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黃風嶺上,靈吉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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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高老莊,又經些小國村邑,一路無話。隊伍的氣氛,因豬八戒的加入,變得“熱鬧”了許多。這呆子時而嚷餓,時而貪睡,時而見了村姑婦人便挪不動步,惹得唐僧念了不止一次緊箍咒——自然是對孫悟空,怪他“約束不嚴”。孫悟空對此隻是漠然,偶爾看向豬八戒那看似渾噩、深處卻藏著複雜情緒的小眼睛,心中自有計較。
這日,行至一座險峻山嶺。但見怪石嶙峋,草木稀疏,風中帶著一股幹燥、燥熱、隱隱有金石摩擦般的戾氣。山嶺上空,更盤旋著一股昏黃渾濁、充滿破壞性燥意的妖風,將天光都遮蔽得黯淡了幾分。
“悟空,此山凶惡,風色不正,恐有妖魔,需小心在意。” 唐僧在馬上,緊了緊袈裟,憂心道。
孫悟空早已將火眼金睛運起,掃視山嶺。那昏黃的妖風之中,妖氣凝練,核心處盤旋著一股極其精純暴烈的三昧神風之力。但這股風力的氣息,與那妖氣源頭(一隻貂鼠精)本身的妖氣,在孫悟空超越常人的洞察力下,卻隱隱有種隔閡感。就像一把絕世神兵,握在一個並不完全匹配的劍客手中,威力雖大,卻少了一份人劍合一的圓融。
“師父且放寬心,有老孫在。” 孫悟空應道,心中卻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這“三昧神風”非同小可,能吹天地暗,善刮鬼神愁,絕非尋常山野妖精能自行修煉而成。更古怪的是,這股神風之力的“根”,似乎並不完全在那妖精身上。
果然,才行至半山腰,忽聽得一聲尖利呼哨,飛沙走石,昏天黑地!那盤旋在山嶺上空的昏黃妖風驟然凝聚,化作一道接天連地的黃色龍卷,朝師徒幾人猛撲過來!風未至,那股燥熱暴戾、直欲吹散人魂魄的恐怖氣息已然壓到!
“師父小心!” 孫悟空將身一縱,擋在風前,金箍棒已然在手,舞出一片烏光,將唐僧、白馬與豬八戒護在身後。豬八戒也嚇得丟了釘耙,躲到一塊大石後,隻露出半個腦袋。
狂風及體,饒是孫悟空金剛不壞之軀,也覺如被億萬鋼針攢刺,肌膚生疼,更有一股直透元神、欲要吹散魂魄的詭異力量不斷侵蝕!這風果然厲害!
風眼中,一隻金毛貂鼠現出身形,手持一柄三股鋼叉,尖嘴猴腮,眼冒黃光,正是黃風怪。他見孫悟空竟能抵住神風,也是吃了一驚,旋即怪叫一聲,鼓起腮幫,對著孫悟空猛地一吹!
“呼——!!!”
這一次,不再是普通的妖風,而是其壓箱底的神通——三昧神風!
刹那間,天地失色,日月無光!那風呈赤、白、青三色,卻又混雜成一種足以銷金融鐵的昏黃,所過之處,山石化作齏粉,草木瞬間枯朽,連空間都仿佛被吹得扭曲折疊!風中更蘊含著無數細碎的風刃與神魂衝擊,專破護體神光,直攻要害!
孫悟空早有防備,將金箍棒舞得風雨不透,更將體內磅礴氣血與爐中錘煉出的神魂之力催發到極致,周身泛起一層暗金色的護體神光,硬抗這毀天滅地的神風。饒是如此,也被吹得身形搖晃,眼前發花,耳中嗡鳴,若非他根基深厚,又有八卦爐與五行山錘煉的經曆,隻怕這一下就要吃虧。
“好妖風!” 孫悟空心中暗讚,但更多的卻是疑惑。在神風及體的刹那,他冒險將火眼金睛的洞察力提升到極限,不顧神風對目力的傷害,強行“看”向那黃風怪吹風的源頭——其胸腔妖丹所在!
在那一閃即逝的、被神風扭曲的視界中,他“看”到了!
