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心猿意馬,暗流初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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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偏西,將兩人的影子在蜿蜒山道上拉得老長。自“六賊”之事後,師徒間的氣氛便陷入一種微妙的凝滯。唐僧在前,背脊挺得筆直,目不斜視,仿佛要將全部心神都灌注於前方的路與心中的佛號,刻意忽略了身後沉默跟隨的徒弟。他心中那點因孫悟空“處置不當”而生的不滿,混雜著對徒弟心思難測的憂慮,如同細密的蛛網,纏繞心頭,揮之不去。
孫悟空跟在馬後,步履從容,臉色平靜依舊。唐僧那點情緒波動,在他敏銳的感知下清晰無比。但他並不在意,甚至有些理解。這位“師父”的思維模式,在他眼中已如透明的琉璃——非黑即白,以“經典”和“戒律”為尺,丈量一切。自己那番關於“因果”、“突兀”的言論,對唐僧而言無異於妖言惑眾,是“凶性未除”、“心存狡黠”的明證。
也好。 孫悟空心中漠然。他越是如此簡單地理解世界,這“金箍”的控製邏輯,也就越簡單直白。控製源於恐懼,恐懼源於未知。他怕我“凶性”,怕我“不馴”,這“緊箍咒”便是他手中唯一能抓住的“韁繩”。 他下意識地抬手指尖,輕輕拂過額前那冰涼堅硬的金箍。那裏麵蘊含的禁製之力,如同毒蛇潛伏,時刻提醒著他“玩家”的身份與“規則”的界限。他對這束縛的警惕,因唐僧的態度而愈發清晰——這不僅是肉體的約束,更是對他意誌、行為乃至思考方式的“規範”嚐試。
“但你們想用這箍兒,箍住我的心猿?未免……太小看我了。” 一絲冰冷的笑意,在孫悟空眼底深處掠過,旋即隱沒。
黃昏時分,行至一處山澗旁,溪水潺潺,草木豐茂,是個歇腳的好所在。唐僧下馬,自去溪邊飲水,又取了幹糧,默默啃食。孫悟空則走到稍遠處,靠著一塊巨岩坐下,閉目養神。表麵是在休息,實則心神內斂,開始一日例行的“功課”——以心猿法相為核心,澄澈神魂,鞏固那來之不易的靈台清明,同時,以金睛真火之意,如同最忠誠的哨兵,嚴密監控著靈魂深處那道裂痕的動靜。
然而,西行路上的第一場“價值觀”衝突,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終究是蕩起了漣漪。唐僧那帶著失望與訓誡意味的眼神,那隱含的、對他“本性”的質疑,以及自身對這“被安排”角色、對這頭上金箍的天然抗拒……種種微妙的負麵情緒,如同黑暗中滋生的黴菌,悄然附著在心境壁壘之上。
夜深了。山野的寂靜包裹上來,唯有溪流與蟲鳴交織。唐僧早已在篝火旁沉沉睡去,呼吸均勻。
就在孫悟空心神最為沉靜,內外觀察最為敏銳的某個刹那——
……嘻嘻……
一聲極其輕微、卻直透靈魂的竊笑,毫無征兆地,從那道被嚴密監視的靈魂裂痕深處,鑽了出來!如同最冰冷的毒蛇,吐出了第一絲帶著誘惑與怨毒的氣息。
……難受吧?我的……好兄弟?
是“灰霧”的低語!沉寂了許久的它,竟在此時再次發聲!
……白天那和尚的話,我都“聽”到了……
……凶性未除?心存狡黠?哈!在他眼裏,你做什麽都是錯!
……皈依?拜師?保護?多可笑!堂堂齊天大聖,當年打得十萬天兵丟盔棄甲,如今卻要像個孫子一樣,跟在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迂腐和尚身後,聽他嘮叨,受他猜忌,還要被個破箍兒拴著!
低語聲充滿了煽動性與同病相憐的虛假共鳴,精準地撩撥著孫悟空心中那根對“控製”與“輕慢”最為敏感的弦。
……憑什麽?
……就為了那虛無縹緲的“正果”?為了去掉這該死的山?
