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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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時序的出現在附中引起了不小的騷動。
    十七八歲的少年還遠遠理解不了孟時序這三個字的含金量,他們的世界大半被考試和成績支配,僅剩的空間不多,對孟時序就隻剩下一個模模糊糊的概念,有錢。
    勞斯萊斯、意大利手工定製西裝、助理和保鏢……但據說孟時序每次來開家長會,助理和保鏢並不會出現。
    今昭以前沒有見過孟時序,A班的家長會都是單獨開,沒有跟年級時間表。
    那天午後下了場大雨,到了時間,天上還零星灑著雨點。今昭狼狽地從辦公室出來,還沉浸在自己無法言說的難堪裏,忽然被身後跑過去的同學撞得踉蹌一步。
    “啊,對不起!”
    撞她的女生匆匆回頭,嘴裏說著抱歉,眼睛裏卻滿是迫切和興奮,也不管認不認得今昭,兀自自來熟地拽過她的手:“姐妹,快來看孟言溪的爸爸!”
    陽台上擠滿了學生,今昭懵懵的,被半路相認的姐妹拽著擠進前排。
    午後的大雨變成了毛毛細雨,風一吹,斜斜撲在探出頭那群學生的臉上。
    今昭臉上涼絲絲的,跟著大家的視線往下,教學樓前的小廣場上迎麵走來一群人。
    最前麵的男人身形最高,也最挺拔,穿深色襯衫西褲。他的五官很正,是能上春晚那種端方的正派英俊,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框眼鏡。
    他的腿長,步子很大,卻很沉穩。右手邊,校長殷勤地高舉著一把大黑傘,為他遮去天上的細雨。
    身後跟著一眾學校高層。
    “啊啊啊!快看!孟言溪的爸爸孟時序!”
    “我天!半年不見,我公公還是這麽帥!我要被他帥暈過去了!”
    “我就不一樣了,我今天早上才見過我公公,他還讓我跟我老公放學早點回家。”
    有男生實在聽不下去了,笑啐:“呸!要點臉吧你們兩個,還是女孩子嗎?”
    一扭頭,忽然朝樓下大聲喊:“爸,您還缺兒子嗎!”
    “滾!”
    “最不要臉的就是你!”
    少年少女正是肆意妄為無視天高地厚的年紀,仗著是頂樓,校長鞭長莫及,在陽台笑著罵著,鬧成一團。
    今昭也忍不住笑,那點不為人知的悲傷竟因為孟時序的忽然出現,猝不及防被打散許多。
    樓下一群人很快上了台階,校長亦步亦趨跟在孟時序身側,臉上堆笑,湊過去說著什麽。孟時序微微低頭去聽,儒雅有禮,風度翩翩。
    這幫同學私底下口無遮攔,到底還是要麵子的。眼見著孟時序上了樓梯,飛快地散開。
    “我去接我爸!”
    “我也去!”
    “我就不去了,我公公喜歡我文靜點兒,我先回去學習!”
    一個個嘴比鴨子硬,跑得比狗還快,眨眼人就跑光了。
    今昭也準備回教室,唇角還有笑意。
    一轉身,臉上的笑容凝固。
    孟言溪從辦公室出來,正好走到她身邊。
    他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一雙美豔的眼睛清清冷冷的。應該是聽見了剛才那群人的玩笑,往樓下掃了眼,視線又很快收回,停在她的臉上。
    今昭的臉瞬間燒起來。
    想到那什麽老公和公公……片刻前被他聽見和陳述對話的難堪蕩然無存,分分鍾全變成了尷尬。
