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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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宮女那夜離去時,腳步帶著掩飾不住的倉皇,袖中緊攥的玉環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心尖都在顫抖。外間壓抑的咳嗽聲斷續傳來,比先前更加沉悶,仿佛要將五髒六腑都咳出來,卻又死死捂著嘴,不敢驚動旁人。
    謝阿蠻蜷在榻上,錦被下的身體放鬆下來,隻有指尖還殘留著玉環冰涼的觸感。她賭對了。周宮女不僅認得那玉環,而且對其背後的意義懷有深切的恐懼。這恐懼讓她選擇了隱瞞和私藏,也無形中,在這慈寧宮的銅牆鐵壁上,敲開了一道極細微的、隻屬於她們兩人的縫隙。
    接下來的兩日,風平浪靜。周宮女依舊按時當值,伺候湯藥飲食,隻是臉色比往日更加蒼白,眼底的倦色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惶揮之不去。她不再輕易與謝阿蠻對視,動作也愈發謹慎,偶爾碰到謝阿蠻的手指,會像觸電般迅速縮回。她甚至開始有意無意地,避開與謝阿蠻單獨相處的時間,總拉著另一個剛調來的小宮女一起進出耳房。
    謝阿蠻表現得一如既往,呆滯,遲緩,對周宮女的異樣毫無所覺,隻偶爾在周宮女劇烈咳嗽時,會“茫然”地抬頭看一眼,又很快低下頭玩自己的衣角。
    但暗地裏,她卻在仔細捕捉著慈寧宮流動的每一絲氣息。崔嬤嬤似乎更忙了,來耳房的次數減少,即使來,也多是匆匆一瞥,問幾句起居便離開,眉宇間凝著一股沉肅。伺候的宮人們私下交談時,聲音壓得更低,神情也透著一種莫名的緊繃。空氣中那份屬於慈寧宮的、雍容沉穩的秩序感,似乎被一種隱隱的、蓄勢待發的張力所取代。
    顯然,外界的風波,已經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了這座宮廷最頂端的避風港。無論是長春宮蘇淺雪日益加重的“病情”,還是太後對靜思院舊案越來越深入的追查,都在攪動著水麵下的暗流。
    第三日傍晚,風雪暫歇,天色卻依舊陰沉。崔嬤嬤突然到來,不是一個人,身後跟著兩名端著托盤的年輕女官,托盤上蓋著明黃綢緞。
    “太後娘娘懿旨,”崔嬤嬤的聲音在寂靜的耳房裏響起,帶著一種不同於往常的、近乎肅穆的腔調,“念爾孤弱,憫其遭際,特賜恩典,準爾往慈寧宮後殿佛堂,隨眾灑掃供奉,靜心養性,以祈安康。”
    隨眾灑掃供奉?去慈寧宮後殿佛堂?
    謝阿蠻“懵懂”地抬起頭,看著崔嬤嬤,又看看那明黃的綢緞,臉上是慣常的茫然。周宮女在一旁,臉色卻微微變了變,垂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帕子。
    “阿蠻,快謝恩。”崔嬤嬤示意宮女扶她起來。
    謝阿蠻被攙扶著,笨拙地跪下,磕了個頭,含糊道:“謝……謝太後娘娘……”
    賞賜的東西被一一呈上:一套全新的、料子更細軟些的靛青色棉布衣裙,一雙厚底棉鞋,幾串品相普通的檀木念珠,還有一本薄薄的、紙張泛黃的《心經》抄本。
    “佛堂清靜,規矩卻大。”崔嬤嬤看著謝阿蠻,目光在她洗得幹淨卻依舊瘦削的臉上停留,“去了那裏,要聽話,勤快些,莫要亂跑,更不可驚擾了太後娘娘和太妃們禮佛。每日隨著管事嬤嬤做些灑掃擦拭的輕省活計,其餘時間,便在佛堂耳房靜坐,或念念經,於你心神有益。”
    她頓了頓,語氣略緩:“慈寧宮佛堂,不比別處。能去那裏,是太後娘娘天大的恩典。你需得珍惜。”
    謝阿蠻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手指無意識地撚著那串冰涼的檀木念珠。
    崔嬤嬤又交代了周宮女幾句,無非是收拾東西,明日一早便送過去等語,然後便帶著女官離開了。
    耳房裏安靜下來。周宮女開始默默收拾謝阿蠻那點可憐的“家當”——幾件換洗衣物,太後之前賞的比甲手爐等物,還有那本舊畫冊和布老虎。
    “嬤嬤……”謝阿蠻忽然開口,聲音細弱,帶著一絲不安,“佛堂……有佛像嗎?大嗎?嚇人嗎?”
