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凡人的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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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四當家府邸回雜役院的路上,林墨刻意放慢了腳步。左眼的血霧尚未完全散去,靈視下,整條街道都籠罩在淡紅色的煞氣中。那些走在路上的凡人苦力,每個人頭頂都飄著一縷灰黑色的氣——那是絕望、恐懼、麻木的“死氣”,在煞氣浸染下如燭火般搖曳,隨時可能熄滅。
    街角,三個匪徒正在毆打一個年邁的苦力。老人蜷縮在地,懷裏死死護著半塊發黴的粗糧餅。鞭子抽在背上,皮開肉綻,老人卻連慘叫的力氣都沒有,隻是發出嗬嗬的喘息。
    “老東西,偷藏口糧,按規矩該剁手!”為首的匪徒獰笑著舉起刀。
    周圍的行人匆匆走過,無人敢停步,甚至無人敢多看。麻木,是黑風寨凡人唯一的生存之道——對他人苦難的麻木,對自己命運的麻木。
    林墨也停下了腳步。不是想救人,救不了,黑風寨的規矩他清楚。他停下,是因為看見了異常。
    靈視中,老人頭頂那縷灰黑色的死氣,在鞭打下竟然沒有潰散,反而凝聚成了一種詭異的暗紅色。那不是普通的怨氣,而是……某種執念所化的煞氣。
    “有意思。”林墨心中微動。他將《血煞融蠱法》的玉簡貼在眉心,神識快速掃過其中一段——關於“執念煞氣”的記載。凡人身懷強烈執念而死,其殘魂可化為特殊煞氣,若以秘法煉化,對血道功法大有裨益。
    “住手。”他走上前。
    三個匪徒轉過頭,看清是林墨後,臉色都變了。林墨單挑煉氣四層的事早已傳開,雖然他隻是個雜役,但誰都知道四當家對他另眼相看。
    “林、林師兄……”為首的匪徒放下刀,擠出笑容,“這老東西偷藏口糧,我們隻是按規矩……”
    “人我要了。”林墨丟過去一塊從丹房順來的下品靈石——那是黃師兄給他研磨藥材的報酬,“夠買他這條命嗎?”
    匪徒接過靈石,眼睛一亮:“夠!當然夠!林師兄您隨意。”
    他們收起鞭子,罵罵咧咧地走了。林墨蹲下身,查看老人的傷勢。背部皮肉翻卷,深可見骨,失血過多已陷入半昏迷。但詭異的是,老人的眼睛還睜著,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懷中那半塊粗糧餅,嘴唇無聲地翕動。
    林墨凝神細聽,捕捉到了幾個破碎的音節:“孫女……三天沒吃……餅……”
    原來如此。執念不是為自己,是為他人。
    “你孫女在哪?”林墨問。
    老人猛地一震,渙散的眼神聚焦:“西區……窩棚……最裏麵……求……餅……”
    話音未落,他已咽下最後一口氣。但那雙眼睛依舊睜著,直勾勾盯著懷中的粗糧餅。頭頂那縷暗紅色的執念煞氣沒有消散,反而更加凝實,緩緩飄向林墨。
    噬靈蠱躁動起來,渴望吞噬這股特殊的煞氣。但林墨沒有讓它得逞——按照《血煞融蠱法》的記載,這種“善執煞氣”極為罕見,直接吞噬太浪費了。若能以特殊容器封存,日後煉製“護道血傀”時,可大幅提升傀儡的靈性。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空鎖魂瓶——這是從丹房偷拿的,原本打算用來收集妖獸精魄。瓶口對準那縷暗紅煞氣,掐了個簡單的收魂訣。
    煞氣如煙般被吸入瓶中。瓶身微微一震,表麵浮現出老人模糊的麵容,但隻持續了三息就消散了。瓶中多了一縷暗紅色的霧氣,緩慢盤旋。
