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交鋒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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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監獄的清晨,是被一聲尖銳到足以刺破耳膜的金屬哨鳴撕裂的。
    七點整,這毫無溫度的聲響如同淬了冰的鋼針,精準地紮進每個囚犯混沌的夢境,將現實殘酷地拖拽到眼前。
    緊隨其後的,是獄警們沉重而規律的皮靴聲,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發出“哢嗒、哢嗒”的回響。
    像死亡的倒計時,由遠及近,一間間牢房清點過去。
    除了戴著重鐐的死刑犯與少數凶名在外的重刑犯,那些刑期較輕的犯人,在晨間點名後便會被驅趕出籠。
    如同被放牧的牲口,前往築路、伐木等髒活重活的場地,用無盡的體力消耗換取兩個硬如石塊的饅頭和一小撮齁鹹的菜梗。
    這是監獄的鐵律。
    清點時,所有犯人都必須規規矩矩地佇立在牢門之後,將臉湊到那方小小的鐵窗前,讓獄警冰冷的目光掃過,確認他們的存在與狀態。
    經過昨夜大半個晚上的靜心調息,林燦明顯感覺萎靡的精神恢複了些許元氣。
    因此,在今日晨哨響起之前,他並未像其他犯人那樣站立等候,而是精心布置了一個現場:
    他將硬板床上那套破舊不堪、散發著黴味的被褥和草席胡亂扯到地上。
    自己則擺出一個看似無力掙紮後昏厥的姿勢,緊閉雙眼,癱倒在牢房陰濕冰冷的水泥地上。
    他在假裝昏迷。
    一個從小錦衣玉食、從未吃過苦頭的公子哥,在經曆了抄家、審問、判刑的驚嚇後,又逢昨夜那般疾風驟雨的淒冷侵襲,身體虛弱以致昏迷不醒。
    ——這劇本合情合理,天衣無縫。
    這是一次至關重要的試探。
    林燦想知道,自己小心翼翼拋出的魚餌,是否已經引起了暗處獵食者的注意,那看似平靜的水麵下,是否有魚線正在微微顫動。
    兩名獄警一前一後,如同巡視自家領地的野獸,不緊不慢地踱步而來。
    其中一人眼眶發青,睡眼惺忪,邊走邊打著哈欠,顯然是熬了一宿夜班,身心俱疲,隻盼著早點交班;
    另一人則略顯清醒,手中掂量著一根烏黑的警棍,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掌心,目光懶散而漠然地掃過兩側鐵窗後那一張張或麻木、或諂媚的臉。
    他們很快便踱到了關押死囚的區域。
    這裏的空氣似乎都更加凝滯,鐵門上的窺視窗開得更小,牢房也越發顯得逼仄壓抑。
    當走到林燦所在的牢門前,兩人習慣性地朝裏一瞥,卻沒有看到預想中貼在窗口的人臉,腳步頓時停了下來。
    兩人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默契地同時湊近那狹小的鐵窗,朝昏暗的牢室內望去。
    ——隻見林燦麵容朝下,一動不動地撲倒在冰冷的地麵上,如同一個被遺棄的破舊玩偶。
    “林燦,醒醒!點名了!”一名獄警提高嗓門,朝裏麵喊了兩聲。
    牢房內依舊死寂,隻有隱約的回音在回蕩。
    兩人再次對視,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異樣,不敢耽擱,立刻通過隨身攜帶的哨子或呼喊方式向上級報告。
    對於這所見慣了生死的監獄而言,一個死囚在行刑前因病死亡或是自我了斷,並非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
    隻要不是身份特殊、上麵格外“關照”的人物,通常都是按照既定程序處理,歸檔了事。
    而像林燦這種家產已被抄沒、靠山已倒,且已被判處死刑的過氣公子哥,在獄卒們眼中,顯然算不上什麽需要小心翼翼對待的“特殊人物”。
