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命案

字數:5839   加入書籤

A+A-


    塗翡剛和梁玉秋說完工作清閑,這活兒就來了。
    周五一大早,派出所一陣匆忙的腳步聲。
    是政保股。塗翡總結出規律,政保股是所裏最忙的股室,他們大多數都是上午出勤,做革命工作。如果他們不出勤,就會帶領全所的警員學習語錄。
    今天沒通知學習,那這要出警的肯定是政保股。而且治安股軍人更多,兩個股室的腳步聲不一樣。一般他們會在中午下班前回來。
    塗翡給自己泡了一大缸茶水,整理檔案。
    她這屋現在也鳥槍換炮了,不像一開始那般簡陋。
    她拿了床單,還有以前寄回來的舊軍用被褥,被子疊成了豆腐塊放在了單人床上。
    中午她可以在床上休息。熱水袋也準備了,平時去水房接熱水。各種能買到的零食,也在抽屜裏放了不少。
    不吃不行,餓。
    老塗不知道拆了幾個老戰友家的雞毛撣子,給她絮了一個又厚又軟的坐墊,就是有時候往外飛雞毛。辦公用品該申請的也都申請了,就連台燈都配了一個。
    塗翡嚴格按照規章製服辦事。其他人也沒什麽說的,畢竟政保股都在塗翡這‘吃虧’了。他們現在已經習慣了這位新檔案員的做事風格。
    工作了半個上午,樓裏又吵了起來,是治安股出勤的聲音。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連馬所長也被驚動了——檔案室樓上就是所長辦公室,光聽聲就知道了。
    塗翡自覺這不關她的事,看看時間放下檔案,活動活動身子,做了大概半個時辰的室內訓練,然後開始吃東西。
    詹樂賢闖進檔案室的時候,就見她腳踩著窗台,一邊做著拉伸動作一邊叼著餅幹。
    看到她這樣子,他臉色更難看:“所長找你。”
    塗翡把餅幹都塞進嘴裏,腿放下來,用手掃了掃灰:“走吧。”
    .
    馬所長在停屍房,臉色有些凝重。
    治安股股長閆浩輝臉上也不平靜,看著眼前鋪著白布的屍體,喉結微動含糊著說:“塗檔案員能行?要不我去請老吳吧……”
    馬所長搖搖頭:“你先別折騰老吳了,他一大早晨起來掃大街不容易,這會正休息呢。你讓塗翡試試。”
    看著閆浩輝滿臉的質疑,馬所長在他耳邊小聲嘀咕:“她在越南那邊呆了兩年,是前線偵察兵。看經曆,還在戰地醫院幫襯過。要是她能行,咱以後就不用次次找區裏了。”
    閆浩輝一怔,點點頭。
    外人不知道,但他們這些軍人知道國內動員了不少人去越南支援。名義是上做建設指導工作,實際上就是去打老美的。
    老吳,一個五十來歲的老頭,是個仵作,也是原來鎮北派出所的法醫。因為在偽滿警局幹過,沒逃過這次審查,直接被拉去掃大街改造了。
    除了找老吳,就隻能往上麵申請。
    公安係統從上到下都是軍人重建的,整個江城就兩法醫。他們得先跟區裏反應,區裏再找市裏申請,最後找到法醫,還得看那邊的時間安排。
    這邊塗翡問詹樂賢所長找她什麽事,他也不說。
    塗翡一路跟著他到了地下室入口。派出所的地下室和地上的麵積差不多。也是一個個房間。其中有關押拘留室、庫房、停屍房。
    停屍房在最裏麵。
    塗翡是第一次下來,意外發現,檔案室下麵就是停屍房。
    她屍體見得多了,並不覺得怕,再說上麵還有馬所長鎮壓。
    看來檔案室那麽冷,也不止是不許點火的原因。
    塗翡一進停屍房,刺骨的冷意就穿了過來。
    檔案室比其他辦公室大,停屍房也是。裏麵放了五張床,這會裏麵開著燈,最外麵的床上擺放著蓋著白布的屍體。跟前站著馬所長和閆浩輝。
    “馬所長,閆股長,你們找我?”
    馬所長:“今天發生了一個命案,你不是在戰地醫院工作過嗎,能不能給看看?”
    塗翡確實在戰地醫院呆過,或者說部隊駐紮修整時,她就會找女衛生員們一起住。因為他們偵察隊隻有她一個女兵。
    訓練休息之餘,她就會給衛生員們幫忙,漸漸地她便看多了傷兵殘將,還被表彰過一次。但衛生員和法醫完全不是一回事,外傷還行,內部檢查她完全不了解。
    她倒是在偵察大隊學了些關於屍檢的知識,但也隻是皮毛。
    沒想到馬所長會把她當法醫使喚,她有些無奈:“所長,我沒幹過法醫,隻能試試。”
    “行!你先試試,不行我給區裏打報告。在這行不行?要不給你送法醫室吧?那有專門的工具。”
    塗翡連連拒絕:“所長,我不會用那些工具。”
    馬所長純粹是死馬當活馬醫了。
    在場的兩位股長,心存懷疑,但也隻能給塗翡讓開了位置。