    林墨收起鎖魂瓶,從老人懷裏取出那半塊粗糧餅。餅子又硬又糙,表麵長著黴斑,但被老人用生命守護,竟有種沉甸甸的分量。
    他起身,朝西區走去。
    西區的窩棚是黑風寨最底層的聚居地。簡陋的草棚、破布搭成的帳篷、甚至直接挖在地下的地穴,密密麻麻擠在一起,汙水橫流,蚊蠅成群。這裏住的都是老弱病殘,或是失去勞動力的苦力,每日靠寨子施舍的少量殘羹剩飯苟延殘喘。
    林墨按照老人臨死前的描述,找到最深處一個用破木板和茅草搭成的小棚。棚子低矮得需要彎腰才能進入,裏麵沒有床,隻有一堆發黴的稻草。稻草堆裏蜷縮著個小女孩,約莫七八歲,瘦得皮包骨頭,雙眼緊閉,呼吸微弱。
    棚角有個破陶碗,裏麵盛著半碗渾濁的泥水。
    林墨蹲下身,將粗糧餅掰成小塊,蘸了水,塞進女孩嘴裏。起初女孩沒有反應,喂到第三塊時,她喉嚨動了動,本能地吞咽起來。
    喂完半塊餅,女孩的呼吸明顯平穩了些。林墨探查她的脈搏——虛弱但尚存生機。隻是長期饑餓,身體已到極限,若再不進食,撐不過兩天。
    他將剩下的餅放在女孩手邊,又從懷中取出另一塊從廚房偷來的肉幹——那是他自己的口糧。猶豫片刻,他還是將肉幹也放下了。
    走出窩棚時,夕陽已經西斜。窩棚區彌漫著死氣,比街上濃鬱十倍。靈視下,這裏簡直像亂葬崗,灰黑色的死氣如濃霧般籠罩,其中偶爾閃過幾縷暗紅——那是尚有執念未消的殘魂。
    麻木,是為了活下去。但當連活下去的希望都沒有時,麻木就成了等待死亡的狀態。
    回雜役院的路上,林墨看見幾個苦力正將一具屍體拖去亂葬崗。那是個中年漢子,死於過度勞累,死時手裏還握著挖礦的鎬頭。拖屍的人麵無表情,仿佛拖的不是同類,而是一捆柴。
    “今天第幾個了?”有人問。
    “第七個。東區礦洞又塌了,埋了二十多人,這是挖出來的。”拖屍的回答。
    “才第七個?昨天亂葬崗扔了十五具。”
    “快了,天氣轉熱,瘟疫一來,每天扔三十個都不夠。”
    對話平靜得像在討論天氣。林墨走過時,他們甚至沒有抬頭看一眼。
    這就是黑風寨凡人的日常:勞作、饑餓、死亡,然後被拖去亂葬崗,連個埋骨之地都沒有。他們的哀嚎被麻木吞噬,他們的苦難成為寨子運轉的燃料——屍體拿去喂養妖獸、煉製血丹,殘魂被抽去煉器、布陣,連執念煞氣都能被修士利用。
    回到雜役院時,晚飯已經開過了。管事看見林墨,指了指灶台:“給你留了半碗粥。”
    粥是冷的,稀得能照見人影。林墨三口喝完,將碗放回。正要離開,管事叫住他:“明日你不用去獸欄了。”
    林墨心中一緊。
    “四當家傳話,讓你去‘屍房’幫忙。”管事的表情有些古怪,“那裏缺人手,正好你……”他沒說完,但眼神裏的意思很明顯:你這種見過丹房煉獄的人,適合去那種地方。
    屍房,是黑風寨處理屍體的總樞紐。所有死去的凡人、戰死的匪徒、實驗失敗的修士、甚至妖獸屍體,都會運到那裏進行分類處理。能用的部分送去丹房、煉器坊、獸欄,不能用的扔進化屍池。
    那是比丹房更直接麵對死亡的地方。
    “我明白了。”林墨點頭。
    當夜,他依舊去了廢棄礦洞修煉。但今天,他無法靜心。腦海中反複浮現老人的眼睛、女孩枯瘦的手、拖屍人麻木的臉,還有丹房裏那些被活取器官的“材料”。
    《殘陽訣》運轉時,濁氣在經脈中奔湧,帶來熟悉的陰冷感。但今天,這陰冷中似乎摻雜了別的東西——是那些死氣?還是他心中泛起的某種情緒?
    左眼的暗金光點微微發燙。靈視下,他能看見自己周身籠罩著一層淡紅色的煞氣,那是修煉血道功法、身處血腥環境的自然積累。但在這層煞氣深處,似乎還有一絲極淡的暗金色——不是龍鱗金的顏色,而是更柔和、更溫暖的光。
    那是……憐憫?還是良知?
