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流沙河底,卷簾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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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了黃風嶺,繼續西行。一路上,豬八戒依舊插科打諢,好吃懶做,但孫悟空偶爾與之目光相接時,能察覺其眼底深處那被自己一番話撩動、尚未完全平息、也並未真正死寂的暗流。唐僧則對靈吉菩薩之事心有餘悸,對孫悟空時而“出格”的言行更為敏感,卻因依賴其神通護持,隻能時時以佛法訓誡,暗自憂心。
孫悟空對此渾不在意。靈吉菩薩那番“日久自明”的回應,非但沒有打消他的疑慮,反而如同一把鑰匙,開啟了他對“西行劫難”更深層次的審視模式。他開始有意識地將每一處險地、每一個妖魔的出現,都放在“安排”、“定數”、“劇本”的透鏡下觀察、推演,試圖尋找其中的“規律”與“破綻”。
這日,前方忽現一條大河,波濤洶湧,惡浪翻滾,水色昏黃渾濁,無邊無際。河邊立一石碑,上書“流沙河”三個大字,下有兩行小字:“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鵝毛飄不起,蘆花定底沉。”
“好凶惡的水!” 唐僧在馬上看得心驚,“這般寬闊,這般湍急,如何得過?”
豬八戒也慫了,嘀咕道:“師父,這水看著就邪性,怕不是有甚水怪?不若繞路……”
“繞路?” 孫悟空冷笑一聲,“你看這河,寬不見對岸,濁浪接天,繞到何年何月?定是有妖魔作祟,待老孫看來!”
他縱身躍至河邊,火眼金睛運起,望向那渾濁的河麵。目光穿透層層濁浪,直抵河底深處。隻見河床淤塞,暗流湍急,尋常水族難存,唯有一股深沉、凝滯、帶著血腥與風沙磨礪之氣的凶煞妖氛,如同沉睡的巨獸,盤踞在河心最深處的幽暗之中。這妖氣之中,更纏繞著無數斷裂、扭曲、充滿痛苦與絕望意味的因果絲線,以及一股極其濃烈、幾乎化為實質的“懲罰”與“禁錮”氣息。
“果然有古怪。” 孫悟空正待細看,忽見河心波浪分開,一個紅發藍靛臉、頸掛九顆骷髏頭、手持降妖寶杖的猙獰妖魔,踏浪而出,一雙銅鈴大眼凶光畢露,死死盯住了岸邊的唐僧。
“哈哈!又是送上門來的血食!看杖!” 那妖魔也不多話,吼一聲,揮動寶杖,卷起漫天水浪,便朝岸上撲來!氣勢洶洶,煞氣逼人。
豬八戒嚇得一哆嗦,躲到孫悟空身後。唐僧更是麵如土色。
孫悟空卻不慌不忙,掣出金箍棒,迎上前去,與那妖魔在河邊鬥在一處。棒來杖往,水浪滔天。這妖魔武藝嫻熟,力大無窮,更兼熟悉水性,借浪發力,一時竟與孫悟空鬥了個旗鼓相當。
但孫悟空的注意力,卻並未完全放在對方的武藝上。交手之中,他火眼金睛全開,仔細觀察這妖魔。
形貌凶惡,然招式一板一眼,近乎刻板,少了靈動殺意,更像是在執行某種“程序”。
法力不弱,卻透著一股遲滯與沉鬱,仿佛被重重鎖鏈束縛。
最引人注目的是其元神——在孫悟空金睛的視界中,這妖魔的真靈之光極其黯淡,仿佛風中之燭,搖曳欲熄。真靈之上,纏繞著密密麻麻、如同蛛網般的斷裂因果線**,每一根都散發著痛苦、恐懼、絕望的氣息。隱約可見,其中幾道最深的裂痕,與“打碎琉璃盞”、“飛劍穿心”、“七日一回”等殘酷意象相連。
而在這無數斷裂、混亂的因果線中,有一道色澤暗金、異常粗壯、散發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與束縛之力的“線”,如同主鏈,牢牢鎖住了這妖魔真靈的核心,另一端,遙遙指向西方靈山的方向!這道“線”並非天然生成,其上布滿了繁複的禁製符文,充滿了“懲戒”、“禁錮”、“改造”與“絕對服從”的意誌!
