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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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璃應謝珩“合作”之請,以請教星象為名,遞了帖子前往觀星台。
這既是做給宮中各方看的戲,也是他們第一次在相對私密空間裏的正式會麵。
觀星台頂層,靜室。
此處與宮殿的奢華截然不同,四壁書架直抵穹頂,堆滿古籍與星圖,中央一張寬大檀木桌,其上展開的並非經文,而是一張極為精細的皇城輿圖。空氣中彌漫著清苦的茶香與陳舊書卷的氣息,謝珩獨有的那股冷香反而淡了,融於其間。
謝珩並未坐在主位,而是站在窗邊,目光落在下方棋盤般的宮闕樓宇。
聽聞通傳,他轉過身,今日他依舊是一身素袍,許是身處自家地盤,少了幾分宮宴上的凜然不可侵犯,多了幾分屬於學者的沉靜。隻是那雙眼,依舊深不見底。
“見過公主殿下。”他微微頷首。
雲璃今日特意穿得素淨,卸去了繁複釵環,隻簪一支白玉簪。“國師大人。”她環顧四周,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好奇,“此處果然清靜,難怪國師能於此處洞悉天機。”
“天機莫測,人力有時盡。”謝珩引她至桌旁,目光掠過她發間那支素簪,與她今日的裝扮相得益彰,清冷而不失身份。他親手斟了一杯熱茶推過去,動作流暢自然,仿佛他們真是探討學問的同道。
“公主在帖中言,對紫微鬥數感興趣?”
雲璃端起茶杯,暖意透過瓷壁傳來。她知道這隻是開場白。
“略知皮毛,不及國師萬分之一。隻是近日心中困惑,那‘鳳主天下’的預言,到底起於何處?民間謠傳,總能找到源頭吧?”她直接切入正題,這是他們合作的基礎——查明預言真相。
謝珩並不意外她的直接。
他走到桌案另一側,指尖在輿圖上輕輕一點,落處並非市井,而是皇城西南角一片區域。“最初流傳,並非市井,而是源於西郊皇覺寺。幾名香客在聽僧人講經後,於茶寮閑談時提及,隨後才迅速擴散。”
皇覺寺?雲璃心中一動。那是皇家寺院,香客非富即貴,僧人更是謹慎,怎會輕易流出這等動搖國本的言論?
“看來,這潭水比想象的更深。”她沉吟道。
就在這時,林楓端著幾卷古籍進來,恭敬放在桌上:“老師,這是您要的往年星象記錄。”他放下後便迅速退下,目不斜視,顯然受過嚴令。
就在林楓轉身的刹那,雲璃似乎聞到了一絲極淡的、與這靜室格格不入的甜膩香氣,像是某種女子常用的花露味道,一閃而逝。
她不動聲色,並未立刻點破。
謝珩展開一卷星圖,指向某處星宿變化,開始講解其與曆法修訂的關聯,聲音平穩清冽。雲璃認真聽著,偶爾發問,心思卻分了一縷在那絲異香上。
謝珩不用香,他的弟子身上卻帶著與這環境迥異的氣息,這本身就很奇怪。
講解暫告一段落,室內陷入短暫的安靜。
雲璃端起微涼的茶,輕輕抿了一口,狀似無意地提起:“國師這位弟子,倒是細心。”
謝珩抬眸看她。
雲璃放下茶杯,指尖在杯沿輕輕劃過,聲音放得更輕:“隻是不知,他是否也如國師一般,不喜熏香?本宮方才似乎嗅到了一些不同的氣息。”
謝珩執壺的手微微一頓。
