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5章:她的秘密與他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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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光下,洛晨曦的臉依舊蒼白,但呼吸已經平穩了許多。她靠在拚起的椅子上,像是用盡了所有力氣,那雙總是蒙著霧氣的琥珀色眼睛,此刻清晰地映著疲憊,以及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
“老師……”她再次開口,聲音比剛才有力了一些,但仍顯虛弱,“您真的會保密嗎?”
唐思墨蹲在她身邊,目光與她平視,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以我的職業和人格擔保。隻要你說的不涉及危害他人或觸犯法律,我會為你保密。”
這不是輕率的承諾。作為醫生,他恪守醫療保密原則;作為老師,他也有責任保護學生的隱私。更何況,洛晨曦的情況顯然牽扯極深,貿然泄露可能會給她帶來更大的麻煩。
洛晨曦輕輕點了點頭,沉默了幾秒,似乎在組織語言。教室裏安靜得能聽到窗外遠處傳來的隱約車聲。
“我有一種病,”她終於開口,聲音很輕,“叫做‘遺傳性血管性水腫’,Hereditary&na,簡稱HAE。”
唐思墨的瞳孔驟然收縮。作為醫生,他太清楚這是什麽病了——一種罕見的遺傳性疾病,由C1酯酶抑製劑缺乏或功能異常引起。患者會反複發作皮下或黏膜下非凹陷性水腫,可能累及皮膚、胃腸道,最危險的是喉頭水腫,可導致窒息死亡。
這解釋了為什麽她不能輕易去醫院。HAE的急性發作需要特定的、昂貴的藥物(如C1酯酶抑製劑、緩激肽受體拮抗劑等),而這些藥物在國內並不普及,很多醫院甚至沒有儲備。如果送她去普通急診,醫生可能無法及時正確診斷和治療,反而可能因為使用常規抗過敏藥物(如腎上腺素、抗組胺藥、糖皮質激素)而延誤病情,甚至引發更嚴重的後果。
“你剛才吃的藥……”唐思墨沉聲問。
“是艾替班特,一種緩激肽受體拮抗劑,皮下注射劑型。”洛晨曦的聲音平靜得近乎機械,仿佛在背誦醫學說明書,“但我把它改成了口服緩釋片,效果會打折扣,但緊急情況下可以暫時控製症狀。”
唐思墨震驚地看著她:“你改劑型?這太危險了!”
“我有藥理和藥劑學基礎,做過嚴謹的實驗和計算。”洛晨曦的回答依舊平靜,“而且,我沒有更好的選擇。正規的藥物需要冷藏,注射需要特定條件,我的……生活狀態,不允許。”
“生活狀態?”唐思墨追問,“你是指什麽?為什麽不允許?”
洛晨曦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投下陰影:“因為我在‘逃跑’,老師。”
逃跑?
這個詞讓唐思墨的心又是一緊。
“從我父親,從那些想控製我的人手裏逃跑。”洛晨曦的聲音裏第一次帶上了一絲壓抑的情緒,“我父親,洛振廷,您可能聽說過。”
洛振廷。這個名字,唐思墨確實知道。不是從商業版,而是從一些更隱秘的圈子裏。傳聞中背景極為深厚、產業橫跨多國、行事低調卻能量驚人的華裔巨富。難怪父親和金淑慧都會如此關注……
“我母親是韓國人,曾是‘星月傳媒’的練習生,後來因為生病退出了。”洛晨曦繼續說著,語氣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她也有HAE,但當時沒有被正確診斷。我六歲時,她因為一次喉頭水腫發作,沒有及時用上正確的藥,去世了。”
唐思墨的喉嚨有些發緊。他能想象,一個六歲的小女孩,眼睜睜看著母親在痛苦中掙紮卻無能為力……
“母親去世後,我被父親接回身邊。他請了最好的醫生,確診了我的病,也給了我最好的醫療條件。”洛晨曦的語氣裏聽不出感激,反而有種淡淡的諷刺,“但他也把我當成一個需要被嚴密監控的‘病人’,一個可能隨時會壞掉的‘珍貴資產’。我不能隨意出門,不能有朋友,生活裏除了治療、學習各種知識(包括醫學,因為他希望我能更好地管理自己的病),就是被教導如何成為合格的‘洛家繼承人’。”
她抬起眼眸,看向唐思墨:“您還記得陳師傅嗎?那位做辣椒炒飯的廚師。”
唐思墨點頭:“記得。他是你父親安排的人?”
