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無限自我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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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縫隙狹窄得令人窒息。
    玄霄幾乎是側著身,將陸塵和自己硬生生擠進去的。尖銳的金屬邊緣和斷裂的混凝土碎塊刮擦著他的後背和手臂,留下火辣辣的刺痛。他顧不得這些,隻是用盡最後的氣力,將陸塵盡可能護在身前,同時用肩膀和膝蓋頂開那些鬆動的障礙物,向下,再向下。
    身後,守墓者沉重的腳步聲在實驗室門口戛然而止。緊接著,是某種掃描的嗡鳴聲,冰冷而高效。玄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幾乎能想象出那金屬頭顱上幽藍的目芒掃過實驗室每一寸角落,最終鎖定這條被落石半掩的縫隙。
    沒有追擊的腳步聲立刻傳來。但玄霄知道,這絕不意味著安全。守墓者的“清除協議”邏輯嚴密,它們或許在評估這條縫隙的通行可能,或許在調取此區域的建築結構圖,或許……正在準備某種更徹底的清除手段。
    他不敢停歇,哪怕肺部像破風箱一樣嘶鳴,哪怕經脈中傳來的灼痛幾乎要撕裂他的意誌。向下傾斜的坡度越來越陡,縫隙也時寬時窄,有時需要他幾乎匍匐爬行。陸塵的身體軟綿綿地搭在他肩上,隨著顛簸微微晃動,眉心那焦黑的傷口處,被劍意靈力暫時覆蓋形成的“隔絕外殼”下,淡藍色的光絲依舊在頑強地、有節奏地悸動著,像一顆微弱但執拗的指南針,堅定不移地指向下方更深邃的黑暗。
    玄霄隻能信任這指向。能量流向圖上那個閃爍的紅點,陸塵印記的共鳴,還有這縫隙本身的存在——這一切都指向遺跡更深層,一個連“歸檔協議”動態圖譜都未曾標注的區域。那裏是能源核心?控製中樞?還是另一個更加可怕的實驗場或墳場?
    他不知道。他隻知道,留在地麵,隻有死路一條。
    “哢啦……”
    頭頂上方傳來岩石被暴力掀開的沉悶聲響。守墓者開始清理入口了。它們的效率高得可怕。
    玄霄咬緊牙關,速度又快了幾分。縫隙前方出現了一個轉折,坡度稍緩,但空間更加低矮壓抑。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陳腐的金屬氣味,混合著某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電路板燒焦後又冷卻多年的味道。這裏的靈氣惰性化程度似乎比上層走廊更甚,幾乎感覺不到任何活躍的靈氣波動,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滯的、仿佛被抽幹了所有生機的“空”。
    這感覺並不好。對於依賴靈氣運轉功法、療傷續命的修士而言,這種環境本身就是一種緩慢的窒息。但玄霄此刻反而生出一絲微弱的希望——如果這裏連靈氣都被“抽幹”或“壓製”到如此程度,那麽“守墓者”那些顯然依賴某種能量體係運作的協議單位,是否也會受到限製?
    他不敢肯定,但這至少是一個可能。
    又向下爬行了約莫數十丈,縫隙終於到了盡頭。前方豁然開朗,但並非什麽寬敞的大廳,而是一個……巨大的、傾斜向下的金屬管道內部。
    管道的直徑超過三丈,內壁光滑,呈現出一種黯淡的銀灰色,上麵布滿了整齊排列的、早已熄滅的照明凹槽和一些不明用途的接口與紋路。管道並非水平,而是以一個大約三十度的角度,深深插入下方無邊的黑暗之中。管壁有些地方有明顯的破損和撕裂痕跡,露出後麵粗糙的岩層和扭曲的金屬骨架,仿佛曾遭受過巨大的內部壓力或外部衝擊。
    玄霄扛著陸塵,小心翼翼地滑入管道。腳下是厚厚的、不知積累了多少年的灰塵和細小的金屬碎屑,踩上去發出輕微的“沙沙”聲。管道內的空氣更加沉滯,那股燒焦的金屬味也更濃了。
    他回頭望了一眼來時的縫隙入口,那裏已經被黑暗吞沒,看不清任何動靜。但靈覺中那股冰冷的鎖定感並未消失,隻是變得有些模糊和遙遠,仿佛隔著一層厚重的帷幕。守墓者可能已經進入了縫隙,也可能正在尋找其他路徑。一刻鍾的時限肯定已經過了,臨時通行權限失效,“清除協議”將重新獲得他們的精確坐標——如果它們還能準確定位的話。