    她求救地往周圍看,剛才還擠滿了人的陽台這會兒一個人也沒有。以她和孟言溪為圓心,半徑三米之內,有一個算一個全跑得精光,就她一個被正主逮了個正著。
    這種感覺像極了小時候和小夥伴一起闖禍,最後大家都跑了,就她一個人被抓住。
    “我沒有說……”今昭也不知道自己在解釋什麽,手指尷尬地扯了扯校服下擺。
    孟言溪注視著她。
    風吹著細雨從陽台撲進來,她額前的細發被吹開又落下,短暫露出柔和的眉毛,像煙雨裏的遠山。
    雨絲比剛才更涼了,今昭心裏叫了聲“完蛋”,她肯定臉紅了。
    “孟言溪。”
    路景越的聲音傳過來,孟言溪收回視線。
    孟時序已經到了,正站在教室門口,旁邊路景越和他站在一塊兒。
    “爸。”
    孟言溪從今昭身邊走過,冷山鬆霧的氣息夾雜著雨後的清潤竄入她的鼻間。
    *
    家長會期間,學生自由活動,晚上7點回來上晚自習。
    這在大多數人眼裏等同於放假,司恬和幾個女生相約去學校外麵的小吃街喝奶茶,今昭婉拒了她們的邀請,獨自拎著書包去圖書館刷題。
    高中的圖書館人很少,畢竟高中生一天天光是應付那一門門功課就已應接不暇,早晚自習有時還要被老師擠占上課,實在沒什麽多餘的時間來圖書館。偶爾來一趟也就是找本書,借了又匆匆離開。不過附中的圖書館還是為學生提供了自習位,在窗邊擺了一排排實木桌椅。
    九月下旬已經開始有了涼意,今天還下了一場秋雨。今昭將窗戶打開,清潤的風從半開的窗戶吹進。
    圖書館樓下有幾棵桂花樹,香氣馥鬱,夾雜在和風細雨中。
    一旁的書架間,季皓軒終於找到那本文學評論,忽然注意到窗邊的今昭。
    她正在低頭寫數學試卷,右手握筆演算,左手偶爾捋一下被風吹亂的發絲,別在耳後。
    少女背脊纖薄挺拔,烏黑長發用一根簡單的頭繩紮成馬尾,一截脖頸雪白修長。
    窗外梧桐細雨,天光清澈,她眉眼低垂,側顏柔和動人,白得發光。
    像一幅不染纖塵的畫。
    季皓軒正準備離開的腳步一頓,片刻後轉了方向,來到今昭前麵的空位坐下。
    兩個小時的時間,今昭做完了一張數學試卷,除了最後一道大題。
    她不偏科,但數學相對薄弱。而且其他科目相對可以勤能補拙,隻有數學,有時候真讓人無能為力。她又掙紮了半小時無果,索性放棄。
    看看時間差不多了,今昭開始收拾東西,準備晚自習問問司恬。
    前麵的人忽然回頭。
    今昭認出是同桌,淺淺笑著打招呼:“班長。”
    季皓軒像是才發現她,略顯吃驚問:“今昭,你也在這裏?”
    “啊,來做作業。”今昭拎起書包,跟季皓軒告別,“我先走了,班長。”
    季皓軒收起手裏的書,跟著站起來:“我也該走了,一起吧。”
    季皓軒瘦瘦高高的,戴著眼鏡,手裏捧著王國維的《人間詞話》,讓人想起民國時候的才子。
    兩人一同往外走,季皓軒主動開啟話題:“還習慣老師的講課節奏嗎?”
    今昭想了想,說:“是要比以前快一些,也會挖得深一些,不過還行。”
    季皓軒側頭看著她,想說,你有不懂的可以來問我。
    轉念一想,這樣聽起來特別不謙虛。沉默一瞬,又扯開話題:“今天家長會,沒見著你爸媽,他們是有事沒來嗎?”
    今昭唇角的笑意淡去。
    “滴——”
    圖書館的防盜門禁發出警報,正準備跟著今昭走出圖書館的季皓軒這才想起自己還沒有辦借書手續。
    他連忙後退兩步,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先去借個書……”
    他看著今昭的眼睛,想說你等我下。
    今昭從善如流地衝他揮了下手,說:“好的,班長再見!”
