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孤墳立:無棺無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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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三笑眼睛掃過丫丫和柱子。兩個孩子縮在背風的土坡下,脖頸上的妖核項鏈在昏黃天光裏泛著微弱暖意,像兩隻瑟瑟發抖的雛鳥。
    “叔...”丫丫怯生生地遞過水囊,小臉凍得發青,“喝...”
    李三笑沒接,布滿凍瘡裂口的手指抹了把沾沙的嘴角,目光釘在遠處那片被黑煙籠罩的焦黑輪廓上。“柱子,”他嘶啞開口,鏽刀刀尖點了點臨安城廢墟的方向,“看見那堆冒煙的灶台灰沒?本大俠...去撿點柴火。”
    柱子順著刀尖望去,殘破的城牆如同巨獸坍塌的肋骨,焦煙從廢墟深處嫋嫋升起。他吞了口唾沫:“哥...那裏頭...全是妖啃剩的骨頭渣子...”
    李三笑扯開嘴角,露出沾著沙粒的牙,“正好...磨磨老子的牙口!”他猛地起身,新生的白發被寒風扯得像一麵破敗的旗,“蹲好了!掉一根頭發絲兒...今晚喝西北風管夠!”他拖著那把裹著血布、刻著“蠻”字的鏽刀,一步深一步淺,踩著龜裂焦土,徑直走向那片埋葬了所有過往的墳場。
    廢墟的氣味撲麵而來——濃烈的焦糊混雜著揮之不去的腥甜,是木頭、布帛、血肉被徹底焚燒後的死亡氣息。斷裂的梁柱斜插在瓦礫堆裏,像一具具扭曲的黑色十字架。幾隻禿鷲在低空盤旋,發出瘮人的呱噪。
    “小蠻...”李三笑喉嚨裏滾出無人聽見的低語,心口那半截蝶夢簪冰冷刺骨。他繞過一片塌陷的屋基,這裏曾是西市最熱鬧的綢緞莊。焦黑的櫃台下,半截燒得蜷縮的孩童骸骨卡在縫隙裏,小小的指骨朝著天空。
    李三笑腳步頓住,布滿血絲的眼底有什麽東西狠狠一抽。他猛地抬腳,狠狠踹飛一塊擋路的焦木!
    “滾開!擋老子道!”嘶啞的吼聲在死寂廢墟裏空洞地回蕩,驚飛了禿鷲。
    丫丫和柱子小跑著追上來,被他吼得一哆嗦,遠遠停在斷牆後。
    李三笑不再看那骸骨,拖著刀,憑著記憶在迷宮般的廢墟裏穿行。倒塌的肉鋪案板、隻剩下鐵架的餛飩挑子、半堵畫著褪色門神的磚牆...每一個破碎的標記都像一根針,紮進他混沌的記憶裏。
    終於,他在一片格外空曠的焦土前停下腳步。 這裏的土色比別處更深,幾乎成了墨黑,踩上去帶著一種粘稠的鬆軟感。幾根巨大、燒得碳化的船板深深嵌在地裏,邊緣殘留著金漆剝落的鱗片紋路——這是金鱗江渡口最後那條破舟燃燒殆盡的地方。
    蘇小蠻就是在這裏把他們推上船,轉身迎向骨妖的利爪。
    李三笑渾身僵直。新生的白發被廢墟卷起的風吹得狂亂飛舞,沾滿了細碎的灰燼。他布滿血汙的臉頰肌肉劇烈地抽搐了幾下,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砂紙摩擦般的喘息。握著鏽刀的手指捏得咯咯作響,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
    “丫丫!”他突然嘶聲低吼,“過來!”
    丫丫嚇得一抖,小步挪到他身邊。
    “蹲下!”李三笑命令,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腳下這片焦黑粘稠的土地,“給本大俠...挖!”
    丫丫懵了,看著自己凍得通紅的小手:“挖...挖啥呀叔?”
    “挖金子!”李三笑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嘶啞,“你小蠻姨...埋了金元寶...給咱們買糖葫蘆...”他猛地彎腰,布滿凍瘡裂口、指甲縫裏塞滿黑泥的雙手,狠狠插進那冰冷粘稠的焦土裏!
    “噗嗤!” 黑泥混合著燃燒未盡的人體油脂和骨灰,瞬間淹沒到他的手腕!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焦臭和腐敗的濃烈氣味撲麵而來!