    不過片刻功夫,又有兩名聞訊趕來的獄警加入了隊伍。
    沉重的鐵鎖被鑰匙打開,發出“哐當”的刺耳聲響,鐵門被推開,四名獄警魚貫而入,狹小的牢房頓時顯得擁擠起來。
    一名看似小頭目的獄警蹲下身,伸出兩根手指,熟練地搭在林燦的脖頸一側探查脈搏,又探了探他的鼻息。
    感受到微弱的生命跡象後,他心下稍安,站起身,用一種見怪不怪的平靜口吻對同伴說道:
    “這細皮嫩肉的公子哥,身子骨太弱,沒吃過咱們這種苦,昨晚上那場風雨,估計是凍著了,邪風入體,暈過去了。抬起來,丟到床上弄醒。”
    另外兩名獄警聞言,一人一邊,有些粗暴地將林燦架起,重重地扔回了那張堅硬的板床上。
    這時,另一名獄警從腰間掏出一個小小的、比指甲蓋略大的圓形鐵盒。
    打開蓋子,裏麵是一種顏色暗黃、質地如油脂、氣味極其刺鼻的藥膏。
    他用指甲小心翼翼挑起一小塊,抹在林燦的人中穴上,那股強烈的刺激性氣味瞬間鑽入鼻腔。
    隨後,他又用手掌不輕不重地拍打著林燦的臉頰。
    “啪,啪”幾聲之後,林燦的眼皮開始輕微地顫抖,仿佛費了極大的力氣,才終於睜開一條縫隙,眼神渙散無光,氣若遊絲地喃喃道:
    “能……能給我一點藥嗎……我感覺渾身像散了架,沒有一點力氣……可能……真的病得快不行了……”
    “藥?嗬!”旁邊一個獄警聞言,嗤笑出聲,語氣充滿了譏諷:
    “你當這裏是救死扶傷的慈善堂,還是你家那應有盡有的大別墅?要不要再給你找個丫鬟來端茶送水,捶腿捏肩啊?”
    “能醒過來就算你命大,閻王爺還沒打算收你!安心等著吧,槍斃之前,說不定還能賞你一頓像樣的斷頭飯,讓你做個飽死鬼!”
    說完,幾名獄警不再多言,魚貫而出,鐵門再次被“哐當”一聲鎖上,牢房內重新恢複了死寂,隻剩下林燦微弱的呼吸聲。
    約莫兩個小時後,體態肥碩如球、行動略顯遲緩的監獄長趙澤旭,才慢悠悠地踱進了他那間還算寬敞的辦公室。
    他剛在自己的寬大靠背椅上坐穩,端起勤務兵泡好的熱茶,吹開浮沫,愜意地呷了一小口,辦公室的門就被敲響了。
    手下獄警進來,例行公事地報告了今早死囚林燦暈厥一事。
    因為林燦牽扯的案子有些特殊,那位手眼通天的騰公子之前曾親自打過招呼“關注”。
    所以監獄長趙澤旭曾特意交代過下屬,關於林燦的任何風吹草動,都必須及時向他匯報。
    此刻聽完報告,他肥胖的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隻是揮了揮手,讓手下退下。
    辦公室門關上後,趙澤旭那肥碩的身體向後深深陷入柔軟的椅背,一雙被滿臉橫肉擠得有些昏沉的小眼睛卻閃爍起精明的光芒,滴溜溜地轉了幾圈。
    他沉吟片刻,才費力地重新站起身,拿過辦公桌上那部電話機的聽筒,然後將一隻胖手按在電話機的搖柄上。
    由於他個子矮胖,坐著搖動手柄頗為吃力,所以他習慣站著打電話。
    他用力搖動轉柄,發出“嗡嗡”的蜂鳴聲。
    幾秒鍾後,聽筒裏傳來一個算不上熱情,甚至有些冷淡的女聲:“哪裏?要接哪裏?”
    “麻煩請幫我接春堂路,18號公館……”趙澤旭的語氣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恭敬。
    話務員的女聲消失,聽筒裏傳來一陣輕微的電流雜音和轉接的哢嗒聲。
    又過了七八秒,電話那頭才傳來一個年輕的男聲,聲音裏透著一股懶洋洋的勁兒,似乎還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耐煩,背景裏隱約能聽到一個女子嬌嗲的撒嬌聲。
    “喂,哪位啊……”那個男聲問道。
    “騰公子嗎?是我啊,趙澤旭,沒影響您休息吧……”
    監獄長不自覺地彎下了腰,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容,語氣謙卑得近乎討好,仿佛對方能透過電話線看到他此刻的表情一般。
    “哦,原來是趙哥啊,”電話那邊的語氣頓時熱情了一些,這份“熱絡”讓趙澤旭有點受寵若驚,“有什麽事麽?”