    季皓軒:“……”
    *
    出圖書館,雨已經停了,今昭決定先回教室放書包和傘。
    家長會結束,教室裏空蕩蕩的,隻有路景越和孟言溪兩人。
    今昭沒注意,直接從後門進去,等一腳踏進去已經晚了。
    孟言溪雙手插兜背靠著椅子,兩條長腿肆無忌憚地岔開伸長,路景越坐在他麵前的桌上,正低頭跟他說話。
    兩人都是身高腿長的大帥哥,不相上下的惹眼,甚至五官還有三分相似,隻是孟言溪的眼睛太過驚豔,使他看起來更加俊美,而路景越五官則更加冷硬。
    這麽兩個頂級大帥哥湊一塊兒,無論何時都能惹得一堆女孩子芳心暗許小鹿亂撞。
    但不包括今昭,短時間內接連的尷尬讓她剛剛邁進一腳就想立刻轉身逃跑。
    可惜已經來不及了,路景越麵朝著後門,一抬眼就看到了她。
    雪上加霜的是,察覺到路景越抬眼的動作,原本背對著她的孟言溪也忽然回頭。
    四目相對的一瞬,今昭飛快地低下頭。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虛什麽,天地良心,那幾聲“老公”“公公”並不是她喊的。
    不知道是空調開得低還是因為教室裏空蕩,今昭覺得涼颼颼的,低頭盯著自己的腳,指尖用力拽著書包帶子,硬著頭皮走過去。
    經過他旁邊的時候,那陣冷山鬆霧的氣息再次竄入她的鼻間。
    今昭聽見路景越說:“就非得讓他來開家長會?”
    “嗯,”孟言溪的聲音低低的,閑懶裏透著淡漠,“人這一生就是個體驗,不在這裏體驗,就在別處體驗。他隻有在我這兒體驗夠了,才不會再想著給別人當爹。”
    今昭低頭往桌肚裏放書包,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覺得孟言溪一直在看自己。
    那道清泠泠的目光從斜後方傳來,她耳尖發燙。
    路景越和孟言溪的對話像說禪似的,她聽不懂,放好書包就快步從前門逃離了教室。
    他們好像又說了什麽,今昭沒聽清。再次經過後門,路景越的輕嗤通過敞開的後門傳出。
    “真是八百個心眼兒!”
    他是在說孟言溪嗎?沒有心的人也會有八百個心眼兒?
    今昭下樓的時候忍不住想,孟言溪這樣的天之驕子,眾星捧月,還有那麽個呼風喚雨又極富魅力的爸爸,怎麽會有八百個心眼兒?他是壓根沒有心。
    他甚至不記得他戀愛對象的名字。
    附中後門有一條熱鬧的小吃街,下課時間總是人聲鼎沸,煙火四溢。尤其是夏天的傍晚,熱辣的太陽照著滿街煙火,十七八歲的少年橫衝直撞,無畏無懼。
    今昭心情好的時候喜歡去那裏,今天不想。她避開後門,獨自從前門出去。
    隔著一條街,學校對麵是公園草坪,老師們的車就停在草坪外。附近沒有攤販,但是往前走幾百米有幾家小店,還有一間超市。
    今昭在小店吃了晚飯,又去超市買了酸奶和火腿腸。回來時特地去學校對麵的草坪轉了一圈,果然又看到了那隻流浪的橘貓。
    橘貓認出她,快樂地在草坪裏打了個滾兒,喵喵喵地跑過來蹭她的腿。
    今昭笑著揉了揉它的肚皮,從口袋裏拿出火腿腸,蹲在一排車後喂貓。
    *
    家長會結束後,孟時序去辦公室和陳述聊了一會兒,出來的時候,學生家長都走光了,就他兒子還在教室等他。
    “吃飯了嗎?”孟時序走過去問。
    孟言溪站起身,說:“路景越去買了,我送你出去。”
    孟時序點了下頭。
    父子倆一同離開學校,路上遇見校領導,孟時序婉拒了對方的晚餐邀約。
    陳述跟他說,孟言溪的成績很穩,再加上他還有全國競賽獎項,不管是裸分還是保送,上國內最好那兩所大學應該是沒有問題。甚至國外更好的大學,他都很有挑選的餘地。
    但孟言溪的態度還是一如既往。
    “誌願沒變,還是歲大。”
    停車場,孟言溪替孟時序拉開勞斯萊斯的車門。
    孟時序靜靜看著自己的兒子。
    孟言溪和他長得很像,父子倆都是高眉骨高鼻梁,五官深邃立體。唯一不像的是眼睛,孟言溪的眼睛像媽媽,大桃花眼,偏美豔。孟時序的眼睛深沉,看似溫儒,實則深如古潭。
    “行,你定了就行。”
    孟時序知道他的心思,沒有多說。隻是替他理了下校服領口,又拍了拍他的肩,叮囑:“回去記得吃晚飯。”
    “嗯。”
    孟時序坐進後座,孟言溪站在車外,一隻手掌著車門,忽然問:“爸,我上次給您買的東西,用沒?”
