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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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向榆跟盛駿馳在劃拳喝酒,夏清晚坐在一旁沙發角落裏,手撐腦袋看向後窗外。
    她能感覺到,斜對麵單人沙發上的葉裴修一直在看她。
    他幫過她那麽多次,這樣碰上了,她卻隻能裝不熟。
    橫亙在中間的,都是不得已。
    即便不提這些恩情,上次在他家裏那一出,也夠讓她不知所措了。
    男人各種各樣的眼神她都見多了,也慣了,葉先生的目光卻與旁的男人都不同,他總是溫和的,在她失態的時候他也能舉重若輕半開玩笑鬆快氣氛。
    也好似是憐惜的。
    他到底怎麽看待她?和梁奶奶一樣,覺得她可憐麽?
    心裏這麽想著,夏清晚下意識偏頭看向他。
    視線在半空中碰上,葉裴修的眼神錨定了她似的,一寸不錯。
    她一顆心撲通撲通,緊張之中又有一絲難言的渴望,不知為何,那一霎,她竟希望這滿堂的人都消失不見,隻留下她跟他,最起碼能夠說句話。
    夏明州醉得不省人事。
    林向榆說要送他回去,向盛駿馳道告辭。盛駿馳卻道,“酒還沒喝完,你想跑?”
    林向榆隻得賠笑臉,“您這是說哪裏話,改天,我再來把酒喝幹,可以嗎?”
    “我讓人把他送回家,你留下繼續喝,不影響。”
    “不是的,現在我放暑假,我倆住在他的房子裏,沒有傭人照顧。”
    盛駿馳反應了一下,才慢吞吞哦了聲,又笑道,“你也喝了這麽多,一個醉漢照顧另一個醉漢?”
    “盛先生,我沒醉。”
    林向榆也隻能繼續笑著解釋,希望這位盛先生能夠諒解。
    一旁的夏清晚同樣如坐針氈。
    盛駿馳葉裴修這樣的人,隻是稍稍不讓步,便能讓她們進退無路。
    她正要站起來說話,斜對麵的葉裴修說,“駿馳,你喝多了。”
    盛駿馳的確喝多了,平日裏,他絕不會這樣為難任何一個人。
    他摁了摁太陽穴,一下酒醒了,也像是一下失去了興味,抬了抬手,“讓侍應生派輛車送你們回去。”
    林向榆感激地向葉裴修望去一眼,扶起夏明州往外走。
    夏清晚起身過去幫忙扶著夏明州另一邊。
    夏明州卻轉而把臉埋進林向榆頸窩,摟著她晃悠,嘴裏一疊聲醉意濃倦的,“小榆寶貝,我好喜歡你……”
    “快別說了,這麽多人呢。”
    林向榆忙去捂他的嘴。
    夏清晚心裏也浮現一絲溫暖的笑意,不近不遠跟著他倆離開了中堂。
    她也許應該跟葉裴修道個別,可是在場人太多,她回頭看了一眼,燈火通明的中堂,幾個人三三兩兩繞過屏風走出來。
    沒有葉裴修的影子。
    林向榆的幾個小姐妹順路跟她道再見,各自結伴離開了。
    天色已經晚了。
    忽起了陣陣涼風,看來,又有一場雷陣雨。
    空氣中已經隱約有了潮濕的土腥味。
    夏清晚莫名想起那晚葉先生幫她解圍帶她去吃飯,那時也是在這樣的遊廊下,她跟他還不熟,並且預料著以後也不會有什麽攀扯,所以能夠坦然地回答他:看一個人。
    一兩個月過去,他們熟悉了很多,距離卻好似更遠了。
    如逆水行舟。進半寸,退一寸。
    也罷。
    他們本該是這樣遠。
    如此深吸一口氣,她終於邁動步子。
    視線不經意掃過,隔著院落,回字型遊廊的另一邊,有一道身影。