卷簾大將! 孫悟空心中明悟。又是一個“犯錯”被重罰,打入下界,等待“救贖”的“棋子”。而且,看這元神被“改造”和“禁錮”的程度,遠比豬八戒更深、更徹底!豬八戒是不甘被壓抑,而這卷簾(沙僧)……其真靈幾乎已經被那懲罰與禁製磨滅了自我意誌,隻剩下一個名為“將功折罪”的、被****的執念,在驅動著這具凶惡的軀殼。
“當!”
又是一次硬撼,水浪炸開。孫悟空借力後退,那妖魔(沙僧)也收杖而立,隻是死死盯著他,凶惡的眼神深處,卻是一片近乎空洞的死寂,唯有在看到唐僧時,才會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被設定的“目標”光芒。
孫悟空停手,金箍棒斜指地麵,看著沙僧,忽然開口,聲音平淡,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試圖觸及那被深鎖的真靈:
“卷簾大將?”
沙僧渾身一震,紅發無風自動,眼中凶光猛地一盛,但隨即又迅速黯淡下去,隻剩下麻木。他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響,似乎想說什麽,最終卻隻是嘶啞地重複:“我……我是吃人的妖怪……過往……不必再提……”
“過往不必再提?” 孫悟空向前一步,目光如炬,直視沙僧那雙空洞的眼睛,“打碎琉璃盞,是過。飛劍穿心七日,是罰。流沙河沉淪,食人度日,是苦。但這些,就是全部了嗎?你的‘卷簾’之名,你的‘大將’之職,你為將時的驕傲與擔當,也都一並‘不必再提’了?就隻剩下……‘吃人妖怪’,和‘將功折罪’?”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鑿子,試圖敲開那被層層禁製與痛苦封閉的心防。孫悟空試圖以袁洪對“天條嚴苛”、“神將尊嚴”的理解去共鳴,去喚醒對方哪怕一絲被磨滅的自我。
然而,沙僧的反應,卻讓孫悟空心中微沉。
麵對孫悟空的質問,沙僧隻是木然地搖頭,那雙銅鈴大眼中,連痛苦和掙紮都很少,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近乎絕望的認命與封閉。仿佛一潭被徹底攪渾又凍僵的死水,再也泛不起任何波瀾。
“保護師父……取得真經……將功折罪……” 他低聲地、機械地重複著,仿佛這是刻入他靈魂的唯一咒文,是他存在的全部意義。至於“卷簾大將”是誰,有過怎樣的驕傲與痛苦,為何受罰,罰得是否公允……這些,似乎都與他這具名為“沙悟淨”的軀殼,再無關係了。
孫悟空沉默地看著他。從沙僧那近乎“非人”的反應中,他感受到一種比豬八戒的扭曲更令人心悸的“徹底”。這不僅僅是懲罰,更像是一種深度的人格重塑與精神閹割。靈山(或天庭)的那道禁製,不僅鎖住了他的力量,更近乎抹去了他作為獨立個體的“過去”與“思想”,隻留下一個絕對服從、唯命是從的“工具”空殼。
這個“棋子”,已經被“加工”得太徹底了。 孫悟空心中評估。想通過喚醒其自我意識來爭取或溝通,短期內幾乎不可能。他的“忠誠”與“服從”,是建立在徹底摧毀其自我的基礎上的,比金箍的約束更加根深蒂固,也更加……可悲。
他不再試圖用語言去觸動沙僧,那隻會是徒勞。但他也沒有立刻下殺手,或者像對付普通妖魔一樣將其打殺。