    “騰公子您之前不是說,讓我多關注一下那個林燦麽,吩咐他有什麽動靜要第一時間向您匯報。今天早上,他在監獄裏出了點小狀況,我們早上點名的時候,發現他暈死在自己牢房裏了……”
    “哦?是嗎?”電話那邊的騰公子聲音似乎提高了一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林燦他……人沒事吧?”
    “沒事,沒事!”趙澤旭連忙保證,語氣肯定。
    “您放心!就是那個林燦,身子骨實在太弱,跟紙糊的似的,估計是從來沒吃過這種苦頭,昨晚上不是刮風下雨嘛,牢房裏陰冷,他可能是感染了風寒,頭疼腦熱的,就給暈過去了。”
    “人我們已經弄醒了,沒啥大礙!”
    電話那邊沉默了幾秒鍾,這短暫的沉默讓趙澤旭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隨即,騰公子那副慣有的、帶著幾分大義凜然的口吻傳了過來:
    “趙哥,我和他之間雖有些誤會,但他若真不明不白死在牢裏,反倒會給我惹來閑話。家父為官最重清譽,也見不得我沾上是非——”
    “——這樣,你們監獄不是有‘特需牢房’嗎?給他換一間,好生照看著,就算要槍斃,也別在這之前出事。明白嗎?”
    “沒問題!絕對沒問題!”趙澤旭點頭如搗蒜,連聲應承:
    “騰市長治家有方,教子有方,是我等學習的楷模!騰公子您真是仁至義盡,心胸寬廣!您放心,監獄這邊的唯一的一間特需牢房還空著的,我今天,不,我馬上就安排下去,給他換過去!”
    “嗯,”騰公子似乎對趙澤旭的態度很滿意,接著吩咐道:
    “另外,找個可靠的醫生給他瞧瞧病,開點藥,別真讓他病懨懨的死了。”
    “好的,好的!”趙澤旭點著頭,就像是騰公子的下級。
    “咱們的監獄是冰冷的,國法是無情的,但執法的終歸是有血有肉的人嘛,總要講點人道。不過,趙哥,切記,不要讓他知道這是我的意思。他對我不仁,我不能對他不義,明白嗎?”
    “明白!明白!騰公子您真是高義!我辦事,您放心!”趙澤旭的馬屁拍得恰到好處。
    又客套了兩句,電話掛斷。
    趙澤旭放下聽筒,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上並不存在的汗,立刻喚人進來,下達了給林燦更換牢房的指令。
    不過一個小時左右,林燦就被幾名獄警帶離了陰暗潮濕的死囚區,來到了位於監獄上一層的一個單獨區域——特需牢房區。
    這特需牢房,果然名不虛傳,是為某些有背景或需要特殊關照的“人物”準備的。
    牢房的麵積比他之前那間狹窄的囚室大了足足三四倍,條件更是天壤之別:
    地麵幹淨,牆壁雪白,內有單獨的衛生間,配備了抽水馬桶和簡單的洗漱台;
    房內有固定的木質桌椅,床鋪雖然仍是硬板,但上麵的被褥潔白幹淨,散發著陽光暴曬後的氣味,堪比醫院病床。
    獄警告知,衛生間每天固定時段會供應熱水,可以淋浴;
    更難得的是,朝南的一麵牆上有一扇雖小卻明亮的鐵窗,陽光可以肆無忌憚地照射進來,驅散牢房的陰霾。
    在飲食方麵,更是從每日兩頓清湯寡水的豬食,提升到了一日三餐,管飽,標準幾乎與中層的獄警的夥食持平。
    除了死刑犯標誌性的沉重腳鐐按規定不能解除外,束縛雙手的手銬已經被取下。
    不久,一名穿著白大褂的獄醫被帶來,簡單詢問和檢查後,給林燦開了一些治療風寒感冒的藥劑。
    看著眼前這突如其來的一切,撫摸著幹淨溫暖的被褥,感受著久違的陽光照在臉上的暖意,林燦垂下眼瞼,嘴角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冷笑。
