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烏雞國中,文殊坐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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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了平頂山,師徒幾人間的氣氛,比“三打白骨精”後更為微妙複雜。平頂山一役,唐僧親眼目睹孫悟空不僅神通廣大,更似乎與那至高無上的太上道祖有過一番令人匪夷所思的、充滿玄機的對話。他雖然聽不懂“金剛琢套不住心生變數之心”、“夾帶私貨”這些機鋒,卻能本能地感覺到,自己這個徒弟,早已跳脫出“護法行者”的單純定義,踏入了一個他完全無法理解、甚至隱隱感到畏懼的層麵。
    豬八戒對孫悟空是又怕又嫉,嘴上不敢再放肆,心裏的小算盤卻撥得更響。沙僧依舊是那副木然的樣子,隻是偶爾看向孫悟空背影時,那深潭般的眼底,會掠過一絲極難察覺的、仿佛被什麽觸動的細微漣漪。
    孫悟空則沉浸在太上老君那番話帶來的衝擊與思考中。“好自為之”是告誡,也是某種程度的默許。“未必是壞事”則指向了更複雜的可能性——這西行路上的“私貨”與博弈,或許本身也是“定數”的一部分,甚至可能成為“變數”撬動棋局的支點。
    他更加堅定了自己“觀察者”與“探查者”的立場。西行路上,不再有純粹的“劫難”,每一次事件,都是一扇窺探這宏大棋局不同側麵的窗戶。
    這日,行至一國,名喚烏雞國。入得城中,但見街市蕭條,人心惶惶,王宮方向隱隱有怨氣與佛光交織的詭異氣息。唐僧依例倒換關文,卻被告知國王重病,由國師全權代理。那“國師”接見時,孫悟空火眼金睛一掃,心中便已了然——什麽國師,分明是一頭青毛獅子變化,其身上那渾厚純正的佛門坐騎烙印與淡淡的文殊菩薩氣息,清晰無比。而真正的國王魂魄,似乎被困於某處,****。
    又是菩薩坐騎下界?孫悟空心中冷笑。這次,他不再急於戳穿。這烏雞國之事,看似又是一場“坐騎私逃報複”的戲碼,但直覺告訴他,沒這麽簡單。文殊菩薩的坐騎,為何偏偏選中這烏雞國?這國王身上,又有什麽特別之處,值得一頭菩薩坐騎親自“出手”鎮壓三年?
    他按捺不動,待夜間國王冤魂托夢於唐僧,訴說自己被妖道(青毛獅)推入禦花園井中害死、篡位三年的冤情後,孫悟空主動提出探查。
    他潛入禦花園,找到那口八角琉璃井,撚訣避水,直下井底。井龍王恭敬相迎,奉上定顏珠保存的國王屍身。但在孫悟空金睛之下,看到的不僅僅是國王栩栩如生的遺體,更有其魂魄離體後殘留的、縈繞不散的怨氣。
    這怨氣之中,除了對被害的憤怒與對江山的眷戀,竟夾雜著一縷極其精純、雖然微弱卻本質高貴、充滿堂皇正大意味的淡金色氣息——帝王龍氣!而且,這龍氣並非烏雞國這等尋常諸侯國國王該有的普通王氣,其內裏隱約有一絲“人道昌隆”、“天命所歸”的雛形,近乎傳說中的人皇氣運!雖隻是萌芽,卻也非同小可。
    更讓孫悟空起疑的是,這口八角琉璃井下的水府,與井龍王之間的氣息連接異常緊密穩固,仿佛這龍王並非恰好鎮守此井,倒像是專門被安排在此,看護這國王屍身與殘留龍氣一般。井龍王對國王的態度,也帶著一種超乎尋常的恭敬與惋惜。
    “龍王,” 孫悟空試探道,“這烏雞國王,除了是個勤政愛民的好皇帝,可還有何特異之處?或者說……他是否曾有過什麽奇遇,比如……遇過什麽異人?”
