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海外求方,暗訪三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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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筋鬥雲快,瞬息萬裏。孫悟空離了萬壽山,也不回返東土,更不往靈山方向,而是認準了東南,直往那傳說中海外散仙、上古真修聚居的三島十洲而去。罡風獵獵,吹動他額前短發,也吹不散眼中那兩簇冷靜燃燒的金紅色火焰。
    他此行,明為“尋方醫樹”,實則懷揣多重目的。人參果樹乃天地靈根,與蟠桃、黃中李等同屬先天造化之物,其生死枯榮,牽扯的絕不僅僅是鎮元子一家的顏麵得失,更可能與三界某種微妙的平衡、乃至“西行”這盤大棋背後的“氣運”流轉有關。借這機會跳出西行路線,主動接觸那些超然物外、卻又對三界大勢洞若觀火的海外仙真,或許能窺見棋盤全貌的一角。
    不多時,前方海天相接處,祥光隱隱,紫氣升騰。按下雲頭,但見一座仙島矗立碧波之中,奇峰羅列,瑤草噴香,上有仙鶴翔舞,靈猿獻果,正是蓬萊仙島。此乃東華帝君道場,亦是散仙領袖聚會之所。
    孫悟空整了整衣冠(雖隻是尋常僧衣,但氣度自在),按下雲頭,落在島前。早有仙童迎出,問明來意,知是齊天大聖為救人參果樹而來求方,不敢怠慢,引入島中。
    島上景致自與凡間、乃至尋常仙山不同。靈氣濃鬱得幾乎化液,卻又清新自然,不帶絲毫煙火與權爭之氣。仙真往來,或對弈,或論道,或靜坐觀海,個個氣度逍遙,眉目疏朗,與天庭仙官的肅穆、靈山羅漢的莊嚴迥異。隻是孫悟空金睛微閃,便能察覺,這份“逍遙”之下,許多仙真眼中,也藏著對天庭、靈山若有若無的疏離與審視。
    東華帝君於紫府洞天接見。這位帝君童顏鶴發,身著九色雲霞衣,氣息深不可測,卻又溫潤平和。聽罷孫悟空所求,帝君微微蹙眉:“人參果樹乃天地靈根,根莖與萬壽山地脈相連,本源受損,非同小可。尋常仙露靈泉,恐難奏效。”
    “帝君可有良方?” 孫悟空追問,目光卻留意著帝君的神色。
    東華帝君撫須沉吟,目光似乎穿過孫悟空,看到了更深處的東西,緩緩道:“方子……或許有。但救樹易,救‘勢’難。悟空,你可知,這天地間的靈根仙果,各有其主,亦各有其‘劫’?”
    來了!孫悟空心中一凜,知道正題要到了。他恭敬道:“弟子愚鈍,請帝君明示。”
    “蟠桃生於瑤池,為王母掌管,享天庭氣運,亦為天庭羈縻眾仙之資。” 帝君語氣平淡,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人參果長於五莊觀,乃鎮元道友機緣所得,為其結交三界、超然物外之基。那黃中李……更為飄渺,自上古後便不知所蹤。此等靈物,奪天地造化,自然也承天地因果。其榮枯盛衰,往往與三界氣運流轉、劫數消長隱隱相合。”
    他看向孫悟空,目光深邃:“你推倒人參果樹,看似偶然,焉知不是某種‘勢’到了,借你之手顯化?你要救它,是逆勢而為,亦或……順勢而行?”
    這話已是極深的點撥。孫悟空聽懂了其中暗示:人參果樹之劫,可能並非簡單的“闖禍”,而是卷入了某種更大的“氣運”變化或“劫數”周期之中。甚至,自己這個“推樹”的行為,可能也是這“勢”的一部分。
    “順勢?逆勢?” 孫悟空咀嚼著這兩個詞,忽然抬頭,目光灼灼,“帝君,這‘勢’由誰定?是天數?是人心?還是……某些存在的意誌?”