    他知道,自己精心拋出的魚餌,已經被那條潛伏在深水中的大魚,穩穩地吞了下去。
    午餐不再是漿糊爛菜,而是白米飯、葷素菜肴、米湯和包子。
    隨餐還有一份油墨未幹的《霽州時報》,日期是元佑十一年七月十八日。
    頭版標題很有意思:《帝國議會再陷僵局,〈新稅則〉法案審議恐延期》
    《帝國海軍威遠艦炮轟普蘭加港,普蘭加國王遣使商量開港通商事宜》
    《西南巫夔兩州銀行加入欽定貨幣銀行協議》。
    頭版頁麵上一幅黑白照片雖略有模糊,卻清晰勾勒出在鋼鐵戰艦的炮管上方的桅杆上迎風飄揚的帝國海軍旗,還有遠方港口衝天的濃煙烈火。
    林燦仔細咀嚼著飯菜,更咀嚼著報上每一個字。
    從前那個隻醉心舞台、不聞國事的公子哥已然死去,如今的他,必須在信息的字裏行間,捕捉那唯一的一線生機。
    頭版新聞是當前的國家大事,林燦讀了一遍,發現法案焦點是議會計劃增加針對海外貿易和殖民地新興工廠的“累進所得稅”,以補貼內陸民生。
    這遭到了東南沿海各州“海商派”議員和代表殖民地與殖民公司利益的議員們的強烈反對。
    他們指責這是“與民爭利”“打壓工商”。
    而代表傳統土地士紳利益的“內陸黨”議員則力主推行,認為此舉可緩解貧富差距,並削弱沿海省份過大的財政影響力。
    雙方在議會僵持不下,新法案的審議被迫延遲。
    帝國的《欽定貨幣銀行協議》已經頒布了七十多年,其中明確規定了帝國銀元的發行標準:
    一個帝國標準銀元的重量為一平準兩,即31.18克,含銀量為91%,同麵值紙幣與銀元價值等同,由帝國中央銀行擔保,可以在加入協議的任何銀行無限兌換。
    加入《欽定貨幣銀行協議》即認可一係列銀行與銀行之間關於貨幣發行,兌換,清算與準備金和監管等協議。
    普蘭加王國是西大陸波瀾迪海沿岸的一個麵積為一百三十多萬平方公裏的一個小國家——在大夏帝國眼中如此。
    因為其閉關鎖國的政策不太符合大夏帝國在西大陸的殖民利益,帝國商務大臣幾次發函照會要求普蘭加王國與帝國進行通商談判,但對方均采取推脫策略。
    這次,帝國海軍用大炮,打開了它的國門。
    翻至第二版,一則本地新聞攫住了他的目光:《補天人剿滅霽州鼓瀾山三重天境界樹妖——遊人失蹤案真相大白》
    配圖中,一株焦黑的巨樹轟然倒地,枝幹竟似人形手腳。樹下泥土被掀開,層層疊疊的人形白骨赫然在目,有些還附著殘破的衣物。
    林燦的瞳孔驟然收縮。
    大炮與妖物並存!
    補天人……
    三重天境界的樹妖……
    這個世界的真相,正以一種荒誕而猙獰的方式,向他揭開冰山一角。
    飯後,林燦看了一眼識海之中的那神秘寶鼎。
    那寶鼎依然在不斷地吞噬和吸收著虛空之中出現的絲絲縷縷的光線。
    而寶鼎內部,已經有六滴神秘的水液凝聚而成。
    那凝聚而成的滴水液懸浮在寶鼎內部,散發著溫和的七彩光華,就像一顆顆的璀璨星辰懸於寶鼎的內部。
    從時間上看,這寶鼎應該是一個時辰,即兩個小時就能凝聚一滴這樣的神秘液體。
    而每凝聚這樣一滴液體會消耗一點人道善功。
    此刻寶鼎內可用人道善功還有,68點。
    林燦嚐試了他能想到的所有方法,但那寶鼎和寶鼎內部凝聚的神秘液體毫無動靜,他與它們之間,感覺就像隔著一層看不見的牆壁。
    林燦不清楚那凝聚出來的神秘液體到底有什麽作用,還有那可用的人道善功到底是哪裏來的。
    但他有種感覺,這個東西既然屬於自己,或許很快,他就能解開其中的謎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