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瀾園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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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篷船在縱橫交錯的江南水網中行了十餘日,方才在一處名為“棲水鎮”的碼頭靠岸。
此地距離京城已逾千裏,氣候溫潤,粉牆黛瓦,櫓聲欸乃,與北地的肅殺儼然是兩個世界。
燕俠翎早已通過信鴿與接應之人聯絡妥當。
船剛停穩,便有一名身著青布長衫、作管事打扮的中年男子迎了上來,對燕俠翎和墨玄恭敬行禮,口稱“燕爺”、“墨先生”,目光掠過被護衛攙扶下船、麵色蒼白卻眼神沉靜的沈生瀾,以及她懷中用厚實繈褓包裹的嬰兒時,並無絲毫異色,隻垂首道:“小的姓周,奉命在此等候多時,院子已收拾妥當,請隨小的來。”
周管事引著他們上了一輛不起眼的青布小車,穿過鎮上熙攘卻不喧鬧的街道,最終停在一處白牆環繞、黑瓦覆頂的宅院前。
院門不大,門楣上也無匾額,推門進去,卻見庭院深深,假山玲瓏,一池碧水畔植著幾株垂柳,雖不奢華,卻處處透著雅致與靜謐。
“此處名為瀾園,一應物事都已備齊,仆役皆是家生清白、口風緊的。沈姑娘可安心在此休養。”周管事語氣恭謹,安排得滴水不漏。
燕俠翎見安置妥當,明顯鬆了口氣,對沈生瀾道:“這裏很安全,周管事是爺信得過的人,有事隻管吩咐他。我和墨玄還有些首尾要處理,需得離開一段時日。”他頓了頓,看向她懷中的孩子,撓了撓頭,“你……自己多保重。”
墨玄依舊是那副冷冰冰的樣子,隻留下幾張調理身體的藥方和一些成藥,又仔細查看了沈生瀾的傷口恢複情況,確認無礙後,便與燕俠翎一同離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江南的蒙蒙煙雨中。
瀾園的生活,就此開始。
沈生瀾給孩子取了個小名,叫“安安”,不求他大富大貴,隻願他此生平安順遂。
她自己的身體在周管事尋來的可靠嬤嬤精心照料下,慢慢恢複。
江南水汽氤氳,藥膳溫補,身上的傷口逐漸愈合,臉色也多了幾分血色。
她並未安心做個被供養的閑人。身體稍好些,便開始過問園中事務。她讓周管事找來本地誌書、風物誌,了解棲水鎮乃至整個江南的物產、人情、勢力分布。她發現此地商貿繁盛,絲帛、茶葉、藥材、瓷器交易頻繁,心中漸漸有了計較。
南宮容璟的庇護並非無償,燕俠翎留下的銀錢也終有盡時。
她必須有自己的立身之本。
一日,她抱著安安在院中曬太陽,狀似無意地問周管事:“周管事,我看這江南物產豐饒,不知如今市麵上,何種生意最是穩妥,利潤尚可?”