    “哥!”柱子衝過來想拉他。
    “滾開!”李三笑炸雷般的咆哮震得柱子耳膜嗡鳴,“挖!給老子挖!”他瘋狂地刨著,一把又一把粘稠焦黑的泥灰被他甩出來,沾滿了他的白發、臉頰、破爛的衣襟。汙泥順著他手臂的傷口滲入,帶來火辣辣的刺痛,他卻渾然不覺。
    丫丫嚇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看著李三笑狀若瘋魔的樣子,也學著蹲下,用小手哆哆嗦嗦地去扒拉那冰冷刺骨的黑泥。
    “找...找金元寶...”丫丫帶著哭腔,小手凍得通紅,指尖很快被黑泥裏的碎骨渣劃破,滲出血珠。
    “對...找...”李三笑聲音嘶啞,動作卻越來越快,越來越粗野。汙泥下除了碎瓦、碳化的木頭、無法辨認的金屬碎片,就是更多的、更細膩的黑灰。他挖了一個淺坑,又挖了一個,焦黑的泥土混合著汗水血水糊滿了他半邊臉。
    “叔...手疼...”丫丫終於忍不住,抽泣著舉起被碎骨劃破好幾道口子的小手。
    李三笑刨土的動作猛地停滯。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掃過丫丫流血的手指,又低頭看著自己同樣傷痕累累、沾滿汙黑的手,和那個隻挖了不到一尺深、除了黑灰空無一物的淺坑。
    一陣劇烈的眩暈感猛地襲來! 他眼前發黑,踉蹌一步,布滿汙泥的雙手死死撐住膝蓋才沒摔倒。心口那半截蝶夢簪傳來冰冷的刺痛,像是在嘲笑他的徒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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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元寶...”他喉嚨裏滾出嘶啞破碎的氣音,沾滿黑泥的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被耗子叼走了...”他猛地直起身,布滿血汙和汙泥的臉上,那雙通紅的眼睛死死釘在焦土中央——那裏有一小片尚未被完全燒毀的、褪色的淡藍色布片,邊緣繡著幾縷幾乎辨認不出的蝶翼紋路。
    是蘇小蠻常穿的那件舊衫的布料! 它孤零零地躺在厚厚的黑灰裏,像一片被遺忘的花瓣。
    李三笑如同被定身咒釘在原地,呼吸驟然停止。他死死盯著那片布料,布滿血絲的眼睛裏,翻湧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所有癲狂。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彎下腰,那隻沾滿黑泥汙血的手,顫抖著伸向那片淡藍。
    指尖觸碰到布料的瞬間,一股尖銳的麻痛順著指尖直衝腦髓!不是布料本身的觸感,而是蝶夢簪斷口處傳來的、冰冷的灼痛!仿佛這片殘存的舊衣,是蘇小蠻在這世上留下的最後一絲溫度,卻在被觸碰的刹那徹底消散。
    “操...”李三笑喉嚨裏滾出破碎的低吼,布滿血汙的臉頰肌肉劇烈痙攣。他猛地攥緊那片布料,連同底下冰冷的黑灰,死死按在心口!冰冷的布料緊貼著冰冷的蝶夢簪,透骨的寒意像是要凍結他的心髒。
    柱子看著李三笑佝僂的背影劇烈顫抖,布滿汙泥的白發垂落,遮住了他大半張臉。他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風卷起焦灰,迷了人眼。 李三笑緩緩鬆開緊攥的手。那片淡藍布料已經被汙泥和他掌心的血染得看不出原色,混著焦黑的灰燼,粘在掌心。
    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掃過這片焦黑的土地,目光最終落在幾步外一塊半埋在地裏的黑色礁石上。那是金鱗江漲水時衝刷上來的,被烈焰燒灼過,表麵布滿蜂窩般的空洞,像一塊巨大的瘡疤。
    李三笑拖著腳步,走到礁石前。他彎腰,用那把裹著血布、刻著“蠻”字的鏽刀,一下、又一下,刮掉礁石表麵厚厚的焦灰。
    碎石屑簌簌落下。
    刮淨的地方,露出礁石內部相對平整的灰白色石麵。
    李三笑反手拔出心口那半截冰冷的蝶夢簪。簪身斷裂處的尖茬在昏暗中閃著一點微弱而固執的寒光。他用那隻沾滿汙血黑泥沙、指甲崩裂的手,死死攥住簪子,像是攥著世上最鋒利的刀。
    他的目光死死釘在灰白石麵上,布滿血絲的眼睛裏一片死寂的冰冷,又像是醞釀著毀天滅地的風暴。
    “柱子。”他嘶啞地開口,聲音如同兩塊鏽鐵在摩擦,“抱著丫丫...背過身去。”
    柱子連忙捂住丫丫的眼睛,自己死死閉上眼轉過身。
    李三笑不再說話。他揚起手,攥著那半截蝶夢簪,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朝著平整的石麵刻下第一筆!
