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宴終散。
    眾人依序退出大殿，冬夜的寒氣夾雜著細碎的雪沫撲麵而來，刺骨的冰冷反而讓那些被暖香和權勢熏得有些昏沉的頭腦清醒了幾分。
    雲璃心中卻紛亂如麻，今日發生的一切，如同走馬燈般在腦海中回放。
    南疆使臣的試探，三皇兄惡意的挑釁，太子皇兄強撐病體的維護，以及……謝珩那冷靜到極致，卻也有效到極致的反擊。
    她需要空間，需要冷靜，需要獨自理清自己身上這團越來越亂的思緒。
    她揮退了滿臉擔憂的知秋，裹緊了身上那件月白色的狐裘鬥篷，將風帽拉起，遮住了大半容顏，獨自一人，踏著新落的積雪，走向禦花園深處一處靠近太液池邊的僻靜小亭。
    那裏梅樹環繞，遠離主要宮道，在月色與雪光的映照下，疏影橫斜，暗香浮動，是她往日偶爾會來尋求片刻安寧的地方。
    亭中積著一層薄雪，石凳冰涼。她並未坐下，隻是憑欄而立，望著太液池麵上那層在月光下泛著幽藍光澤的薄冰，以及冰麵上倒映的、疏落的寒梅枝影。
    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讓她翻湧的心緒稍稍平複。
    然而，這份獨處的寧靜並未持續太久。
    一陣極輕微的、幾乎與落雪聲融為一體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
    那腳步聲沉穩、規律，帶著一種獨特的韻律，踏在鬆軟的積雪上，發出幾不可聞的“咯吱”聲。
    雲璃心頭猛地一跳，下意識地握緊了袖中的手。她霍然轉身。
    月光、雪光與遠處宮殿簷角殘留的燈籠，光暈交織成一幅清冷朦朧的背景。
    就在這背景之中，國師謝珩不知何時，竟也來到了此處，就站在離她不遠不近、大約十步之遙的地方，靜靜地望著她。
    夜風吹拂，揚起他月白色常服的衣袂和並未束冠、僅以玉簪固定的幾縷墨色發絲。周身仿佛縈繞著從九天之上灑落的清冷星輝，與這冰雪梅景完美地融為一體，卻又帶著一種天生便拒人**裏之外的孤高與疏離。
    他站在那裏，沒有說話，隻是看著她。那雙深邃的眼眸，在明暗交替的光線下，比夜空中的寒星更加幽邃，更加難以捉摸。
    雲璃感覺自己的呼吸好像都在這一刻停滯了。
    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驟然加快的心跳聲，在寂靜的冬夜裏如擂鼓般敲擊著耳膜。
    終於，他開口了。
    “公主殿下。”他的聲音，在萬籟俱寂的冰雪世界中，比拂過梅枝的寒風更冷，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傳入雲璃的耳中，也敲在她的心上。
    雲璃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琉璃般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回視著他，那其中充滿了驚訝、疑惑、探究，還有一絲倔強。
    謝珩的目光，牢牢的鎖定在她微微睜大的眼眸上。
    他向前緩緩踏出了一步，拉近了些許距離。
    “宮宴之上的種種，那則荒誕的預言，你我之間這無法解釋的……牽連。”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詞，那雙洞察世情的眼眸裏，第一次在雲璃麵前，清晰地映出了與她相似的、濃重的困惑與探究。
    “我想，”他最終說道，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決斷，“我們有必要，認真地談一談。
    她袖中的手微微握緊，麵上卻維持著恰到好處的驚訝與疏離：“國師大人有何指教？”
    謝珩沒有再靠近，依舊站在那恰到好處的距離，既不至於唐突，又足以讓他的每一句話都清晰地落入她耳中。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比宮宴上更加專注，仿佛要透過她平靜的表象，看穿她靈魂深處所有隱藏的秘密。
    “指教不敢。”他的聲音平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隻是覺得，你我既已被命運捆綁，有些事，或許開誠布公，對彼此都好。”
    雲璃沒有接話，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等待他的下文。
    她不信他所謂的“開誠布公”。在這深宮之中，坦誠往往意味著授人以柄。
    謝珩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繼續道：“公主殿下難道不曾疑惑？為何那預言偏偏應在你身？為何陛下會選擇用這種方式‘安置’你？又為何……”他頓了頓，墨玉般的眸子在月色下顯得格外深邃，“我會答應這樁婚事？”
    最後一個問題，像一顆石子投入雲璃的心湖。
    是啊，以謝珩超然的地位，與父皇對他的信任，若他堅決反對，父皇未必會強逼。他為何答應？
    “國師大人深明大義，為安社稷，甘願屈就。”雲璃給出一個標準而官方的答案。
    謝珩的唇角極輕微地勾了一下，像是嘲諷，又像是自嘲。“公主殿下不必用這些話搪塞於我。我答應，是因為我需要確認一些事。”