    塗翡掀開這位新鄰居的白苫布,是個頭發花白但梳得一絲不苟的中年男人,看起來受了不少蹉跎。但他依然有絲儒雅的氣質。此時他雙目緊閉,雙唇張開,露出牙齒,舌頭有些伸出。
    她觀察著死者,剛想上手,閆浩輝一把擋住了她,驚道:“別直接上手啊!戴手套!”
    殊不知塗翡也一身冷汗,幸好閆浩輝是格擋,沒做出抓握的動作,不然她怕是要犯病了!
    要是在停屍房犯病,也不知道會不會把人嚇死。
    “不好意思,習慣了。”塗翡鎮定下來,解釋道。
    她直接將苫布全部揭開,接過了閆浩輝遞過來的醫用手套。
    這回死者的傷痕就清晰多了,從外表看,隻有脖子上有一道深紫色的勒痕。
    是勒死的。
    她畢竟不是法醫,隻能按照自己的經驗檢查屍體,沒有其他致命傷,無中毒痕跡。看著她那粗糙的動作,哪怕是馬所長都忍不住齜牙咧嘴。
    塗翡不在意他們的看法,再說,本來她就不專業。
    她捏開死者的嘴巴,觀察了一下他的唇舌,摸了摸他斷氣的脖子。
    等這些檢查完,她最後拿起了死者的手,右手的指關節處有明顯的帶著粉筆灰的老繭,大概用手過度,手指有些變形。
    思索過後,她不好妄下結論,便問:“閆股長,你們這邊有什麽疑問?”
    閆股長摸了摸頭:“小餘那邊還在勘察現場。我們主要還想知道他到底是自殺還是他殺。”
    塗翡點頭,思考著開口:“他不是被人勒死的。”
    詹樂賢想說什麽,被馬所長攔住了,他示意塗翡繼續說。
    塗翡開口:“這勒痕的位置不對,要是被勒死的,應該有繩索交叉的痕跡,不然很難用勁兒。
    而且,要是被人勒死,他肯定有掙紮的痕跡,人在瀕死的時候會爆發很大的力氣,脖子上會有抓痕,指甲縫隙不會那麽幹淨。他的衣服很整齊很幹淨,容貌頭發死前剛打理過。
    倒像是一個赴死者。”
    “真是自縊身亡的?”閆股長感歎。
    詹樂賢青筋暴起,眼神有些血絲:“怎麽可能!隻有一人高的衣櫃,怎麽可能吊死人!”
    他看向塗翡,據理力爭:“就憑這些你就能判定他不是被人勒死的?萬一他是被殺的,放任凶手逍遙法外你負責?你憑什麽認為”
    “我負不了責,我也說了我不專業。如果你問我,為什麽知道他不是被勒死的,我可以告訴你,因為我見過被勒死的人什麽樣。或者說”
    塗翡打斷詹樂賢,看著他,說得很清晰:“我勒死過,人。”
    詹樂賢閉上了嘴,一股寒意從腳升到頭頂。
    沉默了幾秒,塗翡聳聳肩,補充:“在戰場上。”
    .
    一直到下午,塗翡才知道這案件的始末,死者孟修是一名高中語文老師,被學生們舉報,罪狀陳列了滿滿一頁。因為這人始終不認錯,被移交給了政保股。
    政保股組織了群眾,開了反省大會,意在改造頑固分子和情節嚴重分子。孟修已經負隅頑抗好幾天,但在昨天,他已經按照罪狀書認罪,在群眾麵前反省認錯了。
    沒想到,今天政保組的人去找他的時候,發現人死了。
    吊死在了衣櫃上。
    那衣櫃不到兩米,在頂端有四個雕刻的小角,孟修把繩子掛在了那個角上,人就這麽吊死了。詹樂賢覺得是他殺,因為政保股的人進屋時,看見孟修的雙腿彎曲著,腳尖拖在地上。
    但凡他不想死,踮踮腳就沒事了。但他偏偏就這麽死了。
    很難想,一個人下了多麽大的赴死的決心,整個過程沒有一絲反悔。
    所裏這一天都很沉默。
    塗翡在檔案室看到過《關於在文化運動中防止自殺事件的通知》,時66年發布的通知。沒想到今年,依舊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哪怕有塗翡簡陋的‘屍檢’,但此案依舊沒結案。
    治安股的小餘帶著勘察箱,仔細檢查過繩索上的指紋和屋裏的腳印指紋情況。好在詹樂賢雖是學生出身,但到底也認真了解過警局的工作,他攔住了其他人進屋,沒破壞現場。
    所裏情緒很低沉,哪怕是政保股的人都不像以往那樣幹勁十足了,經曆過傷痛,還能保持革命熱情的人,隻是少數。
    一直到周六晚上,塗翡送文件回檔案室的時候,看到了劉莉,進她辦公室裏聊了會,這才知道要結案了。
    小餘是以前鎮北派出所老警員的徒弟,本就是要進派出所的。結果老警員都去學習班了,他因為沒入職躲過一劫。現在人在治安股,但基本負責所裏的刑偵事件。
    他勘測過現場,沒有其他人的痕跡,符合自殺的情況。其他警員則詢問了周圍的居民,孟修家裏現在隻有他一人。
    當天並沒有其他人進出,哪怕是革命的學生,在孟修交給政保股後,也沒有再上門找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