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海女子高中的校園文化藝術節，在一個晴朗的周六上午正式拉開了帷幕。
    平日肅靜的校園仿佛被注入了鮮活的生命力，到處張燈結彩，人聲鼎沸。主幹道兩旁搭起了各式各樣的攤位，售賣著手工藝品、文具、二手書籍、學生自製點心，甚至還有現場製作棉花糖和糖畫的。各個社團和班級都拿出了看家本領：音樂社在中心廣場搭建了小型舞台，輪番上演樂器演奏和歌唱表演；舞蹈社穿著統一的服裝，在特定區域進行快閃表演；文學社則舉辦了微型詩會和簽售活動；連生物社都擺出了精心飼養的倉鼠、兔子等小動物，吸引了大量女生圍觀。
    空氣中彌漫著爆米花的甜香、顏料的鬆節油味、以及少年少女們歡快的笑聲。陽光穿過梧桐樹葉的縫隙，灑在五彩斑斕的裝飾和一張張青春洋溢的臉上。
    而高一（18）班的“晨曦小築”手工藝品攤位，無疑是整個市集最引人注目的焦點之一。
    這要歸功於趙小雅鋪天蓋地的宣傳（她甚至動用關係在校園廣播站做了專題報道）、夏雨欣精心設計的淡雅水墨風格裝飾、以及洛晨曦精準把控的“高級感”商品陳列。
    攤位以淺木色和月白為主調，垂掛著夏雨欣手繪的寫意花卉紗幔。商品分區域擺放得錯落有致：歐陽雪嚴格核算定價的精致文具和手工皂、楚雨萱從母親那裏“磨”來的幾位甜品大師獨家迷你蛋糕和餅幹禮盒（包裝精美，每日限量）、蘇雪晴貢獻的泛黃兵器圖譜複製品（配上了她親自手寫的注解卡片，意外地受歡迎）、以及其他女生們帶來的各種別致小物——從鉤針玩偶到滴膠飾品，從手繪團扇到古風發簪，琳琅滿目。
    最吸引眼球的，是攤位中央一個小小的玻璃展櫃。裏麵陳列著洛晨曦母親留下的那套異域風情編織杯墊，以及夏雨欣為藝術節繪畫比賽準備的作品《窗影》的縮小複製版畫片。杯墊色彩濃鬱，工藝繁複；畫作則捕捉了午後陽光透過教室窗戶，在空蕩桌椅和地麵投下斑駁光影的靜謐瞬間，筆觸細膩，情感含蓄。兩件物品風格迥異，卻因陳列得當而相得益彰，旁邊還擺放著洛晨曦不知從哪裏找來的幾枝幹枯但形態優美的尤加利葉點綴。
    “哇，這個攤位好漂亮！”
    “東西也很有品味！”
    “那個杯墊是賣的嗎？太好看了！”
    “畫也超棒！是夏雨欣畫的吧？文化牆也是她主筆！”
    “快看，兵書圖譜？好酷！還有注解！”
    絡繹不絕的學生和受邀前來的家長、校友們被吸引過來，嘖嘖稱讚。“晨曦小築”前很快排起了小隊，負責銷售的幾個女生忙得不可開交。趙小雅站在稍微高一點的凳子上，拿著個小喇叭（被唐思墨以“擾民”為由沒收後又悄悄拿回來），眉飛色舞地介紹著各類商品，活脫脫一個金牌銷售。
    蘇雪晴穿著印有“武者之心”Lo的定製T恤（趙小雅強行設計的），負責維護秩序和解答關於兵書的問題，雖然表情依舊酷酷的，但看到有人認真翻閱那些圖譜時，眼裏會閃過一絲滿意。楚雨萱守著甜品區，一邊收錢一邊忍不住偷瞄那些可愛的蛋糕，被趙小雅瞪了好幾眼。歐陽雪坐在收銀台後，手指在計算器上飛舞，賬目清晰得令人發指。
    夏雨欣有些緊張地站在自己的畫作前，接受著參觀者的讚美和詢問，臉頰微紅。洛晨曦則站在攤位稍內側的陰影裏，靜靜地看著這一切，臉上沒什麽表情，但眼神比平時柔和許多。她偶爾會走上前，調整一下被碰亂的商品位置，或者低聲提醒某樣東西庫存不多。
    唐思墨作為負責老師，在幾個班級的攤位區域巡視。他的目光大部分時間都停留在（18）班的攤位上，尤其是洛晨曦身上。藝術節人流如織，他必須格外警惕。他已經和保衛科打過招呼，重點關注（18）班區域，也確認過洛振廷派來的“保護人員”已經以“校友誌願者”的身份混入了現場——兩個看起來三十歲左右、氣質幹練的男女，正裝作閑逛，但視線範圍始終囊括著“晨曦小築”。
    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熱鬧而有序。
    下午兩點，藝術節的重頭戲之一——“特邀藝術家作品展暨交流沙龍”在學校藝術中心展廳舉行。這次學校邀請了多位知名藝術家和校友展出作品，其中就包括那位韓國現代畫家金允善。