因為沙僧的價值,或許不在於“爭取”,而在於“觀察”和“警示”。
一個被“安排”和“改造”到如此境地的“樣本”,其本身就是一部活生生的、關於“天條”與“佛旨”如何處置“犯錯者”的殘酷教科書。 觀察他,或許能更深刻地理解這“西行棋局”背後,那些執棋者手段的冷酷與徹底。
而且,這樣一個被深度改造、絕對服從的存在,在某些特定時刻,或許會因為其“絕對忠誠”的程式化反應,反而成為某些真相的被動見證者,甚至因為其“無害”的表象,看到一些孫悟空自己看不到的細節。
想到此處,孫悟空收了金箍棒,退後一步,不再進逼。他轉向驚疑不定的唐僧,平靜道:“師父,此怪亦是受觀音菩薩點化,在此等候取經人的。他頸上骷髏,便是渡河之筏。”
恰好此時,空中祥光又現,木叉行者奉觀音之命前來,說明原委,又賜下葫蘆,讓沙僧將頸上骷髏結成法船,渡唐僧過河。
一切按“劇本”有條不紊地進行。沙僧對菩薩法旨毫無猶豫,立刻照辦,恭敬地拜唐僧為師,取了“沙悟淨”的法名,態度恭順得近乎卑微,與之前的凶惡模樣判若兩人。
唐僧見又收一徒,且是菩薩安排,心中大慰,對孫悟空那點“孟浪”的不滿也暫放一邊,隻道是佛力無邊,點化頑劣。
於是,取經團隊終於全員到齊。
唐僧騎白馬,孫悟空開路,豬八戒牽馬挑擔(抱怨連連),沙僧默默跟在最後,扛著行李,低眉順目。
重新上路。看著這支成分複雜、各懷心思的隊伍,孫悟空心中,那張關於“團隊成員”的評估圖譜,已然清晰:
唐僧(唐三藏): 核心“鑰匙”,取經使命的承載者。信仰純粹,心性慈悲,但認知簡單,易受表象迷惑,是“劇本”最堅定的執行者與“被保護”對象。定位:核心觀察對象,需確保其安全以維持“遊戲”繼續,但不可對其期待過高。
小白龍(敖烈): 西海龍太子,因“縱火”被罰,化身白馬。元神有傲氣殘留,對自身遭遇有不甘,可溝通,有一定爭取價值。定位:潛在同情者與信息源,需進一步觀察與引導。
豬八戒(豬悟能/天蓬): 前天蓬元帥,因“情劫”被重罰,元神被扭曲壓抑,但自我意識與不甘未完全泯滅,油滑表象下藏有複雜心緒。了解天庭內部特別是“情”與“罰”的陰暗麵。定位:可溝通、可試探的“內部知情者”,需謹慎引導,或可成為有限度的“同盟”。
沙僧(沙悟淨/卷簾大將): 前卷簾大將,因“打碎琉璃盞”被重罰,元神被深度改造與禁錮,自我意識近乎湮滅,隻剩下絕對服從的“工具”屬性。是“懲罰”與“改造”的極端樣本。定位:需高度警惕的“非人”存在。其絕對服從性本身可能構成威脅,但也可能在某些時刻成為被動的“見證者”。暫不爭取,嚴密觀察。
隊伍沉默前行,唯有馬蹄與腳步聲,混雜著豬八戒偶爾的嘟囔,以及唐僧低低的誦經聲。
孫悟空走在最前,背影挺直,目光望向西方那依舊渺遠的地平線。
棋盤已備,棋子已全。
執棋的手,隱藏在三十三天與靈山之後。
而我這顆不願完全受控的“棋子”,也終於有了初步的“棋盤視野”,和幾個……或許能用,也需防備的“同局者”。
西行路,真正的博弈,或許……現在才算剛剛開始。
他微微側頭,眼角的餘光掃過身後沉默的沙僧,掃過眼神飄忽的八戒,掃過安心誦經的唐僧。
嘴角,掠過一絲無人察覺的、冰冷而銳利的弧度。
那就走吧。
看看這局棋,最終,會下成什麽模樣。
而我,又會在這棋局中,走出怎樣的……“變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