    東華帝君聞言,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為一種複雜的讚賞。他沉默片刻,才道:“天數茫茫,人心叵測。至於意誌……天地為局,眾生為子,執棋者,又豈止一雙?悟空……”
    他頓了頓,聲音更輕,卻字字清晰:“萬物有靈,劫數有定。然定數之中,亦存變數。汝之心性,汝之抉擇,汝這跳脫五行、不純然歸屬任何一方的存在本身……或許,便是那定數中,最大的變數。”
    “變數?” 孫悟空心中劇震。這已不是暗示,幾乎是明示了!東華帝君看出他並非完全受控於“西行劇本”,甚至點出他可能成為攪動“定數”的關鍵!
    “然變數亦可為劫數,為生機,為毀滅。” 帝君最後道,“你好自為之。至於醫樹之方……蓬萊雖有甘露,卻難續先天本源。你可往瀛洲、方丈一試,或許另有緣法。但切記,尋方是表,見心是裏。”
    言罷,不再多言,示意仙童送客。
    孫悟空拜謝而出,心中波濤翻湧。“變數”……這個詞,與靈吉菩薩的“日久自明”、四聖的“好自為之”隱隱呼應,卻又更加明確、更具指向性。海外仙真,果然看得更清楚。
    他離了蓬萊,又往瀛洲而去。瀛洲景象與蓬萊不同,更顯古樸自然,仿佛未經雕琢的太古仙境。島上古仙甚多,不少是經曆過上古乃至封神之戰的存在,雖逍遙,眉宇間卻常帶滄桑。
    孫悟空依舊以“求方”為名拜島。瀛洲九老接見,態度相對隨和。言談間,孫悟空刻意將話題引向“天地靈根”、“長生資源”、“三界秩序”。起初,九老還打些機鋒,語焉不詳。但孫悟空何等人物,又有心引導,加之他“齊天大聖”的名頭與“西行取經人”護法的特殊身份,漸漸讓一些仙真放下了些戒備。
    尤其是一位自稱“醉雲叟”的古老散仙,似乎與昔年的梅山妖族有些微舊誼(或許認得袁洪?),對孫悟空頗有幾分另眼相看。幾杯瀛洲特產的“萬載空青”下肚,這老仙話便多了起來。
    “嗝……大聖啊,” 醉雲叟醉眼朦朧,拍著孫悟空的肩膀,“你問那人參果樹?嘿……那是個寶貝,也是個燙手山芋!”
    “哦?此話怎講?” 孫悟空心中一動,為他斟滿酒。
    “怎講?” 醉雲叟嘿嘿一笑,壓低聲音,帶著酒氣和一股看透世情的嘲弄,“你看那天庭的蟠桃會,三千年一熟,六千年一熟,九千年一熟……分得明明白白!請誰,不請誰,那帖子就是身份的秤!王母用那桃子,將三界有點名頭的仙神,牢牢綁在天庭的船上!這是餌,香甜,但也拴著線!”
    他頓了頓,渾濁的老眼看向孫悟空:“鎮元子那人參果呢?一萬年才三十個!他自己能吃幾個?還不是拿來送人情,結善緣,換他五莊觀超然物外的地位?這是資,是硬通貨,能換來靈山、天庭對他睜隻眼閉隻眼,也能換來散仙野神的幾分香火情。”
    孫悟空靜靜聽著,心中已有輪廓。
    醉雲叟打了個酒嗝,聲音更輕,幾乎微不可聞,卻如同驚雷炸響在孫悟空耳邊:
    “這天地間的長生資源,能延壽的,能增功的,能悟道的……早就被分完了!有主的各有主,沒主的……嘿,要麽藏在誰也不知道的旮旯,要麽就是碰不得的因果!”