    唐思墨注意到，洛晨曦在聽到廣播通知後，身體幾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她望向藝術中心的方向，眼神複雜。
    “雨欣，你的畫也在那邊參展對吧？”趙小雅問道，“我們要不要輪流去看看？反正現在人流高峰過了。”
    夏雨欣點點頭，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她的參賽作品《窗影》的原作正在藝術中心參展評選。
    “我陪你去吧。”蘇雪晴主動說，“這邊有趙小雅這個咋呼精和歐陽計算機看著，沒問題。”
    “你說誰咋呼精！”趙小雅抗議。
    “我也想去看看。”一直安靜的洛晨曦忽然開口。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洛晨曦主動提出參加活動？這可不常見。
    唐思墨心中一緊，但麵上不顯：“好啊，想去就去吧。蘇雪晴，夏雨欣，你們和洛晨曦一起，別走散了。看完早點回來。”
    “放心吧老師！”蘇雪晴拍拍胸口。
    三個女生結伴走向藝術中心。唐思墨對不遠處那兩位“校友誌願者”使了個眼色，其中那位女性微微點頭，不著痕跡地跟了上去。
    藝術中心展廳裏光線明亮柔和，人流比外麵市集少一些，但氛圍更加沉靜高雅。牆上懸掛著各式各樣的畫作、攝影作品和裝置藝術，風格各異。不少參觀者安靜地駐足欣賞，低聲交談。
    夏雨欣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作品。它被懸掛在一個不錯的位置，旁邊還有評委的點評卡片，上麵寫著“對光影的捕捉細膩動人，於靜謐中見生機”等褒獎之詞。夏雨欣看著，眼睛亮晶晶的，開心地拉著蘇雪晴看。
    洛晨曦的目光卻在展廳裏緩緩移動，仿佛在尋找什麽。最終，她的視線定格在展廳東側一個相對獨立的展區。那裏懸掛著幾幅尺幅較大、色彩極其大膽濃烈、卻又在混亂中透出奇異秩序的抽象畫作。展區旁邊的介紹牌上寫著：“金允善（韓國）現代繪畫作品選展”。
    她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挪了過去。
    蘇雪晴和夏雨欣注意到她的動向，也跟了過去。
    金允善的畫確實極具衝擊力。大麵積的色塊碰撞，看似隨意的線條交織，形成了一種強烈的情感張力。有的畫麵熱烈奔放，仿佛要衝破畫布；有的卻又在絢爛之下透出孤寂與疏離。
    洛晨曦在一幅名為《蝕》的畫作前停下了腳步。畫麵以深藍和暗紅為主調，中央有一片仿佛被侵蝕的、形狀不規則的留白，周圍色彩層層堆疊、滲透，既像傷口，又像某種孕育。這幅畫的情感濃度極高，甚至讓人有些不適。
    她靜靜地站在那裏，看了很久。琥珀色的瞳孔裏映著畫布上濃烈的色彩，深處卻仿佛有漩渦在緩緩轉動。她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起來。
    “這幾幅畫……好強烈。”夏雨欣小聲評價，帶著藝術生的專業眼光，“色彩運用很大膽，構圖也很有力量。不過……感覺有點壓抑。”
    “看不懂。”蘇雪晴實話實說，“但確實能感覺到……很濃的情緒。”
    就在這時，一個溫和而略帶口音的女聲在她們身後響起：“能感受到情緒，就是看懂了第一步。”
    三人回頭，隻見一位穿著素雅米白色套裝、長發鬆鬆挽起、氣質嫻靜的中年女性不知何時站在了她們身後。她看起來五十歲上下，麵容柔和，眼神卻十分清明睿智，嘴角帶著淡淡的微笑。
    “金……金允善老師？”夏雨欣認出了對方胸前的嘉賓名牌，驚訝地捂住嘴。她沒想到這位著名的畫家本人會主動跟她們說話。
    金允善微笑著點點頭，目光卻更多地落在依舊望著畫作的洛晨曦身上：“這位同學，似乎對這幅《蝕》特別有感觸？”
    洛晨曦緩緩轉過身，對上金允善的目光。她的臉色比平時更白了一些，但神情還算鎮定。“這幅畫……很痛。”她輕聲說，用的是韓語，流暢自然。
    金允善的眼中閃過一絲明顯的驚訝和更深邃的探究。她也改用韓語回應：“痛？很多人都這麽說。但你能告訴我，是什麽樣的痛嗎？”
    洛晨曦沉默了幾秒，目光重新投向畫布：“是……失去重要之物後，那種空洞的、被不斷侵蝕的痛。色彩在掙紮，但中間那片空白……才是真正的主題。”