    暫時安全,但絕非長久之計。
    玄霄將陸塵輕輕放在相對平整的管壁邊,自己則背靠冰冷的金屬,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內腑的劇痛,靈力近乎枯竭的虛脫感陣陣襲來。他強撐著從懷中取出一個早已幹癟的玉瓶,倒出最後兩粒療傷丹藥,自己服下一粒,另一粒則捏開陸塵的嘴,用最後一點靈力化開,助其咽下。丹藥入口,陸塵灰敗的臉色似乎沒有半分好轉,但眉心那掙紮的淡藍光絲,似乎稍微平複了一絲——或許是丹藥的微弱靈氣起了點作用,又或許是這深層環境本身的影響。
    必須盡快弄清楚這裏是什麽地方,以及那個紅點和陸塵印記共同指向的最終目標。
    玄霄休息了不到十息,便強迫自己站起來。他先檢查了一下陸塵的狀態,確認其生命體征雖然微弱但暫時穩定後,開始觀察這個巨大的管道。
    管道內沒有任何光源,隻有他指尖凝聚的、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的靈力清光,勉強照亮周圍幾步的範圍。他沿著管壁慢慢向前(向下)走去,同時將神識盡可能向外延伸。神識在這裏受到了極大的壓製,仿佛陷入粘稠的膠水,隻能探查到周圍不到三丈的範圍,而且反饋回來的信息也模糊不清。
    管壁上那些紋路和接口,風格與上層實驗室所見類似,但似乎更加古老和……基礎。有些接口的形製他從未見過,而有些紋路則讓他聯想到最原始的靈氣導引符文,卻又似是而非,摻雜了許多難以理解的幾何結構。
    走了約莫百步,前方管壁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破損缺口,邊緣呈撕裂狀,像是被什麽巨力從內部炸開。缺口後麵,並非岩層,而是另一個更加龐大的空間。
    玄霄謹慎地靠近缺口,將靈力清光稍微增強,照向裏麵。
    那是一個難以用語言形容的“腔室”。
    它並非規則的幾何形狀,更像是一個天然形成的、巨大無比的地下空洞,但內壁卻覆蓋著厚厚的、層層疊疊的金屬結構。這些金屬結構並非平整的牆壁,而是由無數粗細不一的管道、纜線(如果那些扭曲的、疑似能量導體的東西可以稱之為纜線)、巨大的齒輪狀構件、以及各種無法辨認的機械裝置殘骸,以一種極其混亂而又似乎遵循著某種內在邏輯的方式,交織、纏繞、堆疊在一起,填滿了整個空洞的絕大部分空間。
    許多管道和裝置已經嚴重鏽蝕、斷裂,從高處垂落下來,像怪物的觸須。一些地方還在極其緩慢地滴落著粘稠的、暗紅色的不明液體,在下方積成了小小的、散發著刺鼻氣味的淺窪。整個腔室彌漫著一種極度壓抑、破敗、卻又蘊含著某種龐大而未散盡的“力量感”的氛圍。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腔室的中央。
    那裏,從空洞的穹頂(如果那扭曲的金屬天頂可以稱之為穹頂)垂下了數十根粗大無比的、暗金色的“鎖鏈”。這些鎖鏈並非實體金屬,更像是某種高度凝聚的、固化了的能量流,表麵流淌著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暗金色光暈。它們並非垂直垂下,而是以一種扭曲的、仿佛被巨力拉扯過的姿態,向下延伸,最終匯聚、纏繞在腔室底部中央的一個“東西”上。
    由於距離和光線,玄霄看不清那“東西”的具體形態。它被暗金色鎖鏈層層包裹,隻露出一些不規則的凸起和棱角,整體輪廓龐大,像一座小山,又像一顆被強行束縛在此地的、金屬與岩石構成的畸形心髒。一股難以言喻的、古老、沉重、且帶著淡淡“悲愴”與“不甘”的氣息,正從那被鎖鏈纏繞的核心處隱隱散發出來。
    這氣息……玄霄瞳孔微縮。它並非靈氣,也非魔氣,更非他所知的任何能量形式。它更像是一種……“信息”的沉澱,一種強烈“意誌”的殘留,經過漫長時光的磨蝕後,化作了實質性的環境壓力。
    而陸塵眉心那淡藍色的光絲,在此刻跳動得更加劇烈了。它們不再僅僅指向下方,而是明確地、帶著某種渴望或共鳴般地,指向腔室中央那被鎖鏈束縛的龐大存在。
    能量流向圖上那個閃爍的紅點……難道就是這裏?
