想清楚了,這定金,是賞臉。別給臉不要臉!”
    壓力如山般襲來。石娃能聽到自己心跳如鼓,但他想起師父譚鑫培的教誨,想起譚嗣同的血性,脊梁挺得筆直。他再次拱手,語氣反而更加沉靜:“三爺,江湖有江湖的規矩,國有國法。譚家班吃的就是‘規矩’這碗飯。今日若為這百兩銀子壞了規矩,他日在這青島碼頭,再無立錐之地。這定金,還請三爺收回。待國喪期滿,三爺若有差遣,譚家班必定全力以赴,報答三爺今日的賞識。”
    一番話,不卑不亢,既守住了底線,也給了對方台階。
    黑三爺死死盯著石娃年輕卻異常沉穩的臉,看了足有半盞茶的功夫。他混跡江湖,見過各色人等,這種看似文弱、骨子裏卻硬氣到底的人,往往最難對付。他忽然咧嘴一笑,隻是那笑容裏毫無暖意:
    “好!有骨氣!不愧是譚叫天的徒弟!”他伸手,竟又將那錠銀子往前推了推,“定金,我留下了。不是定戲的錢,是交你個朋友!國喪之後,我再備厚禮來請!告辭!”
    說罷,竟不再多言,帶著兩名手下,轉身大步離去,消失在昏暗的雨幕中。
    賬房裏,眾人長舒一口氣,這才發現後背已被冷汗濕透。
    “石老板,這……這銀子?”管事看著桌上那錠燙手的銀子,遲疑道。
    石娃凝視著門外連綿的冬雨,緩緩道:“收起來,單獨記檔。這不是戲金,是‘買路錢’。黑三爺這種人,恩怨分明。我們今日駁了他的麵子,卻也讓他看到了我們的規矩和硬氣。這五十兩,是他買我們‘守規矩’的價碼。收下,意味著我們認了他這個‘朋友’,暫時安全。若不收,便是徹底撕破臉,後患無窮。”
    他轉身,對驚魂未定的眾人沉聲道:“都看到了?在青島,比在北京更險。往後行事,更要萬分謹慎。這《龍鳳呈祥》現在不能唱,但我們要練得更熟!等能唱的那天,要唱得比誰都好!”
    黑三爺的到來,如同一場突如其來的寒流,讓石娃和整個青島分號都清醒地認識到,在這遠離帝都的殖民口岸,生存的法則更加赤裸和殘酷。它不僅需要高超的技藝,更需要審時度勢的智慧、堅守底線的風骨,以及應對各方勢力的勇氣。
    那錠留在桌上的雪花銀,仿佛一枚烙印,提醒著他們未來的路,步步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