    他的目光變得更加銳利，如同冰錐，試圖鑿開她所有的防禦：“比如，為何每次靠近公主，我都會心口劇痛？”
    雲璃猛地抬眼，難掩驚愕。心口劇痛？
    看到她眼中真實的詫異，謝珩心中那份莫名的煩躁感似乎減輕了些許。
    看來，這並非她有意為之的手段。
    “還有，”他向前踏出一步，那股清苦的冷香隨之逼近，縈繞在雲璃鼻尖，讓她心神微顫，“公主殿下身上，有一種獨特的香氣，非世間任何香料。這香氣，與我的痛楚，同時出現。”
    雲璃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背脊抵住了冰涼的亭柱。
    他果然也注意到了！而且，他將這香氣與他的痛楚聯係在了一起！
    “我……不知國師大人在說什麽。”她強自鎮定，“我從未用過什麽獨特香料，至於大人的痛楚，或許該尋太醫診治。”
    “診治？”謝珩看著她下意識後退的動作，和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慌亂，心中那份“確認”感越來越強。他不再逼近，隻是站在原地，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敲擊在她的神魂之上，“這非藥石可醫。公主殿下，你真的感覺不到嗎？我們之間，存在著某種……超越常理的牽連。”
    超越常理的牽連……
    這七個字像一道閃電，劈入了雲璃的腦海。
    她想起自己在他靠近時那份縈繞不去的冷香，想起宮宴上他替她解圍時那複雜難辨的目光……
    難道，這一切並非巧合？
    就在她心神激蕩之際，謝珩凝視著她被月光照得有些蒼白的臉，那股熟悉的刺痛再次襲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與此同時，一些破碎的、光怪陸離的畫麵，如同潮水般強行湧入他的識海——
    【漫天火光，染紅天際！
    一個身著古老祭服、與昭華麵容有幾分相似的女子，立於高高的祭壇之上，眼神決絕而悲傷。
    無盡的悲慟與無力感，瞬間淹沒了他！
    他伸出手，嘶吼著一個名字，聲音卻破碎在風裏……】
    “呃……”謝珩悶哼一聲，猛地抬手按住額角，臉色在月光下瞬間變得慘白，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那些畫麵來得快，去得也快，隻留下劇烈的頭痛和心口翻江倒海般的鈍痛。
    “你怎麽了？”雲璃被他突如其來的痛苦模樣嚇了一跳，下意識地上前半步，眼中流露出真實的關切。
    她的靠近，帶著那股獨特的冷香，如同一種安撫，這次竟奇異地緩解了他腦海中翻騰的刺痛。
    謝珩緩緩放下手，抬眼看她，氣息微亂，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裏，翻湧著雲璃完全無法理解的、濃烈而複雜的情緒——有震驚，有困惑，有難以置信，甚至……有一絲深埋的痛苦？
    “你……”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目光死死鎖住她，“剛才……有沒有看到什麽？或者……想起什麽？”
    雲璃被他眼中那陌生的情緒震懾，茫然地搖了搖頭：“看到什麽？國師大人，你究竟……”
    她的話頓住了。因為謝珩看著她的眼神，徹底變了。
    不再是之前那種純粹的審視與冷靜的評估，而是摻雜了太多她無法解讀的東西，仿佛透過她，看到了另一個遙遠的、與他息息相關的存在。
    謝珩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那些畫麵是什麽？是幻覺？還是……被某種力量封印的、屬於“過去”的記憶？而這一切，顯然與眼前的昭華公主密切相關。
    他需要時間厘清，需要更多的線索。但在那之前，他必須確保她在他的視線之內。
    “沒什麽。”他迅速恢複了表麵的平靜，隻是臉色依舊有些蒼白，“或許是我近日觀測星象，耗費心神過度。”
    這個借口拙劣得連他自己都不信，但他需要一個台階。
    他重新看向雲璃，目光已然不同，帶著一種近乎鄭重的審視：“公主殿下，無論你相信與否，你我之間，確有非比尋常的牽連。這牽連，可能與那則預言有關，也可能關乎更多。”
    他頓了頓，提出了今晚真正的目的：“在查明真相之前，我希望……我們能暫時合作。”
    “合作？”雲璃蹙眉。
    “不錯。”謝珩頷首，“對外，你我是陛下賜婚的未婚夫妻；對內，我們共享信息，共同查清這次預言背後的真相，以及……你我身上的異狀之源。這比我們彼此猜忌、各自為戰，更有利於應對未來的變局。”
    月光下，他向她伸出了手，不是實質的牽手，而是一個締結同盟的象征性姿態。
    “為了你我各自的安危，也為了……弄清這‘牽連’究竟是怎麽回事。公主殿下，意下如何？”
    雲璃看著他那雙深邃的眼眸，又想起他方才痛苦的模樣，以及自己心中那越來越多的謎團。
    孤立無援的她，似乎沒有更好的選擇。
    沉默在寒冷的冬夜裏蔓延。
    許久，她終於緩緩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清澈的眸子裏閃爍著理智與權衡的光。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