    嗤——! 刺耳的刮擦聲撕裂廢墟的死寂!簪尖在石麵上劃過,留下深深刻痕的同時,也崩出幾點微弱的火星!巨大的反震力震得李三笑手腕劇痛,虎口瞬間崩裂,鮮血順著簪身流下,染紅了灰白的石麵!
    他像是感覺不到痛,布滿血絲的眼睛隻盯著那一道刻痕。手臂再次揚起,落下!
    嗤!嗤!嗤! 一聲聲令人牙酸的刮擦聲在空曠的焦土上響起,如同孤魂野鬼的嗚咽。每一筆都耗盡全力,每一劃都帶著玉石俱焚的狠勁!簪尖在石麵上艱難地前進,刮掉石粉,濺起火星,也刮掉了他指尖崩裂的皮肉!鮮血混著石粉,將刻痕染成刺目的暗紅!
    汗水混著汙泥從他額角滾落,滴進刻痕的血汙裏。新生的白發被風吹得狂舞,沾滿了濺起的石粉,如同覆蓋了一層冰冷的霜。
    終於。 他停下動作,劇烈喘息著,布滿血汙和汙泥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那雙通紅的眼睛死死釘在石麵上。
    灰白的礁石麵上,深深鐫刻著兩行歪斜、猙獰、混著血汙和石粉的暗紅字跡:
    妻 蘇 小 蠻 夫 李 三 笑 泣 立
    最後一個“立”字最後一筆拖得極長,刻痕深深,仿佛用盡了所有力氣,簪尖甚至崩掉了一小塊。
    李三笑鬆開手。 那半截蝶夢簪沾滿鮮血和石粉,被他輕輕放在刻著“妻蘇小蠻”字跡的石麵頂端。斷裂的簪身微微傾斜,像一隻永遠無法停歇的、垂死的蝶。 他後退一步,布滿血汙和汙泥的左手抬起,胡亂抹了把臉,沾了一手混著血泥的灰。 “操...”他看著礁石孤墳,喉嚨裏滾出嘶啞的氣音,沾著血泥的嘴角扯了扯,像是在笑,“...比王老摳家的辣椒...還嗆嗓子...”他頓了頓,布滿血絲的眼睛掃過那片空蕩蕩的焦土,嘶啞的聲音帶著一種冰冷的篤定: “睡吧...灶台灰...暖和...”
    風卷起地麵的焦灰,打著旋兒掠過無棺無碑的孤墳,拂過那半截染血的蝶夢簪,發出嗚咽般的輕響。
    柱子悄悄回頭,看見那塊礁石孤墳和上麵刺目的血字,眼圈瞬間紅了。丫丫也扒拉開柱子的手,大眼睛茫然地看著礁石上那半截熟悉的簪子:“叔...小蠻姨...睡石頭裏了?”
    李三笑沒回答。他彎腰,用那隻血肉模糊的手,從懷裏掏出最後一樣東西——是當初蘇小蠻塞給他的、沾著他掌心幹涸血漬的那枚銅錢。 他走到礁石孤墳旁,用鏽刀刀尖在焦黑堅硬的地麵撬開一道窄縫,將那枚帶著體溫的銅錢,用力按了進去。再用靴子狠狠踩實焦土,抹平痕跡。
    “拿著。”他嘶啞地吩咐柱子,把剩下半塊硬饃扔過去,“帶丫丫...找個背風的耗子洞...眯一覺。”
    柱子連忙接住饃:“哥...你呢?”
    李三笑不再看那孤墳一眼,布滿血絲的眼睛望向廢墟更深處翻湧的焦煙:“老子...去會會舊相好...”他拖著鏽刀,刀尖在焦土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一步步走向那片翻滾的、如同蟄伏巨獸般的廢墟陰影。
    就在他即將踏入那片更深沉的黑暗時,眼角餘光猛地瞥見不遠處一堵半塌的焦黑斷牆後—— 一縷極其微弱的、妖異的青色火苗,一閃而逝!快得像幻覺,卻帶著一股無比熟悉的、燒焦枯草混著劣酒辛辣的味道!
    和窯洞中、臨安城破那夜老酒鬼刀鋒上爆出的青光...一模一樣!
    老酒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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