    玄霄的心髒重重一跳。他再次看向那被鎖鏈纏繞的核心,試圖看得更清楚些。就在這時,他指尖的靈力清光無意中掃過附近一根垂落的、鏽蝕的金屬管道。
    管道表麵,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灰白色的沉積物。但在清光照耀下,沉積物的某些部分,隱約顯露出了一些……刻痕。
    玄霄走近幾步,小心地拂去一部分沉積物。
    刻痕顯露出來。那不是天機閣常用的符文,也不是他所知的任何文字。那是一些極其簡單,卻又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絕望與瘋狂的……劃痕。
    一道又一道,深深淺淺,雜亂無章,布滿了這一小片管壁。有些劃痕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些扭曲的、像是人臉,又像是某種抽象符號的圖案。而在這些劃痕的最下方,有幾個相對清晰、用力極深的刻痕,組成了一個他勉強能辨認的、此界古語的詞匯——
    【囚籠】。
    不是“倉庫”,不是“能源”,不是“控製中樞”。
    是【囚籠】。
    一股寒意順著玄霄的脊椎爬升。他猛地抬頭,再次環視這個由無數機械殘骸和能量鎖鏈構成的巨大腔室。那些扭曲的管道,斷裂的齒輪,垂落的纜線,滴落的粘液……此刻在他眼中,似乎都帶上了不同的意味。
    這裏囚禁著什麽?或者說,曾經囚禁過什麽?
    是天機閣捕獲的“異界認知者”中的特殊個體?是某種實驗產生的、無法控製的“失敗品”?還是……與“門”本身相關的、更加不可名狀的東西?
    “唔……”
    身後傳來一聲極其微弱的**。
    玄霄立刻轉身,回到陸塵身邊。陸塵依舊昏迷,但眉頭緊緊蹙起,嘴唇翕動著,似乎正陷入某種極其痛苦的夢境或幻覺。他眉心焦黑傷口處的淡藍光絲,此刻不僅指向腔室中央,其本身的光芒也似乎在與那暗金色鎖鏈上微弱的光暈產生著某種極其隱晦的共鳴,一明一暗,節奏緩慢而沉重。
    玄霄握住陸塵的手腕,渡入一絲微不可查的靈力探查。陸塵體內的情況依舊糟糕透頂,靈魂的裂痕觸目驚心,但在這深層環境的壓製下,以及剛才那粒丹藥的微弱藥力維持下,似乎暫時沒有繼續惡化的跡象。然而,玄霄卻在他的經脈深處,感受到了一絲極其細微的、陌生的“波動”。
    那波動並非陸塵自身的靈力,也非“理論汙染”的殘留,更非“門”的注視烙印。它非常微弱,帶著一種冰冷的、機械的、仿佛剛剛被“寫入”或“激活”的特性。這波動……玄霄仔細感知,竟與這“囚籠”腔室內彌漫的那股古老“意誌”殘留氣息,有著一絲極其隱晦的相似之處,但又更加“新鮮”,更加……貼近陸塵本身的靈魂特質。
    難道……
    一個可怕的猜想浮現在玄霄腦海。
    天機閣的“歸檔協議”,是將異界認知者的意識結構拆解,作為“補丁”去修補天道裂痕。那麽,那些被拆解的意識,那些承載著異界認知的“信息結構”,在被“格式化重編譯”之前,或者在被“使用”之後,其殘留物、碎片、乃至某些未能完全“消化”或“適配”的核心部分……會被如何處理?
    丟棄?銷毀?還是……集中“存放”或“封存”在某處?
    這個被稱為【囚籠】的腔室,這些束縛著某個龐大存在的暗金色能量鎖鏈,這彌漫不散的悲怒意誌殘留……還有陸塵靈魂深處那剛剛出現的、帶著此地氣息的細微波動……
    陸塵這把“鑰匙”,在接近這個可能是“廢棄補丁存放場”或“未消化核心囚禁地”的區域時,是否正在被動地……“接收”或者“共鳴”著某些來自同類(其他異界認知者)的殘留信息?甚至,他眉心的“鑰匙”印記,其指向性本身,是否就是被這些殘留的、渴望“理解”或渴望“解脫”的異界意誌所吸引、所引導?
    如果真是這樣,那這裏就絕非生路,而是一個更加凶險的陷阱!一個由無數異界殘魂執念和天機閣封禁手段共同構成的、針對陸塵這種特殊存在的“信息沼澤”!
    就在玄霄心念電轉,寒意驟生之際——
    “嗡……”
    一聲低沉得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嗡鳴,陡然在整個腔室中響起。
    不是來自上方追兵的方向,而是來自腔室中央,那被暗金色鎖鏈層層纏繞的龐大核心!