那黃風怪的妖丹核心,並非純粹的內煉之物,其深處,竟嵌著一道極其繁複玄奧、散發著淡淡檀香與慈悲願力氣息的金色符印!這符印的紋路,隱隱構成一座微縮的、鎮壓風龍的寶塔虛影,其氣息……竟與遙遠西方靈山某位菩薩的隨身至寶——飛龍寶杖,同出一源!
不僅如此,這道符印與黃風怪自身的妖丹結合得並不完美,如同後來“安裝”上去的,兩者之間存在著細微的、法則層麵的“排斥”與“隔閡”。正是這隔閡,使得三昧神風威力雖大,卻少了一份圓轉如意的靈性,也更容易被孫悟空這等眼力超群者看出破綻。
“賜予”的神通! 孫悟空心中雪亮。這貂鼠精,根本就是個“載體”!其本身或許有些道行,但這足以威脅到他孫悟空的三昧神風,絕對是來自靈山,來自那位靈吉菩薩!這黃風怪,與其說是個占山為王的妖魔,不如說是個被“投放”在此,專門負責施展某種“劫難”的……工具!
就在孫悟空看破虛實,準備設法破解這“借來”的神風時——
天際忽聞梵唱陣陣,祥雲繚繞。一道清越祥和的聲音傳來:
“孽畜!休得猖狂!”
話音未落,一道金光自西方射來,無視狂暴的三昧神風,精準地打在黃風怪頭頂!那黃風怪“哎呀”一聲慘叫,手中鋼叉落地,抱頭翻滾,周身妖氣與那恐怖的三昧神風竟如潮水般退去!
祥雲散開,一位菩薩足踏蓮台,手持一柄雕龍畫鳳的寶杖(飛龍寶杖),麵容慈悲莊嚴,正是靈吉菩薩。
“阿彌陀佛。” 靈吉菩薩看向下方狼狽的黃風怪,又轉向孫悟空與驚魂未定的唐僧,微微頷首,“唐長老,悟空,受驚了。此妖乃是靈山腳下得道的貂鼠,因偷吃了琉璃盞內的清油,恐金剛拿他,故此走了,卻在此處成精作怪。今特來收他回去。”
說罷,菩薩將手中飛龍寶杖一揚,那黃風怪便身不由己化作一道黃光,被收入杖中。天地間肆虐的狂風頓時止息,隻留下一片狼藉。
唐僧慌忙下馬,與孫悟空、豬八戒一起拜謝菩薩搭救之恩。
靈吉菩薩微笑還禮,目光在孫悟空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對他能在三昧神風中支撐如許久,且目光清明,略有讚許。
然而,就在菩薩收了黃風怪,準備駕雲離去之時——
孫悟空忽然上前一步,雙手合十,語氣恭敬,問出的話卻如石破天驚:
“弟子孫悟空,多謝菩薩解厄。隻是有一事不明,還望菩薩慈悲開示。”
靈吉菩薩腳步微頓,看向他:“悟空有何疑問?”
孫悟空抬起頭,那雙金紅色的眸子平靜地望向菩薩,聲音清晰,一字一句:
“菩薩方才言道,此妖乃靈山腳下貂鼠,偷吃琉璃盞清油,此過當屬靈山管教不嚴。他畏罪潛逃,在下界為妖,理當由靈山遣人捉拿回去,按律懲戒。”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銳利如刀:
“可為何,這偷油的貂鼠,偏偏在此地黃風嶺成了氣候?又偏偏習得了連老孫都差點抵擋不住的三昧神風?更巧的是,偏偏就在我師徒路經此地時,出來阻攔?”
他的問題一個比一個尖銳,語氣卻依舊平穩:
“弟子愚鈍,大膽揣測。莫非是靈山有意縱放此妖下界,專為在此等候我師徒,以全這西行路上的‘劫難’之數?”
“若真如此,這‘劫難’,究竟是試煉,還是……一場早有劇本的‘戲’?而這偷油的過錯,是懲戒,還是……一個將其‘投放’至此的‘合理借口’?”