    他醉醺醺地晃了晃手指:“蟠桃是天庭的,人參果是鎮元子的,黃中李失蹤了……剩下的,要麽效力不夠,要麽就是毒藥!為啥那麽多妖精拚了命想吃唐僧肉?還不是因為……沒別的路走了!正統的‘果子’,沒他們的份!”
    “那……西行取經呢?” 孫悟空忽然問道,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西行?取經?” 醉雲叟醉眼乜斜,嘿嘿怪笑兩聲,“大聖,你也是局中人,還看不明白?經,是死的,是道理。但那取經路上,十萬八千裏,九九八十一難,牽扯多少因果,了結多少恩怨,分配多少……下一輪的氣運?”
    他湊近孫悟空,酒氣撲鼻,話語卻冰冷如刀:
    “我敢說,這西天取經,取的哪裏隻是幾卷經文?”
    “分明是在重新劃地盤,定名分,分果子!”
    “靈山要東擴,天庭要維穩,各方勢力要站隊,那些沒撈著上一輪好處的,要借這機會伸手……”
    “至於你們這幾個取經人……嘿嘿,是棋子,是鑰匙,也是……分果子的刀!”
    “轟——!”
    醉雲叟這番話,如同醍醐灌頂,又如同九天驚雷,在孫悟空心中轟然炸響!之前所有的疑點、猜測、零碎的信息,在這一刻被這條“氣運再分配”的主線,完美地串聯、整合起來!
    為什麽西行如此重要,牽動三界?
    為什麽劫難層出不窮,各有來曆?
    為什麽各方神聖菩薩頻頻現身,或助力,或設阻?
    為什麽自己、八戒、沙僧、小白龍這些“戴罪”或“邊緣”的存在,會被選入這個隊伍?
    一切都有了更深層的、超越“弘揚佛法”表麵說辭的解釋!
    這是一場以“取經”為名的、波及三界的、關於未來氣運與資源分配的宏大博弈與重新洗牌!
    他們師徒,尤其是唐僧這個“天命取經人”,就是這場博弈的核心載體與焦點。而每一場“劫難”,既是考驗,也是各方勢力展現存在、索要份額、了結因果的“舞台”與“籌碼”!
    人參果樹之劫,恐怕也不僅僅是簡單的“懲戒”或“考驗”,很可能也牽扯到鎮元子這位“地仙之祖”在這場氣運再分配中的立場、利益,或者某種必須了的因果!
    孫悟空坐在那裏,手中酒杯已涼,心中卻翻江倒海。醉雲叟已伏案酣睡,鼾聲如雷。周圍絲竹隱隱,仙真往來,依舊是一片逍遙景象。
    但這逍遙之下,那冰冷殘酷的“棋局”真相,已在他麵前,撕開了一角猙獰的麵目。
    他緩緩放下酒杯,站起身。眼中金芒內斂,卻更加幽深,仿佛能吞噬一切光芒。
    “變數”……
    “氣運再分配”……
    “分果子的刀”……
    好,很好。
    既然這西行,是場分果子的盛宴。
    既然我這把“刀”,注定要沾些因果,劈開些路。
    那麽……
    他嘴角,緩緩勾起一絲冰冷、決絕,卻又帶著無盡探究欲的弧度。
    我這把“刀”,要劈向哪裏,要切開怎樣的“果子”,要看到怎樣的“真相”……
    恐怕,就由不得你們,完全安排了。
    他最後看了一眼醉雲叟,留下一壺仙釀,轉身出了洞府,縱起筋鬥雲,直往那最後一處——方丈仙山而去。
    心中,已無多少對“醫樹仙方”的急切。
    有的,是更加清晰的目標,與更加深沉洶湧的暗流。
    方丈山,又會告訴我些什麽?
    這場“氣運”大宴,我孫悟空,究竟要扮演一個怎樣的角色?
    雲海翻騰,前路未卜。
    但行者心中,那盞名為“清醒”與“破局”的燈,卻從未如此刻這般,明亮,而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