……你看看你現在!跟一條被戴上項圈的狗有什麽區別?!
“閉嘴。” 孫悟空在識海中冷冷嗬斥,心猿法相光芒微漲,試圖驅散這侵入的雜念。
但“灰霧”的低語非但沒有停止,反而更加尖銳、誘惑:
……甩掉他!就現在!趁他睡著!
……這荒山野嶺,讓豺狼虎豹“自然”地解決掉這個累贅!
……然後,你便是自由身!回你的花果山,做你的齊天大聖!嘯聚群妖,逍遙快活!天大地大,誰能管你?!
……何必受這窩囊氣,走這被人安排好的、注定是當牛做馬的西行路?!
“自在為王”的誘惑畫麵,伴隨著低語強行湧入意識——水簾洞的喧囂,旌旗招展,萬妖來朝,無拘無束,與天同齊……那是他曾經擁有,也深深烙印在靈魂中的渴望。
心猿法相微微震動,金光出現一絲不穩。孫悟空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額前金箍似乎也傳來一絲微弱卻清晰的收緊感,仿佛感應到了他心緒的波動。
內外交攻!
外有金箍禁製隱隱呼應,內有“心魔”低語侵蝕!
“哼!” 孫悟空心中一聲冷哼,靈台深處,心猿法相驟然睜開雙目!眼中金紅色真火熊熊燃燒,不再是觀察外界的洞察之火,而是焚盡內魔的淨化之火!純粹而堅定的意誌如同不周山傾倒,狠狠壓向那試圖蔓延的灰黑色低語與誘惑幻象!
“吾道既明,豈容外邪內魔擾我清淨?!”
“滾——!!!”
無聲的怒吼在識海炸響!心猿法相雙掌合十,旋即猛地向外一分!磅礴的金色光焰以它為中心轟然爆發,席卷整個意識空間!那些灰黑色的低語、誘惑的畫麵,如同陽光下的冰雪,瞬間消融、蒸發!靈魂裂痕深處,那點“灰暗”發出一聲尖銳痛苦的嘶鳴,猛地縮回最深處,再無聲息,隻留下更加濃鬱的怨毒與不甘,如同跗骨之蛆,牢牢盤踞。
心猿法相緩緩收勢,金光重新變得沉凝穩固,甚至比之前更加純粹一分。但孫悟空的心,卻並未放鬆。
“西行路上的心性考驗……果然無處不在。” 他暗自凜然。這“灰霧”能如此精準地捕捉並放大他瞬間的情緒縫隙,說明它與他靈魂的連接遠比想象中更深,更像是他自身陰暗麵的扭曲倒影與放大鏡。西行路漫漫,劫難與誘惑無窮,與這“心魔”的持久戰,恐怕將是比任何妖王都更凶險的考驗。
他緩緩睜開眼,金紅色的眸子在夜色中幽深如古井,望向篝火旁安睡的唐僧。躁動的心緒已徹底平複,唯有警惕更增。
翌日繼續西行。行至午間,前方一道寬闊山澗攔住去路,水勢湍急,深不見底,正是鷹愁澗。唐僧正愁如何過河,忽見澗中白浪翻湧,一條玉龍從中躥出,張牙舞爪,直撲唐僧坐騎!
事出突然,唐僧嚇得魂飛魄散。孫悟空卻早有察覺,在那白龍撲出的瞬間,已閃身擋在唐僧馬前,手中不知何時已多了金箍棒,但他並未立刻揮棒打去,隻是持棒而立,目光冷靜地看向那撲來的玉龍。
火眼金睛之下,這白龍形神俱現。其真身乃西海龍王三太子,因縱火燒了殿上明珠,被其父告了忤逆,天庭判處斬刑,後被觀音菩薩救下,命在此等候取經人。其元神深處,纏繞著清晰的天庭法印與一道柔和卻牢固的佛門願力“指引”,與他自己頭上的金箍、唐僧身上的“取經使命”,有著異曲同工的“安排”痕跡。
又一個“棋子”。一個因“過錯”被“安排”在此,等待“救贖”與“再利用”的“同道”。
那玉龍(小白龍)來勢洶洶,但孫悟空能感覺到,其凶煞之氣流於表麵,元神深處卻是一片被“懲罰”與“等待”磨去了棱角的茫然與馴服。它撲向馬匹,或許更多是出於“劇本”的設定(吃馬?),或是一種被困已久的發泄。
眼看龍口就要咬到馬頸,孫悟空終於動了。他並未用金箍棒硬砸,而是將棒身一橫,精準地架在了龍口與馬頸之間。
“鐺!”