    葉裴修。
    昏朦的傍晚,隔著清瘦嶙峋的湖石,隔著側柏海棠的婆娑樹影,葉裴修在另一邊與她同向而行。
    遊廊從沒有像今天這樣長又這樣短過。
    她偶爾瞥過去一眼。
    他們的視線總是錯開,彼此瞥了對方好幾眼,目光卻沒有一次碰上過。
    路徑最終在垂花門下交匯。
    明明是葉裴修離得更近,他卻稍晚幾步抵達,走在她的後麵。
    夏清晚沒有回頭。
    步伐穩健,直走出大門,穿過胡同,站在胡同口等網約車。
    在等車的數分鍾時間裏,她的餘光能夠捕捉到,葉先生的那輛奧迪車緩緩從胡同裏開出來,而後一直停在不遠處輔路上。
    網約車到了。
    她上車,降下車窗。
    奧迪車也隨著啟動,匯入主路車流。
    窗外一陣潮濕的風拂進來。
    鼻尖隱約嗅到雨水的氣息,就像是溽悶的夏日午後,要喝一杯冰水,唇舌還沒嚐到,手指捏著杯壁,已經提前感受到了那份冰涼。
    隔了沒幾天,夏家老宅,夏清晚在客廳跟田野調查項目組開語音會議時,她堂哥夏明州施施然走進來。
    見她在忙,就沒走近打擾,喜奶奶給他倒了杯涼茶,讓他在一旁坐下來。
    “嗯,我知道了。”
    夏清晚戴著耳機,對屏幕說道,過片刻又笑了笑,“好的,學姐。”
    夏明州一直笑著瞧著她,待她掛斷語音,摘下耳機,就搖頭歎說,“清晚,我真覺得你長大了不少。”
    跟同學老師開會,還真挺像那麽回事兒。
    夏清晚失笑。
    喜奶奶也笑,“真這麽說起來,明州你19歲的時候,還是個傻小子呢,比現在的清晚差遠了。”
    夏明州笑嗬嗬沒接話。
    “你幹什麽來了?有事找我?”
    夏清晚收拾完桌子上散落的文件,碼整齊抱起來。
    “這不是奶奶不在家嘛,怕你有個什麽事兒沒人照顧,所以來看看。”
    夏清晚一邊往樓梯上走,一邊說,“這幾天我在家,倒是沒什麽,下周三我離京之後,還真要勞煩你多來看看喜奶奶,她老人家要獨居一個月,我有點不放心。”
    夏明州一步兩個台階趕上來,跟著她上樓,“嗐,這有什麽,包在我身上。”
    來到臥室,夏清晚把文件放到書桌上,又轉頭收拾行李。
    夏明州在她臥室四處轉看,看到她床頭趴著一隻大黃狗玩偶,也不知是不是洗太多次的緣故,皮毛黃得有點發白了。
    “喲,你怎麽還有這個!”
    說著就要拿起來看,夏清晚箭步過來阻止,“別碰。”
    夏明州收回手,笑說,“我記得,咱們小時候這個玩偶很流行啊,當時隻有東方新天地有賣的。”
    “嗯。”
    夏清晚把大黃狗玩偶重新擺好,放在枕頭旁。
    這是很早以前,喜奶奶第一次南下看她時給她帶的,說是在上京商場買的,在小朋友之間很流行呢。
    從那開始,這件玩偶一直陪她到現在。
    “我還要收拾行李,你要不下樓去陪喜奶奶說說話吧?”
    夏清晚說。
    夏明州笑嘻嘻地應承著,“好好。”抬腳往門口走了兩步,又轉而漫不經心地問,“妹妹,你最近有沒有認識什麽人?”
    “怎麽這麽問?”
    “嗐,映煊他們幾個亂說的,說看見你跟一個男的說話,他們說那男的人不行,讓我提醒你一聲。”
    這話從頭到尾都站不住腳,喬映煊那幾個公子哥對她沒有這樣的好心。夏清晚不動聲色,笑說,“在哪兒看見的?”
    “我也沒問,急著想過來跟你說一聲,”說到這兒,夏明州語調陡然變高了些,似是突然找到了有理有據的說辭,“你啊,就是被奶奶保護的太好了!很容易被那些甜言蜜語不三不四的男人騙!”