    井龍王聞言,龍目之中閃過一絲猶豫與驚惶,他看了看左右,壓低聲音道:“大聖慧眼如炬……不敢隱瞞。這烏雞國王,三年前確曾於夢中得異人傳授一篇《養性延命》的導引之術,並賜下一縷‘先天清氣’。國王修煉後,不僅身強體健,更在不知不覺中,滋養了國運,使其體內原本尋常的王氣,隱隱有了一絲蛻變為‘人皇紫氣’的跡象……此事極為隱秘,連國王自己都未必完全明了。”
    果然!孫悟空心中一震。人皇氣運!這在上古之後,隨著天庭確立、人間王朝更迭需“受命於天”,早已被嚴格限製、甚至刻意壓製的東西!一個諸侯國國王,竟有凝聚人皇紫氣的苗頭?這簡直是觸碰了某些存在的逆鱗!
    “那異人……是何模樣?可曾留下名號?” 孫悟空追問。
    井龍王搖頭:“夢中模糊,隻覺氣息高渺,非佛非道,亦非尋常散仙……更像是一位……早已避世不出的古仙人。此事過後不久,文殊菩薩的坐騎青獅,便‘恰好’下界,化為全真道士,與國王相交,最終尋隙將其推入井中……國王身死,那縷萌芽的紫氣也被井中陰寒與龍宮陣法暫時鎮住,不得滋長。小神受命……看護此地,也是無奈。”
    一切豁然開朗!什麽“國王將化齋的文殊菩薩捆了浸水三日,菩薩差坐騎來報私仇”,不過是表麵借口!真正的根源,在於這烏雞國王身上滋生了不該有的“人皇氣運”苗頭,觸動了某些關於“人間氣運分配”的敏感神經。文殊菩薩的坐騎下界,名為“私怨報複”,實則是奉命行事,以“合理”的方式,掐滅這縷不該出現的變數!將其推入有龍王鎮守、可封鎖氣運的八角琉璃井,鎮壓三年,既全了“劫難”之數,又徹底絕了這國王的“人皇”之望,還不會顯山露水。
    好一個“定數”!好一個“菩薩坐騎私逃”!
    孫悟空心中寒意森然。這西行路上,連人間一個國王的生死氣運,都是被精確計算、可以被隨意安排和“糾正”的棋子!這“棋局”對三界的掌控,究竟深入到了何種地步?
    他不動聲色,與井龍王商議了救活國王之策(以太上老君所贈金丹),並囑托龍王繼續看顧,莫要走漏風聲。
    返回寶林寺,孫悟空將實情隱去關鍵,隻道國王被妖道所害,自己有法可救。唐僧自然同意。遂依計行事,救活國王,揭露假國王(青毛獅)真麵目。
    那青毛獅所化國師見事敗露,現出原形,乃是一頭威猛青獅,與孫悟空、豬八戒、沙僧戰在一處。這獅子武藝高強,更兼佛門神通,但孫悟空早有準備,更知它根腳,未盡全力,隻是纏鬥,逼其使出看家本領,同時冷眼觀察其與冥冥中那絲文殊菩薩意念的牽連。
    果然,鬥不多時,天際祥光普照,文殊菩薩手持慧劍,駕雲而至。
    “孽畜!還不歸位!” 菩薩輕喝一聲。
    那青毛獅低吼一聲,收起凶相,乖乖走到菩薩蓮台之下,匍匐不動。
    唐僧等人慌忙禮拜。孫悟空也隨眾行禮,卻在文殊菩薩即將收起青獅離去時,忽然踏前一步,抬起頭,目光平靜卻銳利地看向菩薩,開口問道:
    “菩薩,請留步。弟子有一事不明,還望菩薩解惑。”
    文殊菩薩垂目看他:“悟空有何事?”
    孫悟空指向那已被製服的青毛獅,又指了指遠處被救活、兀自驚魂未定的烏雞國王,聲音清晰,不卑不亢:
    “菩薩的坐騎下界為妖,害了這烏雞國王三年,使其身死國亂,百姓不安。菩薩言道,乃是因當年烏雞國王曾將化緣的菩薩捆了浸水三日,故坐騎私逃報複。”
    他頓了頓,語氣帶上了一絲不加掩飾的探究:
    “然,弟子愚見。菩薩智慧廣大,神通無邊,若真個計較凡夫冒犯,自有萬千手段小懲大誡,何須坐騎私自下界,耗時三年,害一國王,亂一國政?此等‘報複’,未免太過周折,也太過……恰巧。”
    他緊緊盯著文殊菩薩那雙蘊含無邊智慧、此刻卻微微凝起的眼眸,一字一句,問出了那個核心問題:
    “還是說……”
    “這烏雞國王身上,除了冒犯菩薩,還沾了些……不該他有的東西?”
