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的陰雨終於在第三日午後轉為傾盆。豆大的雨點砸在瓦礫廢墟上，激起一片迷蒙的水霧，將本就汙濁的空氣衝刷得更加濕冷刺鼻，卻也暫時滌蕩了部分令人作嘔的腐臭。林墨蜷縮在三角空間稍深處，背靠著相對幹燥的土牆，破舊的麻布外套勉強抵擋著濕氣的侵襲。左腿的傷處在陰冷天氣中隱隱作痛，但他早已習慣，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外麵那片被暴雨攪動的、嘈雜而混亂的世界。
    雨水改變了日常的節奏，也帶來了意想不到的信息流動。
    先是碼頭方向隱約傳來的、比平日更加急促雜亂的呼喝與馬蹄聲，即使在暴雨中也清晰可辨。緊接著，他看到一隊約莫七八人、身披蓑衣卻難掩其下統一灰色勁裝的身影，步伐匆匆地穿過廢墟邊緣那條小徑，朝著內城方向疾行而去。他們神色凝重，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急？這與平日巡邏隊那種刻板的警惕截然不同。
    雨勢稍歇的間隙，那個老乞丐又“湊巧”縮到了距離三角空間不遠的、一處半塌的屋簷下避雨，嘴裏嘟嘟囔囔地抱怨著天氣，又似自言自語般念叨：“……這鬼天，害得‘瘸腿劉’那點破爛買賣都做不成了……他今早還跟我吹，說是內城‘玄’字頭那邊好像換了個什麽管事老爺，新官上任三把火，查得比以前那‘笑麵虎’吳爺還狠，連他們這些跑腿的都被盤問了好幾遍，晦氣……”
    “笑麵虎”吳爺？林墨心中微動。吳長老？那個在護衛隊長指令中被提及、需要交回“清單”和“批複”的吳長老？聽這口氣，似乎……失勢了？或者至少，權力受到了挑戰和削弱？
    這個模糊的線索，在當日晚些時候，於那個簡陋茶攤得到了某種程度的“印證”。暴雨讓茶攤生意冷清，隻有寥寥幾個渾身濕透的苦力縮在角落裏，一邊擰著衣服，一邊低聲交談。林墨如同往日一樣，捧著破碗蹲在下風口的泥濘裏，耳朵卻像最敏銳的雷達。
    “……聽說了嗎？‘富貴坊’那邊，‘聽雨軒’好像換了東家？還是說……換了個管事的？”一個苦力壓低聲音。
    “誰知道呢，反正最近進出的人看著不一樣了，以前那幾個鼻孔朝天的夥計好像不見了。”
    “何止夥計，我有個遠房表親在內城大戶人家做花匠，他悄悄說，玄天宗分舵裏最近不太平，好像有幾個……‘爺’被叫去總壇‘問話’了，一直沒回來。新來了個姓‘趙’的執事，手段硬得很，一來就把‘丹房’和‘外務’的差事攬過去大半。”
    “姓趙？不是原來的吳……”
    “噓！別提名字！找死啊！”另一人連忙打斷，“反正啊，這望月城的天，怕是要變一變了。咱們這些苦哈哈，還是夾緊尾巴，少打聽，少說話。”
    被叫去總壇“問話”？新來的趙執事？攬過丹房（可能涉及龍血草等資源處理）和外務（可能包括與聽雨軒等外部渠道的聯係）？
    碎片開始拚合。龍血草運輸隊被劫，重大損失，必然需要有人負責。一直負責此事的吳長老（或許就是“笑麵虎”吳爺），很可能因此被問責、調離，甚至……更糟。而新來的趙執事，顯然是玄天宗總壇（或更高層）派來收拾殘局、加強控製的人物。
    人事變動，往往伴隨著權力洗牌、製度調整和內部清洗。這對於正在暗中窺探的林墨而言，既是風險，也是機會。
    風險在於，新上任者為了立威和查明真相，可能會采取更加激進、更加細致的搜查手段，甚至重新梳理所有可能與劫案相關的環節和人手，包括對底層區域的再次梳理。那個老乞丐提到的“穿著不錯的人”來廢墟附近轉悠，或許就是新執事下屬的暗探，在擴大搜索範圍。
    機會則在於，變動初期，往往存在信息混亂、銜接不暢、以及新舊勢力之間的摩擦與空隙。新的管理者需要時間熟悉情況，建立自己的班底和情報網；舊有勢力盤根錯節，未必甘心拱手讓權；底層執行者可能因命令變化而無所適從，或趁機為自己謀取利益。
    這些“空隙”，或許就是林墨可以觀察、利用，甚至……嚐試滲透的薄弱點。
    接下來的幾天，更多細微的變化，如同水麵的漣漪，逐漸擴散開來。
    碼頭上的玄天宗外圍弟子（穿青衫者）巡視的頻率似乎略有降低，但每次出現時，帶隊的人偶爾會換成一些生麵孔，而且檢查貨物的過程明顯更加嚴苛和程序化，甚至開始核對一些以往可能忽略的、更加詳細的貨單和身份文牒。
    廢墟區域附近，夜間偶爾會看到快速掠過的黑影，行動更加詭秘，不似之前巡邏隊大張旗鼓的風格，更像是在進行某種定點監視或快速偵查。
    就連那個與林墨有過“過節”的老乞丐，某日也似乎無意中抱怨了一句：“……新來的那幫‘爺’手底下的人，問話倒是客氣了些，但眼神賊得很，問的東西也古怪，連老子三年前在哪兒要過飯都打聽……有病！”
    林墨將這些點點滴滴的信息，與之前打探到的“聽雨軒閉門謝客”、“黑市紅貨價格波動”、“內城氣氛緊張”等線索串聯起來。一幅因龍血草劫案而引發的、玄天宗分舵內部權力震蕩與外部嚴密管控的圖景，逐漸清晰。
    吳長老（疑似）失勢，趙執事（或其他新貴）上台，帶來了新的行事風格和壓力。分舵內部在整頓、在排查、在試圖彌補漏洞、也在進行著無聲的權力博弈。這種變動，短期內加劇了緊張氣氛，但也可能因為內部調整和磨合，在某些環節上出現短暫的“盲區”或“效率降低”。
    對於林墨而言，這意味著他需要更加小心，因為搜查可能以更隱蔽、更專業的方式進行。同時也意味著，他可以更加耐心，觀察新勢力的行事規律，尋找可能的漏洞，並利用這段變動期，進一步鞏固自己的偽裝，緩慢恢複力量，等待風頭稍過，或混亂加劇時，那可能出現的、稍縱即逝的時機。
    他緩緩閉上僅露的右眼，將今日所有見聞在腦中歸檔。暴雨已經停歇，廢墟中彌漫著濕土和腐爛物被衝刷後的清新與更加深重的腐敗交織的複雜氣息。新的偽裝身份讓他得以隱匿，而玄天宗內部的人事變動，則為他提供了觀察這座龐然大物內部運作、並伺機而動的、一麵模糊卻珍貴的鏡子。
    他像一塊真正冰冷的石頭，沉在汙水的最底層，感受著上方水流的每一絲變化與擾動。變動帶來不確定性，也帶來……可能性。在絕對的黑暗與忍耐中，林墨等待著，分析著，準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