他看向雲璃,她垂著眼睫,神情淡然,仿佛隻是隨口一提。
但他立刻明白了她的暗示。
林楓跟隨他多年,深知他的習慣,絕不可能用香。那絲不該存在的香氣……
他眸色沉了沉,麵上卻不露分毫。
“林楓性子跳脫,許是在外沾染了些什麽。”他將此事輕輕揭過,心中卻已記下。看來,他這觀星台,也並非鐵板一塊。
這次無聲的信息交換,讓兩人之間的氣氛微妙的緩和了一些。
至少證明,他們都在觀察,都有發現。
“關於皇覺寺,”謝珩將話題拉回,“我會派人細查。公主在宮中,亦可留意近期與皇覺寺往來密切之人,尤其是……幾位殿下。”
雲璃點頭,這正是她所想。兩人又就星象與近期朝中動向低聲交談了幾句,言語間皆是機鋒與試探,卻也初步交換了一些彼此掌握的信息碎片。
時間悄然流逝。雲璃起身告辭時,窗外已是夕陽西沉。
謝珩送她至靜室門口,並未遠送。
在她即將踏出門檻時,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公主殿下。”
雲璃回頭。
暮色為他的側臉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卻柔和不了他眼中那份深沉的探究。“合作伊始,望彼此……坦誠。”
雲璃迎上他的目光,清晰地道:“自然。利益相關,不敢懈怠。”她頓了頓,補充道,“國師亦然。”
她轉身,沿著旋轉的石階緩緩而下,腳步聲在空曠的塔內回響。謝珩立於門邊,直到那腳步聲徹底消失,他才緩緩抬手,按向自己心口。
今日她在此處停留許久,那刺痛感雖未劇烈發作,卻如同背景音般持續存在著,提醒著他那份特殊的“牽連”。
而更讓他心驚的是,在她提及那絲異香,點破林楓可能有問題時,他心中湧起的竟不是被冒犯的不悅,而是一種……近乎“盟友”被觸及領域時應有的警惕。
這感覺,陌生而危險。
他走回窗邊,看著那個纖細的身影在暮色中走出觀星台,坐上步輦,逐漸遠去。
謝珩負手而立,天際第一顆星子悄然亮起,清冷的光輝落在他眼中,複雜難明。
***
與謝珩在觀星台會麵後,雲璃並未立刻行動。她知道宮中耳目眾多,任何急於調查皇覺寺的舉動都可能打草驚蛇。
她就像最耐心的獵手,一麵維持著深居簡出的表象,一麵通過知秋,留意著各宮動向,尤其是她那幾位皇兄與皇覺寺的關聯。
這日午後,雲璃正於昭陽殿內臨摹字帖,知秋悄步進來,低聲道:“殿下,靖安侯府的大小姐,蘇落小姐遞了帖子,說多日未見,想來給殿下請安。”
蘇落?
蘇落是靖安侯的嫡女,也是她年少時為數不多的玩伴之一。
靖安侯府手握部分京畿兵權,地位特殊,蘇落性子爽利明快,與尋常閨秀不同,隻是後來雲璃為求自保,刻意疏遠了所有可能引起猜忌的交往,兩人便漸漸少了些來往。距離上次見麵已過去月餘,此刻她突然來訪……
“請她進來。”雲璃放下筆,心中已有計較。
蘇落的到來,或許是一個契機。
不多時,一道茜紅色的身影便如一團明豔的火焰般走了進來,帶來滿室的鮮活氣。蘇落容貌昳麗,眉宇間自帶一股將門虎女的英氣,她規規矩矩地行了禮,抬頭時卻衝著雲璃狡黠地眨了眨眼。
“臣女蘇落,參見公主殿下。多日不見,殿下風采更勝往昔。”語氣恭敬,眼神卻透著熟稔的親昵。
雲璃被她逗得微微一笑,揮退左右,隻留知秋在門口守著。
“落落,這裏沒有外人,不必拘禮。你怎麽突然想起來看我?”