    他不提還好,提起來孟時序就恨不得踹他,奈何人已經坐進車裏,不好動手,隻得指著他低罵:“孟言溪,你以後少給我幹那些混賬事兒!”
    孟言溪“嘖”了一聲:“怎麽就混賬了?您這年富力強的,說出去不丟人,做好措施,別搞出人命來就行。”
    外人眼裏的孟時序永遠沉穩不驚,隻有他自己知道,每每被孟言溪孟逐溪這雙兒女弄得有多頭疼,尤其是孟言溪。
    孟時序冷笑:“我不丟人,你丟人不?還是從學校給我帶那玩意兒回來,你還記得自己是高中生嗎?你名聲還要不要了?”
    孟言溪一臉油鹽不進,混不吝說:“附近藥店買三送二,順手買了。要什麽名聲?我又不立貞節牌坊。”
    孟時序實在沒繃住,禮儀都不要了,人坐在車裏就直接伸出腿來踹了孟言溪一腳。
    “嗷——”孟言溪誇張地叫。
    “叫什麽叫!當我還不知道你?”孟時序罵歸罵,還是怕把自己兒子踢壞了,沒再動手,就警告,“孟言溪,好好上你的學,不該你操心的事少操心。”
    “行,您別的事我都不操心,就安全套必須我買。”他一語雙關,“我買的質量好,不容易被紮破。”
    高中生給親爹買安全套,這事兒怎麽聽怎麽驚世駭俗。不知道的還以為在開玩笑,但孟時序知道孟言溪沒跟他開玩笑。
    勞斯萊斯車身漆黑,映在少年眼底,黑沉沉的。
    孟言溪不是在跟他說安全套,或許是,但不隻是。
    自從五年前孟太太去世,留下還不滿十二歲的兒子和五歲的女兒,孟家至今沒有女主人。並非孟時序沒有動過再娶的心思,也不是沒有合適的人選,而是孟言溪一次次阻攔。
    孟時序有錢又有魅力,還是個好父親。可是人心易變,誰知道會變成什麽樣呢?
    與其將來疲於應付無盡的變數,最終落得親情耗盡,兩敗俱傷,不如從一開始就強硬阻止,釜底抽薪。
    哪怕不擇手段。
    孟言溪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好人。
    “爸,在我妹十八歲以前,我不會離開歲宜,您也隻會有我和我妹兩個孩子。”
    孟言溪定定看著孟時序的眼睛,那雙美豔的桃花眼收斂去玩笑,漆黑冰冷,讓人想到兵戈上的殺伐之氣。
    今昭蹲在一輛沃爾沃後麵,進退維穀。
    她好像,一不小心聽見了孟家的秘辛。如果這是在權謀劇裏,她是不是就要被滅口了?
    好在這個時間附近沒有人過來,那父子倆也沒發現她。勞斯萊斯很快開走,平穩地駛入附中前麵那一條林蔭道中。
    此時,橘貓小口小口地吃完了她手裏的火腿腸,滿足地“喵”了一聲。
    今昭一驚,趕緊豎起食指放在唇邊,無聲地製止它。
    孟言溪正要回去,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貓叫聲,腳步一轉。
    橘貓敏感地察覺到有人過來,透著來者不善的氣場,立刻狼心狗肺地跑開了。
    誒你——動靜小點!
    今昭前一秒還在無用地著急,下一秒,她就聽到了走至身後的腳步聲。
    雨徹底停了,雲層散去,太陽冒出頭。夕陽穿過教學樓間的縫隙,斜斜照在頎長挺拔的少年。
    孟言溪的身影投落在地,剛好籠罩住蹲在地上的今昭。
    影子一動不動,今昭頭皮發緊。
    她緩緩轉頭,仰臉看向影子的主人。
    孟言溪垂眼,麵無表情看著她。
    四目相對,一個蹲在地上,一個背光而立。
    周圍無人,隻有一輛車駛過,輪胎碾過馬路,發出沙沙的聲音,帶來沉悶的震動感。
    今昭終於幹巴巴開口:“我隻是在喂貓。”
    孟言溪:“貓呢?”
    今昭:“……”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