    周宮女動作一頓,回頭看她,眼神複雜,盡量放柔了聲音:“有佛像,很大,很莊嚴,但不嚇人。佛是慈悲的,保佑好人。”
    “那……有血嗎?”謝阿蠻又問,眼神裏露出驚懼,“像王主子那裏……”
    周宮女心頭一緊,連忙擺手:“沒有!佛堂是最幹淨最清淨的地方,怎麽會有血!阿蠻,到了佛堂,要把靜思院那些不好的事都忘掉,知道嗎?佛祖會保佑你平平安安的。”
    謝阿蠻“怯怯”地點頭,不再說話。
    周宮女看著她無知無覺的樣子,心中五味雜陳。送這癡兒去佛堂,表麵看是太後額外的恩典,讓她離開這拘束的耳房,有個相對自由又能“靜心”的去處。但慈寧宮佛堂是什麽地方?那是太後日常禮佛、接見心腹、甚至處理一些隱秘事務的所在!將這樣一個來曆不明、牽扯靜思院血案的癡兒放到那裏,真的是單純的“恩典”嗎?
    是就近監視?是進一步試探?還是……想借這癡兒身上可能殘存的、與舊事相關的“氣息”,在佛堂那種特殊環境裏,引出些什麽?
    周宮女不敢深想。她隻知道,那枚刻著“憫忠”的玉環還在自己袖中,像個隨時會炸開的火藥桶。而如今,這癡兒又要被送到更靠近太後、也更危險的地方去了。她該怎麽辦?
    夜裏,周宮女值最後一班。耳房裏隻有她們兩人,炭火發出輕微的劈啪聲。謝阿蠻似乎睡著了,呼吸均勻。
    周宮女坐在外間,手裏拿著針線,卻一針也縫不下去。她不時看向裏間榻上那小小的隆起,又下意識地摸向袖中那枚硬物,心亂如麻。
    最終,她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悄無聲息地起身,走到裏間榻邊,俯下身,在謝阿蠻耳邊,用極低極低、幾乎隻有氣音的聲音說道:“阿蠻……聽著,嬤嬤不管你聽不聽得懂。去了佛堂,要格外小心。那裏的人,眼睛都利得很。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聽的不聽,不該說的……一個字也別說。尤其……不要提靜思院,不要提王主子李主子,更不要提任何紅色的東西,或是……玉環。”
    她頓了頓,聲音更輕,帶著一絲懇求:“你撿到玉環的事,忘了它,永遠忘了。對誰都不要提,包括我。記住了嗎?”
    謝阿蠻在黑暗中,緩緩睜開了眼睛,眼神清明如寒潭,但聲音出口時,卻依舊是那副帶著睡意的、含糊的懵懂:“……嗯……忘了……”
    周宮女鬆了口氣,又仔細看了她一會兒,才直起身,腳步虛浮地走回外間。
    第二日一早,風雪又起。周宮女和另一個小宮女幫著謝阿蠻換上那套新的靛青色衣裙,外麵罩上厚實的棉鬥篷(也是新賞的),扶著她出了耳房,沿著慈寧宮長長的回廊,朝後殿佛堂走去。
    慈寧宮後殿比前殿更加肅穆幽深,高大的殿宇飛簷在風雪中沉默矗立,廊下懸掛的銅鈴偶爾被風吹動,發出空靈悠遠的輕響,更添寂寥。佛堂位於後殿東側,是一座獨立的、青磚灰瓦的殿閣,門前清掃得不見一片雪,露出光潔的石板地。
    一個穿著深褐色棉袍、頭發梳得一絲不苟、麵容嚴肅刻板的老尼姑候在門口,見了她們,雙手合十,微微躬身:“阿彌陀佛,貧尼靜慧,奉太後娘娘之命,在此等候。”
    周宮女連忙還禮,將謝阿蠻交到靜慧手中,低聲交代了幾句她的“癡傻”和需要留意的身體情況。
    靜慧尼姑麵無表情地聽著,目光在謝阿蠻臉上掃過,那眼神不像看人,倒像是在打量一件沒有生命的器物,冷靜,疏離,帶著一種出家人特有的、看破紅塵般的淡漠。