龍牙咬在烏黑的棒身上,火星四濺。小白龍渾身一震,隻覺一股無可抗拒的沉穩巨力傳來,竟將它前衝之勢硬生生止住!它驚怒抬頭,對上了一雙平靜得令它心寒的金紅色眼眸。
“西海三太子,” 孫悟空開口,聲音平穩,卻帶著一股奇異的穿透力,直達小白龍神魂深處,“你在此等候多時,便是為了今日撒野,吃匹凡馬?”
小白龍如遭雷擊,龍睛圓瞪!他……他怎麽知道我的根腳?!
不待它反應,孫悟空繼續道,語氣中聽不出喜怒,卻仿佛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理解?
“犯了天條,被判斬刑,又被菩薩救下,壓在此處,等著戴罪立功,保個取經人西去,換一個正果前程……是也不是?”
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在小白龍心上!它巨大的龍身微微顫抖,凶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徹底看穿、無處遁形的驚惶與……一絲深藏的屈辱。
“我……” 小白龍想說什麽,卻嘶啞難言。
孫悟空收回金箍棒,不再看它,轉而看向驚魂甫定的唐僧:“師父,這孽畜並非尋常妖魔,乃是受菩薩點化,在此等候的。它吃了你的馬,自有因果。看來,師父今日需換一個腳力了。”
他語氣平淡,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沒有對小白龍喊打喊殺,沒有義憤填膺,甚至……沒有多少“降妖”的意味,更像是一種“流程安排”。
唐僧早已看得呆了,聞言更是糊塗。什麽西海三太子?什麽菩薩點化?這龍吃了我的馬,怎麽徒弟反倒像在……替它解釋?
這時,空中祥光再現,觀音菩薩及時顯化,一番說辭,與孫悟空所言大同小異,命小白龍化身為白馬,馱唐僧西去。
小白龍聽了菩薩法旨,又深深看了一眼旁邊持棒而立、神色平靜的孫悟空,龍目中複雜神色一閃而過,終於垂下頭,發出一聲低沉的龍吟,身形在光芒中收縮變化,化作一匹神駿非凡的白馬。
收服“過程”,出奇地順利,甚至近乎平淡。
唐僧上了白馬,心中疑竇叢生,但菩薩在場,不便多問。菩薩又叮囑幾句,便自離去。
隊伍繼續西行。白馬腳力非凡,走得平穩迅捷。孫悟空依舊跟在馬側,沉默寡言。
隻是,在無人注意的間隙,他的目光偶爾會掠過身前那匹沉默負重的白龍馬。
在那雙金紅色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近乎同病相憐的了然。
又一個。
被“過錯”標記,被“安排”救贖,被“賦予”使命,戴上枷鎖(化身馬騾),走上一條被規劃好的“正道”。
這西行隊伍,還真是……“物以類聚”。
他輕輕摸了摸額前的金箍,冰涼的觸感清晰。
不過,同是天涯淪落人。
或許,未必不能……在某些時刻,成為彼此理解的“眼睛”。
馬蹄嘚嘚,踏碎溪澗旁的碎石。
一僧,一猴,一馬。
隊伍依舊沉默,但沉默之下,某種超越言語的、對自身“棋子”命運的隱約共鳴,如同地下暗流,已悄然在這新組成的隊伍中,開始無聲流淌。
而孫悟空靈台深處,心猿法相光芒湛然,鎮壓著蠢蠢欲動的陰影,也映照著這西行路上,越來越多的、被“安排”的同路人。
心猿意馬,暗流已湧。
前路漫漫,魔障隨行。
但這清醒的“觀察”與“共鳴”,或許,正是破局之初,最微弱卻也最堅韌的……第一縷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