    夏清晚還是笑,“我不記得有這事,也許是他們看錯了,或者我隻是在跟某個男同學說話,不過,還是謝謝他們的好意。”
    “真沒這回事?”
    夏明州狐疑,“你沒必要對我撒謊啊,你知道的,如果真有人要欺負你,我第一個幫你出頭的。”
    “我知道,但是真沒這事,有什麽麻煩事我會告訴你的。”
    “……那就好。”
    兩個人又說了幾句,夏明州就下樓去了。
    不大會兒,喜奶奶就上樓來,說明州已經走了。
    夏清晚不經意地問,“我看他心事重重的樣子呢,他跟你說什麽了嗎?”
    “沒有啊,”喜奶奶道,“他在樓下喝了杯茶就走了。”
    夏清晚若有所思點點頭。
    不管實際情況如何,夏明州假借事由來打探她的交際是真。以她對夏明州的了解,他不是會打探這些事的性格,即便真有什麽好奇心,也大概率會有話直說,不會這樣繞彎子。
    也許,是夏長平讓他來的。
    七月初這天晚上,葉裴修和盛駿馳去大院看望一位老前輩。
    老前輩留他們到晚上,喝茶聊天之後,送他們出門。
    辭別老前輩,葉裴修和盛駿馳兩個人並排往停車場走。
    經過大院的宴會樓。
    最近有新政策下來,聚會喝酒的人少了,大院裏的宴會樓門廳寥寥,有個小姑娘手拎食盒低著頭抄近路斜斜走出來。
    她戴著頂鴨舌帽,身穿一襲寬鬆的黑色長裙,走出兩步,大約是餘光瞥到了人影,扭頭看過來。
    盛駿馳先出了聲,“夏小姐,好巧。”
    夏清晚摘下耳機,禮貌打招呼,“盛先生,葉先生。”
    前幾天在會所裏淡淡地打招呼,今兒又來這一出,是打定主意以後跟他回歸點頭之交了麽?
    葉裴修麵上不顯任何情緒,“怎麽在這兒?”
    盛駿馳眼神來回掃過這隔著幾步遠的兩個人,饒有興味。
    “天氣熱,喜奶奶沒胃口,我來給她打包點綠豆冰酪。”
    盛駿馳接話說,“這東西能敗火啊?”
    夏清晚一頓,看向他,“……嗯。”
    “我最近也沒什麽胃口,家裏做的是吃膩了,”盛駿馳道,“夏小姐,宴會廳裏頭還營業不?我也去弄點來。”
    “還在營業。”
    “誒,那正好,裴修你等我一會兒。”
    盛駿馳說著,腳步已經往宴會樓裏走。
    本就是偶遇,夏清晚已經抬腳要走,沒料到狀況竟會突變成這樣,一時倒不好立刻走開了。
    眼見她腳步踟躕,這一回,葉裴修卻沒有體貼地為她解圍讓她離開了,他隻是站在原地,默默看著她。
    沒有旁人在場了,他們卻兩兩無言,氣氛反而更古怪。
    夏清晚想找點無關痛癢的話,搜腸刮肚,“……最近天氣突然熱起——”
    正巧葉裴修也同時出聲,“耳機裏聽的什麽?”
    她微頓了一下,說,“古詩詞解析。”
    “什麽時候動身去鄉下?”