    “施主放心,佛門清淨地,自有規矩。”靜慧淡淡道,隨即對謝阿蠻道,“隨貧尼進來吧。”
    謝阿蠻“怯生生”地跟著靜慧,邁過高高的門檻,走進了佛堂。
    一股濃鬱的、沉靜的檀香氣味撲麵而來,瞬間包裹了她。佛堂內部比外麵看起來更加高闊深邃,巨大的鎏金佛像端坐於蓮花寶座之上,寶相莊嚴,垂目俯視眾生。佛像前供著長明燈和鮮花果品,兩側是排列整齊的蒲團。地麵光可鑒人,梁柱上懸掛著繡工精美的經幡。整個空間空曠、肅穆、潔淨得不染塵埃,隻有嫋嫋香煙盤旋上升,為這極致的寂靜增添了一絲流動的生氣。
    這裏沒有靜思院的汙穢陰冷,沒有耳房的暖閣慵懶,隻有一種沉澱了歲月與信仰的、近乎壓迫性的莊嚴與空靈。
    靜慧引著謝阿蠻穿過正殿,來到側麵一間狹小卻同樣整潔的耳房,裏麵隻有一床、一桌、一椅,一個簡陋的佛龕,牆上掛著一幅筆墨淡雅的觀音像。
    “日後你便住在這裏。”靜慧聲音平板,“每日卯時起身,隨眾做早課,雖聽不懂,也需靜立。早課後,擦拭佛堂地麵、供桌、蒲團。午後可休息一個時辰,然後去後院幫忙清掃落葉積雪,或是在廚房幫著擇菜燒火。戌時晚課,之後便回房歇息。不得隨意離開佛堂範圍,不得大聲喧嘩,不得窺探正殿法事。明白了嗎?”
    謝阿蠻低著頭,手指絞著衣角,含糊地“嗯”了一聲。
    靜慧看了她一眼,沒再多言,轉身出去了,留下謝阿蠻獨自在這間充滿檀香味的鬥室裏。
    謝阿蠻慢慢走到窗邊。窗外是一個小小的、被高牆圍住的院落,種著幾株鬆柏,覆著厚厚的雪,寂靜無人。
    這裏,就是她接下來要待的地方了。一個更靠近權力核心,卻也更加與世隔絕、戒律森嚴的牢籠。
    太後的用意,昭然若揭。將她放在佛堂,既是一種“恩養”的姿態,也是將她置於最嚴密的監控之下。在這裏,她的一舉一動,都會在靜慧這類人的眼中無所遁形。而佛堂特殊的氛圍,或許真的能“誘發”出某些深藏的記憶或反應?
    她走到那幅觀音像前,仰頭看著。畫像上的觀音低眉垂目,神情悲憫,仿佛看盡了世間一切苦難。
    謝阿蠻緩緩抬起手,指尖虛虛拂過畫像下方一行小小的落款題字。那字跡清秀工整,寫的是——“信女蘇氏淺雪沐手敬繪,祈願家宅平安,福壽綿長”。
    蘇淺雪。
    這幅觀音像,竟然是蘇淺雪的手筆?而且看墨色和紙張的陳舊程度,應該有些年頭了,恐怕是她剛入宮不久、尚未顯達時所繪。這樣一幅畫,怎麽會掛在慈寧宮佛堂一個給灑掃癡兒住的耳房裏?
    是巧合?還是刻意?
    謝阿蠻收回手,眼底一片冰封的銳利。
    看來,這佛堂,果然不簡單。蘇淺雪的痕跡,太後的掌控,舊日的秘密,都在這嫋嫋香煙與聲聲梵唄中,交織成一幅更加詭譎的圖景。
    而她,這個看似癡傻無知的孤女,就要在這圖景中,為自己,也為前世的血海深仇,尋一條生路,覓一個真相。
    她轉身,走到那張簡陋的木床邊坐下,將那串檀木念珠套在手腕上,閉上眼睛,仿佛開始打坐。
    窗外的風雪聲,被高牆和厚重的殿宇隔絕,變得遙遠而模糊。
    佛堂的鍾磬聲,就在這時,悠然地響了起來,清越,空靈,穿透風雪,回蕩在慈寧宮寂靜的上空。
    新的篇章,在這鍾聲裏,悄然翻開。而帷幕之後,那些執棋者的麵容,也愈發清晰,也愈發莫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