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四聖試心,將計就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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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行過些山山水水,時節漸入深秋。這日,行至一處山凹,但見夕陽西下,倦鳥歸林,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唐僧在馬上有些焦急:“悟空,天色將晚,這荒郊野嶺,何處可以安身?”
    孫悟空抬眼四望,火眼金睛之下,周遭景致並無妖氣,也無適宜借宿的人家,這本是常事。然而,當他目光投向東南方一處林木掩映的山坳時,眉頭卻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動。
    那山坳處,原本隻是尋常草木,此刻在他眼中,卻隱隱“看到”一層極其淡薄、幾乎與自然光色融為一體的清聖光暈。光暈流轉,內蘊玄機,其結構並非天然形成,更像是以大法力臨時構築的、穩固異常的空間結界。結界內部,隱約有亭台樓閣的虛影,更有幾道浩瀚如海、清靜莊嚴,卻又刻意收斂壓製到近乎凡人層次的氣息,在“布置”著什麽。
    “菩薩們……還真是‘用心良苦’。” 孫悟空心中冷笑,瞬間明了。這是“四聖試禪心”來了。黎山老母、觀音、文殊、普賢,四位菩薩化身母女,設莊院、招女婿,要試他們師徒禪心是否堅定。
    “師父莫急,” 孫悟空麵上不動聲色,指著那山坳方向道,“你看那處,似有屋舍簷角露出,想是有人家。不若前去借宿。”
    唐僧聞言望去,果然見到林木縫隙間似有屋瓦,心中大喜,忙催馬前行。豬八戒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聽說有人家,更是口角流涎,扛著釘耙興衝衝走在前麵。沙僧默默挑擔跟隨。
    行不多時,繞過一片竹林,眼前豁然開朗,果然見一座清雅莊院,粉牆黛瓦,朱門大戶,門前溪水潺潺,院內花木扶疏,在這荒山之中,顯得格外突兀,卻也格外“祥和”。
    “好一處所在!” 唐僧讚歎,下馬上前叩門。
    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青衣丫鬟探出頭來,生得眉清目秀,見到門外一群和尚,先是一愣,隨即脆生生問道:“幾位長老從何而來?”
    唐僧忙合十道:“貧僧乃東土大唐差往西天拜佛求經的和尚,路過寶莊,天色已晚,特來借宿一宿,萬望行個方便。”
    丫鬟進去通報。不多時,一位衣著華貴、儀態端莊、麵容慈悲中帶著幾分富貴氣的“老夫人”在丫鬟攙扶下走出,自稱“賈莫氏”(黎山老母所化),熱情地將師徒幾人迎入莊內。
    孫悟空冷眼旁觀,火眼金睛下,這“老夫人”以及隨後出現的三位“女兒”——“真真”(觀音)、“愛愛”(文殊)、“憐憐”(普賢)——其形貌雖是凡人,但那舉手投足間不經意流露的氣韻,那眼神深處洞悉一切的清明,以及周身與這“莊院”結界完美契合、隱隱為陣法核心的玄妙氣息,無不昭示著她們的真實身份。這幻境,布得倒也精致,幾乎以假亂真,若非他金睛特異,又早有“棋局”之疑,尋常仙神也未必能立刻看破。
    莊內早已備下豐盛齋飯。席間,“賈莫氏”唉聲歎氣,道出“家財萬貫,良田千頃,隻憾夫君早逝,膝下無子,唯有三個女兒待字閨中,恐家業無人繼承”的煩惱。話裏話外,打量著唐僧師徒幾人。
    唐僧隻是低頭念佛,不住推辭。豬八戒卻早已聽得兩眼放光,不住偷眼去瞧那三位“小姐”,尤其是“憐憐”(普賢所化),隻覺得貌若天仙,心癢難耐,在桌子底下用腳輕輕踢了踢孫悟空的腿,擠眉弄眼。
    孫悟空隻作不見,慢條斯理地吃著齋飯,神識卻如同最精細的探針,悄然延伸,探查這“莊院”的每一寸空間。果然,這看似真實的屋舍、庭院、乃至一草一木,其物質結構都穩固得不自然,仿佛是由最精純的法力直接固化而成,內裏流轉著細微的、充滿佛門清淨意味的符文脈絡。而在幾處不起眼的角落,他更是捕捉到了幾縷極其淡薄、卻本質極高的靈山願力印記,如同匠人留在作品上的徽記,標誌著這處幻境的“出處”與“目的”。
    “試心?” 孫悟空心中漠然,“隻怕試的,不單是‘禪心’,更是對這‘安排’的態度吧。”
    飯畢,“賈莫氏”將師徒幾人引入廳堂用茶,話題又繞了回來,言語間招婿之意更明。唐僧隻是推脫,豬八戒抓耳撓腮,幾乎要按捺不住。沙僧眼觀鼻,鼻觀心,仿佛一切與他無關。
    “賈莫氏”目光轉向一直沉默的孫悟空,笑問道:“這位孫長老,看你相貌不凡,氣宇軒昂。我大女兒真真,溫柔賢淑,最是仰慕英雄。不知孫長老,可願留在我這莊上,享盡榮華,坐擁嬌妻美妾,強似那西行路上,餐風露宿,曆經艱險?”