蘇落聞言,立刻放鬆下來,湊到雲璃身邊,挨著她坐下,壓低聲音道:“你還說呢!你突然被賜婚給那位有名的冷麵國師,京城裏都傳遍了!你不知道我都擔心死了!那謝珩據說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冰冰冷冷,你嫁過去豈不是要悶死?”她拉住雲璃的手,眼中是真切的關懷,“我求了母親好久,她才允我進宮來看看你。”
雲璃心中微暖。
在這冰冷的宮廷,蘇落這份不加掩飾的關心顯得尤為珍貴。
“國師大人……並非傳言中那般不近人情。”她斟酌著詞句,既不能透露太多,也需要給蘇落一個合理的印象。
“是嗎?”蘇落將信將疑,隨即又忿忿道,“我看未必!不過你放心,若他日後敢欺負你,我定讓我爹參他一本!”她孩子氣的話讓雲璃失笑,靖安侯參國師?這畫麵著實有些滑稽。
笑過之後,雲璃心中一動。
靖安侯府消息靈通,尤其對京中勳貴、乃至部分宗室的動向頗有了解。
她狀似無意地歎息一聲:“其實,這樁婚事倒也罷了。隻是最近不知為何,總有些心煩意亂,許是婚前多思。連前些日子去皇覺寺上香祈願,也未能靜心。”
“皇覺寺?”蘇落歪著頭想了想,“我前幾日隨母親去上香,倒是沒見有什麽特別,香火還是那般鼎盛。不過……”她像是忽然想起什麽,“我好像瞧見三殿下身邊那個姓周的幕僚,鬼鬼祟祟地從後山禪院那邊出來,神色匆匆的。”
三皇兄的幕僚?後山禪院?雲璃心中警鈴微作。皇覺寺的後山禪院,通常不對外開放,多是接待貴客或高僧清修之所。一個皇子幕僚,去那裏做什麽?
她麵上不動聲色,隻柔聲道:“許是替三皇兄辦什麽差事吧。罷了,不說這些了,你近來可好?京中可有什麽新鮮趣事?”
蘇落立刻被轉移了注意力,興致勃勃地講起京中趣聞,從哪家千金辦了詩會,到西域來了新的雜耍班子,繪聲繪色。雲璃含笑聽著,心中卻已將“三皇子幕僚”、“皇覺寺後山禪院”這幾個信息牢牢記住。
觀星台內。
謝珩立於星盤之前,指尖劃過星辰軌跡,眉頭微蹙。林楓恭敬地站在他身後,匯報著調查進展。
“老師,皇覺寺那邊,初步查探,最初散播謠言的幾名香客身份已不可考查,寺中僧人也皆說對此並不知情。不過……”林楓頓了頓,聲音更低,“弟子發現,近半年來,寺中負責接待貴客的僧侶慧明,與三皇子府上的一位管事往來甚密,並且有幾次來源不明的大額銀錢流入他俗家親屬手中。”
三皇子……謝珩眸色轉冷。
這與雲璃那邊可能傳來的信息,隱隱吻合。
“還有,”林楓補充道,“弟子暗中檢查了慧明的禪房,發現他常用的一種安神香,味道頗為特殊,帶有一種甜膩的花香,並非寺中常備之物。”他描述了一下那香氣的特征。
甜膩花香?謝珩瞬間想起了雲璃那日的暗示。
他目光掃過林楓,今日林楓身上並無異香,但他之前沾染的,是否就是這種安神香?林楓與那慧明,是否有過接觸?是無意沾染,還是……
他沒有立刻質問,隻淡淡道:“知道了。繼續盯著慧明,查清銀錢來源,以及他與三皇子府聯絡的具體內容。小心行事,勿打草驚蛇。”
“是。”林楓領命,躬身退下。
靜室中隻剩下謝珩一人。他走到窗邊,望向昭陽殿的方向。三皇子……製造預言,攪動風雲,再將禍水引向雲璃,一石二鳥,倒是好算計。
隻是,他們恐怕都未算到,他與雲璃之間,那超乎常理的“牽連”。
夜幕降臨,一封以特殊渠道傳遞的、毫無標記的密信,被悄無聲息地送到了雲璃的首飾盒底層。
信上隻有寥寥數字,是謝珩清峻的筆跡:“線指向三,寺僧慧明,慎查。”
雲璃看著那紙條在燭火上燃成灰燼,眼神明滅不定。
三皇兄……果然是他。
她走到窗邊,與謝珩遙望同一片夜空。
她輕輕摩挲著腕上一隻素銀鐲子,那是蘇落方才硬塞給她的,說是給她“添妝”,盼她平安喜樂。
平安喜樂?在這漩渦之中,何其奢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