    嗡鳴聲中,那些原本隻是緩緩流淌著微弱光暈的暗金色鎖鏈,突然同時亮了一下!雖然光芒依舊黯淡,但那瞬間的能量波動,卻清晰可辨,並且帶著一種明顯的……“蘇醒”或“被觸動”的意味。
    緊接著,玄霄感覺到,腳下厚厚的灰塵中,那些細小的金屬碎屑,開始微微震顫起來,發出“簌簌”的輕響。腔室四周那些扭曲的管道和機械殘骸深處,也傳來了零星而詭異的“哢噠”聲,仿佛生鏽的齒輪在嚐試轉動,又像是某種沉寂已久的機製,因為核心的異動而被重新激活。
    陸塵眉心的淡藍光絲,在這一刻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明亮光芒,幾乎要透出那層劍意靈力形成的隔絕外殼!他整個身體都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喉嚨裏發出“嗬嗬”的、無意義的聲響,仿佛正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又像是在與某種遙遠的存在進行著激烈的“對話”或“對抗”。
    “不好!”
    玄霄臉色劇變。他立刻試圖加強覆蓋在陸塵眉心烙印上的劍意靈力,想要壓製那暴動的光絲。但就在他的靈力觸及烙印的瞬間——
    “轟!!!”
    一股龐大、混亂、充斥著無數破碎意象、尖銳噪音和絕望嘶吼的“信息洪流”,仿佛決堤的洪水,以陸塵眉心的烙印為缺口,朝著玄霄的意識猛衝而來!
    那不是攻擊,至少不是有意識的攻擊。那更像是一個被囚禁了太久、積累了太多痛苦與混亂的“意識集合體”,在感受到同類(陸塵)的氣息,以及另一股相對強大且清醒的意識(玄霄)靠近時,本能地、瘋狂地傾瀉而出的“記憶”與“情緒”!
    玄霄如遭重擊,悶哼一聲,踉蹌後退,眼前瞬間被無數光怪陸離、支離破碎的畫麵和聲音淹沒:
    ——燃燒的星空,顛倒的城市,哭泣的孩童,碎裂的公式……
    ——冰冷的金屬手術台,旋轉的幾何光陣,意識被一點點剝離、拆解的劇痛與麻木……
    ——無盡的黑暗,鎖鏈拖曳的聲響,徒勞的掙紮,時間失去意義的漫長囚禁……
    ——還有最後,最強烈的一個執念,一個反複回蕩的、由無數細微聲音疊加而成的嘶吼:【回…家…】【錯…了…】【放…開…】【為…什…麽…是…我…們…】
    這信息洪流太過龐雜混亂,衝擊力極強。玄霄本就重傷力竭,心神劇震之下,道心幾乎失守,一口鮮血猛地噴出,眼前陣陣發黑。
    而與此同時,腔室中央,那被暗金色鎖鏈束縛的龐大核心,在發出一陣更加劇烈的嗡鳴後,其表麵某些棱角處,突然亮起了幾點幽藍色的、與陸塵眉心光絲顏色相似,但更加深邃古老的光芒!
    那光芒閃爍不定,仿佛在“注視”著玄霄和陸塵的方向。
    緊接著,那些暗金色的鎖鏈,開始發出“嘎吱……嘎吱……”的、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它們……似乎在收緊?又或者,是在某種力量的牽引下,開始緩慢地……移動?
    “哢噠……哢噠……轟隆……”
    腔室四周,那些沉寂的機械殘骸中,響動越來越大。幾條垂落的、鏽蝕的巨型機械臂,竟然開始極其緩慢地、僵硬地抬升、轉動,其末端的鉗狀結構或切割刃,隱隱對準了玄霄和陸塵所在的管道缺口方向。更遠處,一些鑲嵌在腔壁上的、早已熄滅的晶體板,也斷斷續續地閃爍起暗紅色的警示光芒,雖然大部分符文已經失效,但那光芒本身,就足以帶來最直接的死亡威脅。
    這個“囚籠”,正在蘇醒。因為“鑰匙”的靠近,因為異界同類氣息的共鳴,更因為玄霄這個“外來者”的靈力刺激,觸動了某些深層的、或許是負責“鎮壓”或“處理”囚犯的自動協議!
    前有蘇醒的恐怖囚籠和它的自動防衛機製,後有隨時可能追來的守墓者。
    玄霄擦去嘴角的血跡,看著懷中顫抖加劇、眉心藍光幾乎要破體而出的陸塵,又看向那正在緩慢“活”過來的機械殘骸和幽藍注視,最後看了一眼身後漆黑冰冷的管道。
    真正的絕境,此刻才剛剛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