    “後天。”
    “注意安全,到了記得報平安。”
    “嗯。”
    葉裴修這時候笑了一聲,道,“天兒確實熱了,一場暴雨之後就變了臉。”
    夏清晚拿不準他這話是不是有別的意思,不由抬頭看他。
    澄黃路燈下,鴨舌帽底下抬起一張巴掌大的臉蛋兒,嬌豔清澈,像綠幽深蔭山穀裏一陣清涼的晚風,沉靜怡人。
    他記得她手腕的觸感,溫涼嫩滑。
    她整個人正好站在葉裴修的影子裏,他逆著路燈的光,寬肩長腿的身形像被描了一層金邊。夏清晚莫名覺得,他像皮影戲裏頭映在屏幕上的影子,作為觀眾的她,隻能看到這影子。
    再賞心悅目,再引人流連,也隻不過是虛影而已。
    是鏡花水月,是子規聲裏如煙的細雨。
    盛駿馳刻意磨蹭了好一陣子才從樓裏走出來。
    本來還生怕打擾了兩人的相處,一走近,卻隻見葉裴修一個人站在路燈下抽煙。
    身影冷寂,像屋後陰涼處經年不化的殘雪。
    夏清晚回到家,把綠豆冰酪放餐桌上,讓喜奶奶過來吃。
    喜奶奶懨懨吃著的時候,夏清晚去儲物間翻出空氣循環扇,拿濕紙巾擦幹淨,放到喜奶奶房裏,對著窗戶吹。
    喜奶奶年紀大了,不愛吹空調,這陣子天氣又實在古怪,六月前半月還涼涼的,很有春風習習的舒適,下半月暴雨之後陡然熱起來,喜奶奶耐不住這暑熱,夏清晚便從網上學了這個法子,試圖讓她老人家舒服些。
    喜奶奶洗漱完,夏清晚帶她去臥室,一一講解說,“就讓循環扇對著窗戶吹,空氣流通起來就好一些,您千萬別貪涼,別把循環扇對著床,要不然明天一早起來準要頭痛。”
    “好好。”
    喜奶奶倚靠著床頭躺下,忍不住歎氣,“真是的,倒勞煩你來照顧我了。”
    夏清晚笑道,“您快睡吧,別說話了。”
    說著,她揭過夏涼被,給喜奶奶蓋上肚子。
    看她這個動作,喜奶奶不由笑了。
    好多年前,喜奶奶曾受夏惠卿委托南下看望過她好多次,每次都陪她住一陣,夏天時候,一老一小擠一張床,寄住的老師家這間房沒裝空調,那時,喜奶奶就給她蓋著肚子,拿著蒲扇給她搖啊搖,哄她睡覺。
    喜奶奶拍拍她的手,“你也快去睡吧。”
    七月上旬。
    上京這陣子的天氣著實奇怪,每天都半陰半晴,不上不下讓人焦躁,捂蒸了一整個白天之後,晚上便悶雷轟隆,劈裏啪啦下上一陣瓢潑大雨。
    第二天一早,又是一個潮悶的天氣,仰頭望去,天空一片刺目的鈍白,像蒸籠裏冒著白氣膩白晶瑩的糯米糕。吃起來毫無甜味的那一類。
    周末這天,葉裴修帶梁心吾去裁縫店取衣服。
    裁縫店的吳奶奶問起夏清晚,梁心吾道,“小姑娘去做暑期項目啦,這個月都不在京裏。”
    “這樣,”吳奶奶笑說,“我給她做了幾身衣服,想著哪天讓她過來試試看呢。”
    “等下個月她回來吧,讓裴修帶她來試。”
    兩個老人閑聊著喝茶。
    葉裴修在窗前交椅上坐著,隨手翻雜誌,沒有搭話也沒有抬眼。
    梁心吾問他,“清晚在那邊怎麽樣啊?我看天氣預報,山城一直下雨呢。”
    “不清楚。”
    梁心吾詫異,“你沒有跟她聯係?”
    葉裴修不回答。
    “小夏內斂,遇到難處怕也不會主動說,你當哥哥的,合該多關心一點。”
    葉裴修就笑,隨手翻頁,“她幾時認我當哥哥了?”
    “她是個外冷內熱的,雖然嘴上不說,心裏一定會記得你的好。”
    “是嗎。”
    葉裴修無可無不可的態度,淡淡的答。心裏卻想,她恐怕就是太記得他的好了。以至於生怕還不清,就索性不跟他接觸了。
    “那當然了,”梁心吾在裏間試衣服,揚著嗓子說,“小夏是頂透明一個小姑娘,難道你還看不出來她的為人?”
    葉裴修不覺得她透明。
    像雲遮霧罩的青山神峰,觀者可以知其形,詠其韻,魂牽夢縈,卻難以接近。
    簡直像條滑溜溜的魚,他怎麽都抓不住。
    他若真要下狠心把她箍住了,讓她乖乖躺在自己掌心動彈不得……
    那樣的話……
    葉裴修刹住了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