    一時間,廳內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孫悟空身上。唐僧麵帶憂色,怕這野性難馴的徒弟說出什麽不當之言。豬八戒則是滿臉羨慕嫉妒。沙僧依舊木然。
    孫悟空放下茶盞,抬起眼,目光平靜地迎向“賈莫氏”(黎山老母),又緩緩掃過旁邊看似羞澀、實則眼神深邃的“真真”(觀音),嘴角勾起一絲極淡、幾乎無法察覺的弧度。
    他沒有立刻拒絕,也沒有像唐僧那樣惶恐推辭,而是用一種似乎經過了認真思考的、平緩的語氣說道:
    “老夫人美意,老孫心領。”
    他頓了頓,仿佛在組織語言。
    “保師父西去,求取真經,此乃天命所歸,亦是老孫……自願為之。”
    “至於富貴榮華,嬌妻美妾……” 他輕輕搖頭,語氣淡然,“不過是過眼雲煙,夢幻泡影。老孫眼中,與這路邊沙石,並無分別。”
    這話聽起來,似乎是一番標準的、堅定的“禪心”表態。唐僧聽了,暗自鬆了口氣,微微點頭。豬八戒撇了撇嘴,覺得這猴子假正經。
    然而,孫悟空的話鋒,卻在此處,極其自然地一轉,語氣依舊平靜,卻仿佛帶著一種洞穿虛妄的銳利:
    “隻是……”
    他抬起手,隨意地指了指這富麗堂皇的廳堂,雕花的窗欞,又仿佛透過牆壁,看向這整個“莊院”。
    “老孫有些好奇。”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賈莫氏”臉上,金紅色的眸子深處,平靜之下,仿佛有幽深的漩渦在旋轉:
    “老夫人這莊院,清雅別致,不似凡間。幾位小姐,也是氣度非凡,不類俗流。”
    “更巧的是,偏就在這荒山野嶺,人跡罕至之處,讓我師徒幾人遇上。”
    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低了幾分,卻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探究意味:
    “老孫大膽揣想……”
    “諸位菩薩,不惜屈尊降貴,扮作凡人,設下這等通明幻境……”
    “所試者……”
    他的目光掃過唐僧、八戒、沙僧,最後定格在“賈莫氏”和“真真”驟然凝滯了一瞬的臉上,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問出了那個核心的問題:
    “究竟是我等凡夫一時迷亂的凡心……”
    “還是……”
    “對我佛所安排的這條西行之路,那份‘絕對’的、不容置疑的……順從之心?”
    “嗡——!”
    最後一個字落下的瞬間,整個“莊院”的幻境空間,以肉眼難以察覺的幅度,劇烈地波動、扭曲了一下!仿佛平靜的湖麵被投入巨石!廳堂內的光影出現了刹那的紊亂,雕梁畫棟的邊緣模糊了一瞬,連空氣中彌漫的檀香氣味都似乎凝滯了!
    “賈莫氏”(黎山老母)臉上的“慈祥”笑容徹底僵住,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愕與深沉的審視。
    “真真”(觀音菩薩)那雙總是帶著慈悲與智慧的眸子,此刻驟然收縮,瞳孔深處仿佛有萬千蓮花開謝,倒映著孫悟空那張平靜卻仿佛能直視一切虛妄的麵孔。
    旁邊的“愛愛”(文殊)與“憐憐”(普賢),也是氣息微亂,顯然沒料到這猴頭不僅早已看破幻境,更敢如此直接、如此尖銳地點破“試煉”的本質,甚至將矛頭指向了“順從”這個核心!
