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黑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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塗翡心情有點沉重。
她一直覺得自己的情緒和這個世界隔著點什麽。
哪怕是麵對梁玉秋,十分的情緒,她好像隻能體會到三分。
但現在來看,被隔著的,更多是好的情緒,比如歡快、感動、遺憾。
像是這種關於整個社會的陣痛和傷痕,還是會單刀直入地刺痛她。
她也許無法共情孟修,但卻為這種,人力無法阻止的悲劇感到沉悶。
回了檔案室後,她歇了會。想到明天放假,起身掃了一遍地,拿著水盆出了檔案室。
派出所打水有兩個地,一個是食堂,可以打喝的熱水;另一個地方是洗手間,平時洗手,打掃衛生。
塗翡走進洗手間,沒想到裏頭有人,是詹樂賢。
詹樂賢雙手撐著池子邊緣,弓著腰低著頭,聽見人來,他打開水龍頭,捧著水洗了把臉,接著若無其事地站起了身。塗翡在鏡子裏看見了他沾滿水珠的臉,他的眼睛有些泛紅。
看見是塗翡,他表情更不好了。
轉過身惡狠狠地瞪了塗翡一眼,走了。
塗翡偏過身給他讓路,看他出了門,塗翡不可思議道:“哭了?!”
詹樂賢腳步一頓,很努力才克製住回洗手間算賬的想法。
他摸了把臉,又是那個意氣風發的詹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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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周末塗翡本想去看一個戰友親人的。他們這批去越南的軍人,都是自主報名,大家來自五湖四海,一個連隊的不多。
像是和她從新兵連就認識、一路到偵察大隊、越南戰場的人隻有一個,李步瀟。
他在去年陣亡了。
因為是老鄉,又是朋友,他們答應彼此照顧親人。
他是離異家庭的孩子,跟媽媽一起生活。不過他並不擔心他媽,據他說那是一個相當獨立自由的女子,塗翡關注一下就行。
他要塗翡幫他照顧一下弟弟,他弟弟比他小了四歲,跟父親生活。
他父親後來又結婚了,生了幾個孩子,對這個弟弟並不上心。而他弟又是個性子靦腆乖巧的,他怕他受欺負。
如果陣亡的是塗翡,對方也會幫她照顧老塗。
戰場死傷的戰友很多,有時候還來不及問,人就沒了。他們隊裏有個人交友比較廣,一個人存了三封遺書。可惜這些遺書還沒寄出,就隨著他在炸彈中灰飛煙滅了。
但因為是回來後的第一個周末,她的事情有些多。生活中缺的東西得買,家裏她也想大掃除一番,除此之外,她還想去找找門路,看能不能買些糧食。所以去探望這事隻能往後推遲了。
老塗存貨的情況並不樂觀,錢、票、糧本、副食品本,能從正規渠道買的他都跑了一遍。
幹菜從不同商店買,不過買了個40多斤。反倒是肉,雖然副食本定量一人一斤,但今年的江城豬肉供應比預計充足,有時候不用本也能買到。
就是不好搶,幸虧老塗人脈廣,他認識公社割肉匠的老父親,每次有不要票的,人家會給他留。
最難買的就是糧,定量30斤,能買到28斤就不錯了。多的沒有,稀缺。
商店也空蕩蕩的,特別是正經吃食。不跑這麽多家老塗還沒察覺,今年各個商店缺貨缺得厲害。
鎮北公社屬於城市邊緣,郊區和農村常有人偷偷來這裏賣東西。
黑市肯定有,但藏得很嚴,根本不會讓他們信不過的人接觸到任何黑市的信息。畢竟投機倒把是重罪。這事沒法問,連累人不說,一旦被人舉報,會被拉去遊街,嚴重的還會被槍斃。
塗翡在周末的淩晨兩點鍾,悄悄出了門。
新月高懸。
她除了錢票,隻帶了一個62式望遠鏡。
這個時間點,外麵基本沒人,頂多有零星幾個人起夜上公廁,咳嗽聲、咒罵聲、混在踩雪的聲音,打破了城市和小巷的靜悄悄。
塗翡很輕易就避開了人,她沒開手電,一路潛行。
穿過了幾條街,到了一處從郊區鄉鎮通往鎮北公社的必經之路。路邊有幾間閉門的化肥商店,她找了個房頂剛清過雪的,幾下就靈活地爬上了房頂。
她藏得好,天也黑,路過的行人很難看見這房頂還藏一個人。
投機倒把的人想要進城,就得偷摸地進。他們來城裏得小心,回去也得小心,起碼不能等人們都起了再回家,路上碰到熟人不好解釋,遇到紅袖標那更是完了。
而後半夜最合適,天黑沒人,紅袖標們也不能天天不睡覺。
城裏發的錢票多,但缺糧缺菜。東北農村則地廣人稀,物產足,不缺吃的。但別的東西,那是樣樣都缺,和城裏人完完全全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她打算在這守個去黑市賣食物的人。