    “比如,一絲本不該在此時此地出現的……人皇氣運?”
    “菩薩坐騎此來,所為者,究竟是報那‘浸水’之私仇……”
    “還是奉了更高的‘法旨’,來此……‘撥亂反正’,掐滅那不合‘定數’的變數?”
    最後四字,他咬得極重。
    話音落下,周遭空氣仿佛瞬間凍結。寶林寺前,落針可聞。豬八戒張大了嘴,嚇得魂不附體。唐僧臉色慘白,渾身顫抖,幾乎站立不穩。沙僧猛地抬起了頭,死寂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現了劇烈的震動,看向孫悟空的眼神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文殊菩薩臉上的慈悲與莊嚴,在孫悟空說出“人皇氣運”、“撥亂反正”、“不合定數的變數”時,驟然陰沉下來。那雙閱盡滄桑、智慧如海的眸子,此刻射出兩道冰冷而充滿威壓的光芒,如同實質般落在孫悟空身上,帶來如山嶽般的沉重壓力。
    “孫悟空。”
    菩薩的聲音不再溫和,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與一絲隱怒。
    “不該問的,休問。”
    “此中因果,此乃定數。”
    “你既保唐僧西行,當好生持守本分,降妖除魔,莫要妄揣天機,自尋煩惱。”
    “定數”二字,如同最終裁決,堵死了所有追問的可能。語氣中的警告與疏離,清晰無比。
    孫悟空靜靜地看著文殊菩薩,麵對那浩瀚的威壓與冰冷的警告,臉上並無懼色,反而緩緩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笑容。
    他沒有再追問,也沒有辯解,隻是點了點頭,仿佛接受了這個答案,又仿佛什麽都明白了。
    “菩薩教誨,弟子……記下了。” 他拱手,語氣平淡無波。
    文殊菩薩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複雜難明,有慍怒,有審視,或許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對“變數”的無奈。不再多言,腳下蓮台升起,祥光卷著青毛獅,須臾間消失在天際。
    菩薩離去,那令人窒息的威壓也隨之消散。眾人如同虛脫一般。唐僧癱坐在地,冷汗涔涔。豬八戒拍著胸口,連呼“嚇死俺了”。沙僧重新低下頭,隻是肩膀微微起伏。
    唯有孫悟空,獨立庭中,仰頭望著文殊菩薩消失的蒼穹,目光幽深。
    “不該問的,休問……”
    “此乃定數……”
    他低聲重複著這兩句話,嘴角的冷笑愈發明顯。
    “人皇氣運”是“不該有”的。
    “掐滅”它是“定數”。
    連堂堂文殊菩薩,也隻是一枚執行“定數”的棋子。
    好一個“定數”!
    好一場對人間氣運生殺予奪的“棋局”!
    他收回目光,轉身,看向那劫後餘生、對剛才一切懵然無知、隻知感激“聖僧”的烏雞國王,又看了看驚魂甫定的唐僧。
    心中,那副關於“西行棋局”的畫卷,又染上了一層新的、冰冷的顏色。
    原來,這棋盤之上,不僅有三界仙佛妖魔,
    便是這人間帝王、億萬生靈的氣運生死,
    也不過是執棋者筆下,可以隨意塗抹、修正的……
    數字與符號。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眼中金芒內斂,歸於深潭。
    “師父,此間事了,該上路了。”
    聲音平靜,仿佛剛才那場觸及“定數”邊緣的尖銳對峙,從未發生。
    隻是那雙愈發深邃的眼眸深處,一點名為“洞悉”與“決絕”的火焰,燃燒得,更加冰冷,也更加熾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