    金允善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鄭重的神色。她深深地看了洛晨曦一眼：“你看得很準。這幅畫，是我很多年前，失去一位摯友後所作。”
    洛晨曦的身體幾不可查地顫動了一下。她沒有接話。
    蘇雪晴和夏雨欣聽不懂韓語，麵麵相覷，感覺氣氛有些微妙。
    “你……”金允善向前走近一步，聲音壓得更低，幾乎隻有兩人能聽到，“你長得……很像她。尤其是眼睛。”
    洛晨曦猛地抬眼，與金允善對視。空氣中仿佛有無形的弦被繃緊了。
    就在這時，那位女性“校友誌願者”看似隨意地踱步過來，停在了不遠處的一幅畫前，但注意力顯然放在這邊。
    金允善似乎察覺到了什麽，她迅速恢複了之前的溫和笑容，切換回中文，對夏雨欣說：“你的《窗影》我也看到了，畫得很棒，對光的處理很細膩，未來可期。”
    夏雨欣受寵若驚，連忙道謝。
    金允善又看了一眼洛晨曦，眼神複雜，最終隻是輕輕點了點頭，便轉身與其他前來打招呼的參觀者寒暄去了。
    洛晨曦站在原地，望著金允善離開的背影，久久沒有動彈。她的手下意識地撫上自己的脖頸——那裏，貼身戴著一枚從未示人的、造型古樸的銀質吊墜，是母親留給她的遺物之一。
    “晨曦，你沒事吧？”蘇雪晴察覺到她的異樣，碰了碰她的胳膊，“你認識那個畫家？你們用韓語說了什麽？”
    洛晨曦回過神，搖了搖頭：“沒什麽。隻是……討論了一下畫。”她的聲音有些幹澀。
    夏雨欣雖然也很好奇，但體貼地沒有多問：“那我們再去看看別的展區吧？”
    三人又在展廳裏轉了一會兒，但洛晨曦顯然有些心不在焉。蘇雪晴見狀，便提議回去攤位幫忙。
    回去的路上，洛晨曦比來時更加沉默。蘇雪晴和夏雨欣識趣地沒有打擾她。
    唐思墨在攤位看到她們回來，注意到洛晨曦蒼白的臉色和遊離的眼神，心中一沉。他找了個機會，低聲問她：“怎麽了？在展廳遇到什麽事了？”
    洛晨曦抬眼看他，眼神裏帶著一絲罕見的迷茫和掙紮，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隻是搖了搖頭：“……沒什麽。有點累了。”
    唐思墨知道她沒說實話，但現在不是追問的時候。他隻能囑咐她多休息，並更加密切地關注她的狀態。
    藝術節一直持續到下午五點多才陸續收尾。（18）班的“晨曦小築”戰績輝煌，幾乎所有商品售罄，歐陽雪初步計算的毛利讓所有參與籌備的女生都歡呼雀躍。趙小雅已經開始規劃“分紅”和“下一次創業計劃”。
    撤展、收拾、打掃……又是一陣忙亂。等到所有事情處理完畢，天色已經擦黑。學生們三三兩兩地結伴離開，興奮地討論著今天的收獲和趣事。
    唐思墨最後檢查了一遍場地，確認無誤後才離開。他想起洛晨曦白天的異常，有些不放心，給她發了條信息：“安全到家後，方便時告訴我一聲。”
    信息很快回複：“已到家。謝謝老師關心。”
    簡潔，疏離。
    唐思墨看著手機屏幕，眉頭微蹙。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今天在藝術節上，一定發生了什麽觸及洛晨曦內心深處的事情。金允善的出現，絕不僅僅是巧合。
    而此刻，在城市另一端的某間高檔酒店套房裏，金允善正站在窗前，看著城市的夜景，手裏拿著一張有些年頭的合影照片。照片上是兩個年輕女孩，在畫室前笑得燦爛。其中一個，眉眼間與洛晨曦有七八分相似。
    金允善輕輕撫摸著照片，低聲自語，用的是韓語：“素英（洛晨曦母親的名字）……是你的女兒嗎？她長得真像你，連看畫的眼神都一樣……可為什麽，洛振廷要讓我‘偶然’遇見她，又什麽都不讓我多說？你到底……留下了什麽？”
    她想起白天那個女孩蒼白的臉和隱忍的眼神，心中湧起一陣複雜難言的情緒。
    窗外的城市燈火輝煌，卻照不進每個人心底的迷霧。
    藝術節的熱鬧已然散場，但由它引出的波瀾，或許才剛剛開始湧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