周管事是個精明人,早看出這位被主子如此慎重安置的“沈姑娘”絕非普通內宅女子,聞言便恭敬答道:“回姑娘,江南行當眾多。若論穩妥,米糧布帛乃是根本,但利薄;若想利潤厚些,莫過於藥材、香料,或是與海外番邦有關的貨殖,隻是風險也相應大些,需得有過硬的門路和眼力。”
藥材……沈生瀾心中一動。她跟在墨玄身邊數月,耳濡目染,對藥材藥性已非吳下阿蒙,辨識尋常藥材不成問題。這倒是個可以入手的方向。
“若我想開一間小小的藥鋪,不圖做大,隻求收支平衡,安穩度日,周管事覺得可行否?”她試探著問。
周管事略微沉吟,點頭道:“姑娘若有此心,倒也未嚐不可。棲水鎮水路通達,往來商旅眾多,對藥材需求不小。小的可代為尋訪合適的鋪麵,招募可靠的坐堂大夫和夥計。隻是……”他猶豫了一下,“姑娘身份特殊,拋頭露麵,恐有不便。”
沈生瀾明白他的顧慮,她思索片刻,道:“無妨,我不必親自坐堂。可尋一老實可靠的掌櫃出麵,我在幕後把控藥材品質和賬目即可。鋪子也不必求大,幹淨整齊便可,名字……便叫容安堂吧。”
取“容身世間,平安順遂”之意,也暗合了安安的名字。
周管事見她主意已定,且思慮周全,便應了下來:“是,小的這就去辦。”
接下來的日子,沈生瀾一邊照料安安,一邊借著養病的名頭,由周管事陪著,或是乘坐小船,或是乘坐遮掩嚴實的馬車,悄然考察鎮上的藥鋪,了解行情,辨別藥材優劣。她記憶力極佳,又肯用心,很快便將江南常見的藥材及其市價摸了個七七八八。
安安似乎也格外適應江南的水土,長得很快,褪去了初生時的紅皺,變得白白胖胖,一雙眼睛烏溜溜的,像浸在水裏的黑葡萄。
他不愛哭鬧,大多時候都很安靜,隻有餓了或是不舒服時才會哼唧幾聲。
沈生瀾抱著他柔軟的小身子,看著他無邪的睡顏,心中那片冰冷的荒原,仿佛也被這江南的暖風細雨,漸漸浸潤出些許柔軟的綠意。
然而,她從未忘記京城的風波,從未忘記官映雪和南宮祈霽帶來的痛楚與殺機。
夜深人靜時,她也會拿出燕俠翎最初給的那枚紫玉令牌摩挲,思索著南宮容璟的真正意圖。他將她安置於此,是保護,也是放逐,更是一種無形的掌控。
這瀾園,是安樂窩,又何嚐不是另一座精致的牢籠?
但她不急。
她需要時間,需要積蓄力量。
容安堂,就是她的第一步。
數月後,棲水鎮臨河的一條安靜街道上,一家名為“容安堂”的藥鋪悄無聲息地開了張。
鋪麵不大,掌櫃是個笑容和氣的中年人,坐堂大夫是周管事重金從鄰縣請來的老郎中,藥材地道,價格公道,生意不溫不火,卻也漸漸有了些回頭客。
無人知道,這家看似普通藥鋪的真正東家,是住在鎮外瀾園裏,那個平日裏深居簡出、隻偶爾抱著孩子出現在後院,麵容蒼白卻眼神沉靜如水的年輕婦人。
這一日,沈生瀾正在後院查看新送來的一批茯苓,周管事步履匆匆地進來,麵色有些凝重,低聲道:“姑娘,燕爺傳信來了。”
沈生瀾心頭一緊,放下手中的茯苓:“怎麽說?”
“信上說,京城局勢有變,官敏中似乎牽扯進了一樁舊案,已被停職查辦。晉王殿下……因督辦軍餉案不力,遭禦史彈劾,被聖上申飭,罰俸半年,閉門思過一月。”周管事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官映雪小姐,聽聞其父出事,舊疾複發,病勢沉重。”
沈生瀾靜靜地聽著,臉上看不出喜怒。
官家倒台,南宮祈霽受挫,官映雪病重……這一個個消息,對她而言,算不上快意恩仇,更像是意料之中的必然。
她更關心的是……
“他呢?”她問,依舊沒有提名姓。
周管事自然明白這個“他”指的是誰,回道:“爺一切安好,隻是朝中事務繁忙,暫時無法分身南下。”
沈生瀾點了點頭,沒再追問。
她走到窗邊,看著庭院中在嬤嬤懷裏咿呀學語的安安。
風暴並未平息,隻是暫時遠離。她必須在這短暫的平靜裏,讓根係紮得更深。
她轉身,對周管事道:“告訴燕俠翎,我們在這裏,很好。”
很好,所以,不必掛心。
也很好,所以,靜待風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