    噬靈蠱突然劇烈震動,竟主動開始吞噬那絲暗金色的光。林墨大驚,想要阻止,卻已經晚了。暗金色的光被蠱蟲吞下,化作精純的能量反哺全身。但這一次,反哺帶來的不是力量的增長,而是一種奇怪的平靜。
    仿佛那些困擾他的情緒——憤怒、悲哀、甚至那絲不該有的憐憫——都被吞噬、消化了。剩下的,隻有冰冷的理智。
    “這就是《血煞融蠱法》的效果嗎?”林墨喃喃自語。以煞氣喂養蠱蟲,蠱蟲反過來吞噬宿主的多餘情緒,讓人永遠保持最冷靜、最功利的狀態。
    是福是禍?他不知道。隻知道這樣下去,他遲早會變成和四當家、和黃師兄一樣的人——視人命如草芥,在血腥中談笑風生。
    第二日清晨,林墨準時來到屍房。
    那是個巨大的石砌建築,位於黑風寨最偏僻的西北角。尚未走近,就聞到濃烈的腐臭,混合著石灰和某種藥粉的氣味。門口停著十幾輛板車,車上堆滿屍體,有新的有舊的,蒼蠅嗡嗡成群。
    屍房管事是個獨腿老者,坐在門檻上抽旱煙,對眼前的景象視若無睹。
    “新來的?進去找老駝。”他揮揮手。
    林墨推門而入。
    內部的景象比想象中更係統化。大廳被分成數個區域:驗屍區、分類區、處理區、儲存區。數十名雜役正在忙碌,將屍體抬上石台,剝去衣物,檢查死因,然後根據“價值”分門別類。
    有價值的部分:修士的丹田、妖獸的晶核、特殊體質的骨骼……被小心取下,放入貼有標簽的玉盒。剩餘的部分,則像屠宰牲畜一樣分割——肉送去獸欄,骨送去煉器坊,內髒和血液送去丹房。
    整個過程安靜、高效、沒有一絲多餘的情緒。雜役們手法熟練,仿佛在處理豬肉而非人屍。
    “你是林墨?”一個駝背的老者走過來,正是血磨坊那個老駝背。他在這裏似乎負責技術指導,“四當家打過招呼了。你今天的任務是幫忙處理這批新到的‘貨’。”
    他指了指大廳角落堆放的二十多具屍體——都是年輕力壯的漢子,身上有明顯的外傷,顯然是戰死的匪徒。
    “檢查丹田,看有沒有金丹或築基殘留。有的話完整取出,沒有的話直接開膛取內髒。”老駝背遞過來一把特製的玉刀,“動作要快,屍體放久了靈氣就散了。”
    林墨接過刀,走到第一具屍體前。死者是個三十歲左右的漢子,胸口有個碗口大的貫穿傷,應該是被某種法器所殺。臉上還殘留著臨死前的猙獰表情。
    他深吸一口氣,玉刀精準地刺入丹田位置。刀鋒劃過,皮膚、肌肉、腹膜依次分開。沒有血噴出——人死太久,血已凝固。
    丹田內空空如也,隻是個煉氣期的修士。
    林墨開始取內髒。心、肝、肺、腎……他按照丹房學到的解剖知識,手法越來越熟練。當取出心髒時,他忽然頓住了。
    靈視下,這顆心髒內部竟然殘留著一縷極淡的執念煞氣——不是善執,而是惡執,充滿了暴戾、貪婪和不甘。那是死者生前的欲望所化。
    噬靈蠱立刻躁動起來。
    林墨猶豫了一瞬。按照《血煞融蠱法》,這種惡執煞氣最適合喂養蠱蟲,能大幅提升其實力。但吞噬之後,他會不會也沾染上死者的暴戾?
    最終,他還是掐訣將那縷煞氣引入體內。
    陰冷、暴戾的情緒瞬間衝擊識海,像有無數聲音在耳邊嘶吼:殺!搶!奪!但噬靈蠱迅速將其吞噬、轉化,化作精純的血煞能量融入經脈。
    左眼的暗金光點微微一亮,視野更清晰了。代價是,心中那絲對凡人的憐憫,又淡了一分。
    老駝背在一旁看著,忽然開口:“你體內的蠱蟲……很不一般。它能吞噬煞氣,轉化血能,還能反哺宿主。這種蠱,我隻在一本古籍裏見過記載。”
    林墨抬起頭:“什麽古籍?”
    “《異界蟲豸考》。”老駝背的眼神變得深邃,“裏麵記載了一種來自界域裂痕另一側的蠱蟲,名為‘噬界蠱’。它以萬物靈氣為食,成長無上限,但代價是會將宿主逐漸同化為‘裂痕生物’。”
    裂痕生物?林墨心中一沉。
    “不過你也不用太擔心。”老駝背忽然咧嘴笑了,露出滿口黃牙,“在黑風寨,是人還是怪物,沒什麽區別。能活下去,能變強,就夠了。”
    說完,他轉身去指導其他雜役了。
    林墨站在原地,手中玉刀滴著暗紅色的血。他低頭看著那些被分割的屍體,看著雜役們麻木的臉,看著大廳裏彌漫的死氣。
    這就是他的路。吞噬煞氣,修煉血道,在屍體堆中變強。良知會被一點點磨滅,人性會被濁氣侵蝕,最終他可能真的會變成怪物。
    但就像老駝背說的,在黑風寨,怪物反而活得更好。
    他握緊玉刀,走向第二具屍體。刀鋒落下時,手已經不再顫抖。
    窗外,朝陽升起,照在屍房斑駁的石牆上,卻照不進這充滿死亡的大廳。而在這片麻木的哀嚎中,少年正在完成他最後的蛻變。
    從此以後,他不再是人,也不再是怪物。
    他隻是複仇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