“不,”洛晨曦搖了搖頭,嘴角幾不可查地彎了一下,那是今晚第一個近似笑容的表情,“陳師傅是母親以前認識的人,他同情我,經常偷偷給我做點有‘鍋氣’的普通飯菜,而不是那些精致的營養餐。那是我在那段日子裏,少有的……像個人一樣活著的時刻。”
所以她才記得那麽清楚。所以辣椒炒飯對她來說,不僅是味道,更是溫暖和自由的象征。
“我在韓國待過幾年,因為父親在那邊有業務,也方便我就醫和……接受一些訓練。”洛晨曦繼續說道,“您可能見過我,在那個女團的後台。我是跟著金淑慧副會長去的,她是我母親的舊識,父親希望她‘教導’我一些社交和禮儀。但我不喜歡那些場合,總是躲在角落。”
那張拍立得照片裏的模糊身影,終於對上了號。
“我想離開。”洛晨曦的聲音忽然堅定起來,“我不想做被關在籠子裏的金絲雀,不想人生隻剩下治病和繼承家業。所以我開始偷偷準備。我努力學習,提前完成了高中課程,甚至自學了大學階段的醫學和化學知識。我偷偷收集藥物,研究改良劑型。我還……偽造了一部分身份背景。”
她看向唐思墨,眼神坦率:“我轉到京海女高,是因為這裏管理相對嚴格,學生背景複雜,容易隱藏。而且,我需要一個相對穩定的環境,來完成我的計劃。”
“什麽計劃?”唐思墨問。
“徹底獨立。”洛晨曦一字一句地說,“經濟上,醫療上,生活上。我需要時間,需要一份不引人注目的身份,慢慢建立起自己的資源網絡,擺脫父親的控製。而學校,是最好的掩護。”
難怪她行事如此成熟縝密,卻又在某些地方顯得格格不入。她不是普通的叛逆少女,她是在進行一場精心策劃的“獨立戰爭”,而她的敵人,是她富可敵國、掌控欲極強的父親,以及可能圍繞在她父親身邊的各方勢力。
“你今天發作,是因為壓力太大?”唐思墨問。家長會,父親和金淑慧的突然出現,沈佳宜的坦白造成的混亂……這些都可能成為誘因。
洛晨曦點了點頭:“情緒波動和壓力是常見的誘因。而且,我最近在嚐試調整用藥方案,可能……不太穩定。”她頓了頓,“今天父親的人突然送來的文件袋,是最新的基因檢測報告和一些……‘建議’。我看完後,情緒就有些失控。”
唐思墨大致明白了。洛振廷顯然沒有放棄對女兒的控製,甚至可能通過醫療報告施加壓力。而金淑慧,或許是真的關心故人之女,或許是受洛振廷所托,或許是另有所圖……
“所以你不能去醫院,因為一旦使用真實身份就醫,你父親立刻就會知道你的位置和狀況。”唐思墨總結道。
“是的。”洛晨曦承認,“而且,HAE的專用藥物非常昂貴,使用記錄也容易被追蹤。我自己準備的藥物雖然效果差一些,但更安全。”
唐思墨沉默了。他看著眼前這個隻有十六歲,卻背負著遺傳疾病、家族壓力、以及對自由的沉重渴望的少女,心中湧起複雜的情緒。有欽佩,有同情,也有作為師長的責任感和作為醫者的職業本能。
“你的病,需要係統的管理。”唐思墨嚴肅地說,“不僅僅是急性發作時的用藥。還需要預防性治療,需要定期監測,需要避免誘因,需要製定詳細的應急方案。你這樣自己摸索,太危險了。今天如果不是我在場,後果不堪設想。”
洛晨曦的嘴唇抿了抿:“我知道。但我沒有選擇。”
“不,你有。”唐思墨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外麵沉沉的夜色,然後轉過身,“你現在有老師了。”
洛晨曦怔住了。
“HAE雖然罕見,但並非無法管理。”唐思墨的語氣恢複了專業醫生的冷靜,“我在韓國時接觸過類似病例,也參與過相關藥物的臨床研究。我對這個病有一定的了解。而且,我有醫師資格,雖然現在不執業,但知識和技能還在。”
他走回洛晨曦麵前,目光堅定:“如果你信任我,我可以幫你。不是作為你父親的眼線,也不是作為金淑慧的說客,而是作為你的老師,和你暫時的醫生。”
洛晨曦的眼睛微微睜大,裏麵寫滿了難以置信:“為、為什麽?老師,這不關您的事,而且可能會給您帶來麻煩……”
“因為我是一名老師,也是一名醫生。”唐思墨的回答很簡單,“我不能看著我的學生,在健康問題上走鋼絲。至於麻煩……”
他想起父親冰冷的臉,想起金淑慧複雜的眼神,嘴角勾起一個略帶嘲諷的弧度:“我遇到的麻煩已經不少了,不差這一件。而且,某種程度上,我們算是……同病相憐?”