塗翡猜的沒錯,她拿著望遠鏡,借著月光盯著大路,半個小時的功夫,就蹲守到了人。最後她選中了一個看著老實巴交,但鬼鬼祟祟,一看就有些心虛的中年男人。
他那包裏裝得應該是吃的。
塗翡沒直接找上前。
她等人走出了一定距離,才從房頂下來,重新偽裝一下尾隨了上去。
男人一看就心虛,但這條路應該走過多次。
他七拐八拐的躲著人,最後越過一片小公園,到了個居民稀少的地方。
塗翡記得這邊有一個廢棄的化工廠,早年發生了火災。自那之後,化工廠就荒廢了下來,這片居民區的工人們因為上班太遠,很多人家都隨著工廠搬遷搬離了這裏。
塗翡以為他會往沒有人住的胡同,甚至某個荒廢的小院裏去。
沒想到,黑市在這附近一個廢棄的火車橋洞中。就是不知道他們是打一槍換一地,還是固定在這裏。
不過不管怎麽說,塗翡是找到地方了,就算他們下次換地方,應該也不會離這片太遠。畢竟鎮北公社內這麽偏僻荒涼的地方也不好找。
黑市周圍有人放風,塗翡沒跟太近,她找了個隱蔽但又不耽誤視野的地方,拿著望遠鏡往裏看。
這會黑市裏的賣家和買家不多,加上管理人員,滿打滿算也才不到十個人。
除了放風和收門票錢的,很少有人在裏麵呆很久,都速戰速決。
這黑市也不是你交錢就能進的,還得有熟人領路介紹。
塗翡看了會,歇了進黑市的想法,一是她沒有靠譜的擔保人,就算有,人家也未必敢做她的生意。二是,她畢竟是個公職人員。幹這雞鳴狗盜的事兒,得背著點人。
也是為了一口吃。
這年頭,不動點腦筋,鑽點空子,是吃不飽的。
但她會守住自己的底線。
塗翡在遠處盯了沒多大一會,她跟著來的那個大哥就出來了。不過他那兜子裏的東西最多隻去了一半。
塗翡琢磨了一下,從另一側繞路,打算和大哥來個麵對麵偶遇。
她今天穿的是家裏壓箱底的破大衣和棉鞋。頭上戴的是頂舊狗皮帽子,和雷鋒帽形狀差不多,隻是裏頭是皮,外麵是毛。這是她爸的帽子,從東野到四野,曆經百戰。
她解開帽子繩,讓毛茸茸的雙耳垂著,她把帽子戴歪了些,破大衣解開一個扣,咧開點懷兒。
接著,她雙手插進袖子,稍微貓著點腰,一下子吊兒郎當的樣兒就出來了,和浪蕩在村裏、大街上的二流子也沒什麽不同。
江三福是來幹“壞事”的,哪裏敢打手電,背著包裹借著月光快步往外走。他已經盡量放輕了腳步,但吱呀呀的踩雪聲,依舊聽的他心裏發慌。
他安慰自己,隻要走上大路就好了,大路上的雪清得幹淨。現在也不用怕,反正這片沒住多少人,還都是退休的老頭老太太,聽不見動靜的。
這麽想著,心剛鬆了點,沒想到胡同迎麵走進來一個人。他嚇了一跳。
一看對方也沒打手電,他心稍安。肯定不是起夜上公廁的人,誰家大半夜蹲茅坑不帶手電啊!不怕掉進去?
但隨著對方晃晃悠悠的走近,他下意識往邊上靠了靠。這不三不四的,瞅著也不像好人啊,和他們村那天天招貓逗狗的二愣子氣質有點像。
他可惹不起。
江三福埋頭往前,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眼看著人從他身邊走了過去,他暗自呼了口氣。
隻是還沒等他慶幸,那人在他身後停下來“誒!”了一聲。
是個有點低沉有點年輕的男人聲音。對方是壓著嗓子叫他的,聲音有點小。不過這偷偷摸摸的,江三福反倒放心了,他轉過身看著帶著狗皮帽子的男人小聲問:“啥事?”
青年把手往袖子裏塞了塞,小聲問:“剛出來啊?是吃的不,有沒有剩?”
嘿,這不是巧了嗎?這也是個去黑市的。
江三福瞅了瞅周圍,看沒別人,掩著嘴:“鬆子、榛子、核桃。都是八毛一斤,要是能給點糧票啥的,能便宜點。”
塗翡眼睛亮了。
好東西啊,大補。
這些東西在農村常見,像是鬆塔,到了收獲的季節,漫山遍野。但他們撿來自己吃行,但凡買賣,那就是挖社會主義牆角。
八毛,比豬肉還要貴。但黑市都是這價,食物進來價格就得翻上兩翻。
她壓了下帽子:“你這太貴了,這玩意還帶著殼呢,有多少能入嘴的。你還有多少?都給我吧,你給我便宜點。”
江三福眼睛也亮了,他低聲解釋:“我這也是冒著風險來的,二十多斤呢,你能都吃下?”
塗翡輕輕拍拍胸口的兜,示意她帶著錢:“你說個數,便宜點,要是合適,我都要了。”
江三福一聽也挺高興,他這東西貴,在黑市轉了一圈,所有買家都問過了才賣出去十幾斤。要是這些能都賣出去,他這一陣子不用跑黑市了。
他想了想,也怕嚇走大客戶:“我也不要你幌,總共23斤多,我得采80多斤的山貨,才能出這些。我按二十斤賣給你。要你16塊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