    唐僧、豬八戒、沙僧三人,則完全處於茫然狀態。他們隻覺孫悟空的話有些怪異,什麽“菩薩扮凡人”、“通明幻境”,聽得雲裏霧裏,但周遭空間的劇烈波動和“老夫人”、“小姐”們驟變的臉色,卻讓他們本能地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與不安。
    廳堂內,死一般的寂靜。唯有孫悟空那平靜的目光,如同無形的壓力,籠罩在幾位菩薩化身之上。
    良久。
    “賈莫氏”臉上的僵硬緩緩化開,重新浮現出笑容,隻是那笑容,已不再有之前的“慈祥”與“熱絡”,反而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深邃與距離感。
    “孫長老……果然慧眼如炬,心性通明。” 她的聲音也變得空靈飄渺了許多,“既然如此,這場‘試探’,倒也顯得多餘了。”
    她緩緩站起身,不再看豬八戒那幾乎要流出口水的癡態,也不再看唐僧的惶恐與沙僧的木然,目光隻落在孫悟空身上,意味深長地道:
    “西行路遠,劫難重重。心性堅定,固然要緊。然過剛易折,慧極必傷。有些事,看得太清,說得太明,未必是福。孫長老,好自為之。”
    言罷,她與三位“女兒”對視一眼,不再多言。隻見四人身上清光微閃,那“賈莫氏”、“真真”、“愛愛”、“憐憐”的形貌如同水波般蕩漾、淡去。緊接著,整個富麗堂皇的莊院,也如同海市蜃樓般,從邊緣開始,迅速變得透明、模糊,最終化作點點清光,消散在暮色山風之中。
    原地,隻剩下師徒四人,站在一片荒草萋萋的山坡上,夕陽的餘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老長。麵前哪有什麽莊院、溪流、花木?隻有幾塊被風吹得嗚嗚作響的怪石,和遠處歸巢烏鴉的啼叫。
    仿佛方才的一切,不過是一場逼真到極致的集體幻覺。
    豬八戒揉了揉眼睛,又掐了自己一把,痛得哎喲一聲,這才確信不是做夢,頓時捶胸頓足:“哎呀!我的美人!我的莊園!怎麽一眨眼就沒了?!猴哥!是不是你搞的鬼?!”
    唐僧則是麵色變幻,心中又是後怕,又是疑惑,看向孫悟空:“悟空,方才……方才那老夫人所言‘菩薩’、‘幻境’……還有你的話……究竟是怎麽回事?”
    沙僧依舊沉默,隻是扛著行李,目光低垂,仿佛對一切變化都無動於衷。
    孫悟空收回望向清光消散處的目光,轉向唐僧,臉上已恢複了慣常的平淡。
    “沒什麽,師父。不過是幾位菩薩慈悲,變化了來試探我等心誌。如今試過了,自然就散了。” 他輕描淡寫地說,“夜色已深,此處非久留之地,還是尋個真正的避風處歇息吧。”
    說罷,他不再解釋,轉身向前走去。
    唐僧張了張嘴,看著徒弟的背影,滿腹疑問卡在喉頭,最終化為一聲複雜的歎息。這徒弟的心思,是越來越深,越來越讓人看不透了。但方才那“老夫人”最後的話語,卻在他心中留下了陰影——“過剛易折,慧極必傷”?這是在說悟空嗎?
    豬八戒還在原地唉聲歎氣,惋惜那“消失”的富貴與美人。沙僧默默跟上。
    孫悟空走在最前,山風吹動他額前短發,也吹不動他眼中那片深潭般的平靜。
    第二次,直接點破“局中人”,質疑“試煉”的真正目的。
    得到的回應,是更明顯的波動,更深的審視,以及……“好自為之”的警告。
    “過剛易折,慧極必傷”?
    是提醒,也是威脅。
    但,那又如何?
    既然入了這局,要做一個清醒的“變數”,有些線,就必須去碰,有些話,就必須去問。
    至少,現在她們知道,我這顆“棋子”,並不“順從”,而且……眼睛很亮。
    他抬頭,望向西方沉入地平線的最後一縷霞光。
    西行路還長。
    這樣的“試探”與“交鋒”,恐怕……才剛剛開始。
    夜色,徹底籠罩下來。
    師徒幾人的身影,漸漸融入荒野的黑暗之中。
    唯有孫悟空眼中那點金紅色的微光,在黑暗中,如同不滅的星火,冷靜地映照著前路,也映照著這局中,越來越清晰的……暗流與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