話音落下,山嶺間一片死寂。連風聲似乎都停滯了。豬八戒張大了嘴,嚇得差點把釘耙又丟了。唐僧更是臉色發白,急忙嗬斥:“悟空!不可對菩薩無禮!胡言亂語些什麽!”
靈吉菩薩臉上的慈悲笑容,在孫悟空說出“專為在此等候”、“早有劇本的戲”時,幾不可察地凝滯了一瞬。那雙閱盡滄桑、蘊含智慧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極為複雜的微光——有驚訝,有深思,或許還有一絲被直接點破的微妙不悅,但更多的,是一種重新審視的凝重。
他深深地看著孫悟空,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這個傳說中的妖王,這個被五行山壓了五百年、如今成為取經護法的“心猿”。那目光並不嚴厲,卻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視靈魂。
良久,靈吉菩薩才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平和,卻少了幾分之前的隨意,多了幾分玄奧難明的深意:
“悟空……”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
“你既已有此問,便是緣法。”
“西行路遠,劫難非一。有心魔,有外邪,有天災,亦有……定數。”
“何為戲?何為真?何為懲戒?何為機緣?有時,不過是一體兩麵,觀者自見。”
他的目光掃過惴惴不安的唐僧,又落回孫悟空臉上:
“你隻需記得,當好生保護唐僧,虔心西去。待功行圓滿,日久,心中種種疑惑,或可自明。”
“至於其他……非你眼下所當深究。須知,有些線,看得太清,扯得太急,未必是福。”
言罷,靈吉菩薩不再多言,對唐僧微一頷首,腳下蓮台升起清光,托著其身形,連同那飛龍寶杖,化作一道金色長虹,倏忽間便消失在西方的天際,隻留下那“日久自明”四字,在空中隱隱回蕩,更添幾分莫測。
孫悟空站在原地,望著菩薩消失的方向,臉上無喜無悲,唯有那雙金睛,在漸散的風沙中,閃爍著幽深的光芒。
“日久自明”?
“非眼下所當深究”?
“看得太清,扯得太急,未必是福”?
句句是機鋒,句句是點撥,卻也句句是……警告。
但這警告本身,就已經說明了很多問題。至少,證實了他對“劫難”被“安排”的猜測,並非空穴來風。靈吉菩薩沒有否認,隻是用玄奧的語言,將問題推給了“未來”和“因果”。
“悟空!你……你方才太過孟浪了!” 唐僧此時才緩過氣來,又急又怕,“怎能如此質問菩薩?若是菩薩怪罪……”
“師父,” 孫悟空轉過身,平靜地打斷他,“菩薩慈悲,不會怪罪。弟子隻是心中有疑,故而請教。如今菩薩既已指點,說‘日久自明’,那便走著瞧便是。天色不早,該上路了。”
他的語氣恢複了慣常的平淡,仿佛剛才那番石破天驚的質問從未發生過。
唐僧張了張嘴,看著徒弟那張平靜無波的臉,最終歎了口氣,搖頭上馬。這徒弟的心思,他是越來越看不懂了。
豬八戒縮著脖子,扛著釘耙,偷偷瞄著孫悟空的背影,小眼睛裏充滿了驚疑不定。這猴子……膽子也太肥了!居然敢直接質問菩薩是不是在“做戲”?不過……他說的那些話,細細想來,好像……還真有點道理?
隊伍繼續前行,沉默中卻湧動著複雜的暗流。
孫悟空走在最前,步伐沉穩。
心中,卻反複咀嚼著靈吉菩薩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
第一次,直接對“劫難安排者”發出了質疑。
得到的,是含糊的確認,玄奧的指點,以及隱晦的警告。
但這足夠了。
這證實了他的路,沒有走錯。
這西行,果然是一場“戲”。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這“戲”中,保持清醒,看清劇本,然後……
他摸了摸額前的金箍,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
然後,在適當的時候,做一個不按劇本出牌的……“演員”。
黃風嶺的風沙漸漸平息。
但孫悟空心中,關於“定數”、“安排”、“戲”的疑問與探究之風,卻剛剛開始,無聲地、卻無可阻擋地,席卷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