都在反抗父親的控製,都在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
洛晨曦看著他,良久,眼眶忽然有些泛紅。她迅速低下頭,掩飾住情緒,但微微顫抖的肩膀暴露了她的激動。
多久了?多久沒有人對她說“我可以幫你”,而不是“你必須怎樣”?多久沒有人把她當成一個可以自己做決定的“人”,而不是一個需要被管理的“病人”或“繼承人”?
“謝謝您,老師。”她的聲音帶著壓抑的哽咽。
“先別急著謝。”唐思墨的語氣緩和下來,“要讓我幫你,你必須答應我幾個條件。”
洛晨曦抬起頭,認真地看著他。
“第一,你必須完全如實告訴我你的健康狀況,包括所有症狀、用藥史、發作頻率,不能有任何隱瞞。”
“第二,你必須配合我製定的健康管理計劃,包括規律的作息、飲食、壓力管理,以及按正確的方式用藥。你那種私自改劑型的做法,必須停止。”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唐思墨的目光變得格外嚴肅,“如果發生嚴重的、你無法控製的發作,比如出現呼吸困難、吞咽困難,你必須立刻告訴我,或者同意我采取必要的醫療措施,包括送醫。生命比隱藏行蹤更重要,明白嗎?”
洛晨曦咬著嘴唇,顯然第三條讓她很掙紮。但最終,她還是重重地點了點頭:“我答應。”
“好。”唐思墨鬆了口氣,“那今晚你先好好休息。我送你回去?”
“不,不用!”洛晨曦連忙搖頭,“司機就在校門外等。我自己可以。”她不想讓唐思墨過早暴露在她的生活圈裏。
唐思墨理解她的顧慮,沒有堅持:“那你再休息十分鍾,等完全穩定了再走。我會在這裏陪著你。”
洛晨曦沒有再拒絕,她靠在椅子上,閉上了眼睛。或許是藥物起了作用,或許是終於卸下了一部分心防,她的呼吸漸漸變得綿長。
唐思墨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看著她安靜的睡顏。這個女孩身上的擔子,比他想象的還要沉重。遺傳病、豪門桎梏、對自由的渴望……每一樣都足以壓垮一個成年人,她卻默默承受了這麽多年,並試圖憑借一己之力殺出一條血路。
勇氣可嘉,但也危險至極。
他必須幫她,不僅是為了她,或許也為了證明,像他們這樣試圖掙脫枷鎖的人,並非隻有頭破血流這一條路。
十分鍾後,洛晨曦醒來,狀態好了很多。唐思墨堅持送她到教學樓門口,看著她坐上那輛低調但顯然價值不菲的黑色轎車離開。
回到空蕩蕩的教室,唐思墨疲憊地坐在講台後的椅子上。今晚的信息量太大了。他需要時間消化。
然而,老天似乎不打算給他喘息的機會。
他的手機震動起來,是一個陌生號碼。
“喂?”
“唐思墨先生嗎?”電話那頭是一個禮貌但疏離的男聲,“我是洛振廷先生的助理,姓周。洛先生想和您談談關於晨曦小姐的事情。明天下午三點,不知您是否方便?”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唐思墨握緊了手機,眼神變得銳利。
“地點。”
“京海國際酒店,頂層套房。稍後我會把具體信息發到您手機上。”
電話掛斷。
唐思墨放下手機,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洛晨曦的父親,終於要親自出麵了。
這場圍繞著神秘轉學生的風波,正迅速演變成一場涉及多方、暗流洶湧的博弈。而他,唐思墨,已經不知不覺,身處風暴的中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