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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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下雨了。
    雪聆早上是被房頂漏進來的雨冰醒的。
    冰涼的水珠落在她的臉上,她推開辜行止的手,起身茫然仰頭,盯著上麵從縫隙中滴落涼水。
    又要修房頂了。
    房屋年久失修,房梁被蟲蛀,長滿青苔的瓦簷也破了幾塊,她總是反反複複地修不好,又無銀錢請工人修繕房頂,所以每次下雨臥房都會漏水,她隻能將木桶擺在漏水處接著,防止室內積水蔓延。
    簡單修補漏雨房頂之事,雪聆早就已經熟能生巧。
    她披了一件要洗的舊衣,從門外搬來木梯,艱難地爬上去伸手,任由冰涼入骨的雨水順著指尖滑進袖口。
    好冷。
    雪聆撥動青瓦的手指一抖,凍得渾身僵硬,還是耐著性子咬牙堅持重新調整瓦。
    至少得保全床榻,不要被雨水打濕了。
    雪聆站在木梯上弄得整手凍得僵硬,唇瓣烏白,額前的厚厚齊眉穗兒被打濕得一縷縷,才終於將這處修好。
    當她無意低頭,看見青年也已經醒來,此刻起身跪坐在榻的另一隅幹淨之地。
    他坐姿矜持守禮,雙手搭在膝上靜靜等著她修屋頂。
    微光落在他蒼白得病態的雪肌上,如殘月漏光,幹淨得令人生出膜拜之意。
    雪聆忽然想到,他應該從未住過像她這種清貧得需要拆東瓦補西瓦,如何修補下雨都會漏水的屋子。
    他住在金碧輝煌,滿地黃金珠寶的大宅裏,身邊仆奴無數,渴不了,餓不了,甚至連下雨不慎沾上雨水,說不定都會有仆奴跪在他的麵前為他擦拭。
    莫名的,她好嫉妒,好討厭他。
    雪聆瞪他被白布蒙上的臉,抬手將頭頂的瓦又敞開一個大洞。
    淅瀝瀝的雨水落在他黑霧發上,他似有所感地抬首,蒙眼白布被打濕,水珠順著如刀削斧鑿般輪廓滑下,蒼白出清冷的孤傲。
    他本就看不見,以為此處也漏雨了,便朝另一側移去避雨。
    雪聆從木梯上下來,又將剛移去不漏雨的幹淨地兒的辜行止拉回去,對著漏雨的地方淋。
    她爬上榻,一人將大半的床榻都占了,哼著聲兒對他道:“你不許過來,隻準在那兒。”
    大抵是知是她的惡意,辜行止漠不關心垂下頭,雨水落在他的頭頂,很快身上的衣袍便濕了。
    雪聆抱著被子在角落,欣賞他落魄的模樣,可越是看著,她又重新找到他身上令人嫉妒的一處。
    他好漂亮,比女子猶過之而無不及。
    若是她被雨淋得這般落魄,定似瘦弱的烏雞被暴雨摧打得落魄可憐,偏偏他不會。
    濕發很適合他這張白皙透徹的皮相,晶瑩的雨霧凝在他烏黑的發上,清冷矜持得似不會有半點世俗欲望,哪怕被人折辱得這般,還維持著慈善,如秋水為神玉為骨的聖人。
    雪聆平心而論,若是有人這般對她,她定恨透了那人,無論他是裝的,還是本性如此,她是永遠做不到如他這般平靜。
    他將她襯得好惡毒。
    雪聆看著這樣的辜行止心口似被灼得一顫,油然而生的卑微使她倉惶垂下頭,避開他後才記起,他如今看不見。
    況且,他曾經再如何矜貴又能怎樣?他是她的。
    辜行止現在是她的。
    雪聆再度抬首看向他,勾著鏈子往前拽。
    辜行止毫無防備的被拽得驀然往前撲,雙手無意識撐在她的平坦的腹上,蒙眼白布上凝結的水珠濺落在雪聆的眼皮上。
    雪聆倒吸涼氣,一時不知是拂去眼皮的冰涼雨水,還是推開他撐在小腹上的冰涼掌心。
    她直接抬腳踢開他,並且尖聲指責:“你是故意的!一定是,你明知道我怕冷。”
    辜行止被照臉踢開,眉心蹙了下,第一反應卻是,好瘦。
    她太瘦了,平坦得半點肉都沒有,但晚上抱在懷中卻又是軟成一團。
    為何……
    雪聆見他被踢後有些失神,以為他後腦撞在了矮櫃上,心下一驚,近乎來不及繼續指責他,爬過去抱起他的頭,攀開濕漉漉的黑發看他的後腦。
    沒傷,沒血。
    雪聆剛鬆口氣,懷中便傳來青年沉啞的嗓音。
    “我無礙,可以放開了。”
    雪聆放開他,探身越過他摸著矮櫃哼道:“我才不是看你有沒有事,隻是擔心你撞壞了我的櫃子。”
    辜行止沒說話,仰躺在她的身下。
    他實在濕得可憐,雪聆擔憂春寒料峭,他淋雨後會生病,而她又不舍得給他花錢治病,便重新將房頂的瓦調整好,換了幹淨的被褥,又去給他熬了一碗驅寒薑湯。
    她先喝了一大口,然後再端去房中。
    中途不過才半個時辰,她再次回到房中,原本躺在榻上的青年似已經睡了。
    整個房中因他身上被打濕,而散發著某種奇特的清香。
    雪聆聞見手腳發軟,差點打翻了手中端著的薑湯。
    她勉強穩住跳動紊亂的心,手腳虛軟地上前將擱在榻頭矮櫃上,抬手拍了拍他的臉。
    本是想叫他醒醒,掌心觸及卻是他滾燙的肌膚,雪聆登時從恍惚中清醒,看見他蒙眼白布下的顴骨泛著淡淡的紅暈。
    發燒了嗎?
    她抬手正要用手背探他的額頭,他卻忽然開口講話了。
    “別碰我。”
    他別過頭,雪聆碰空了。
    她沒與他計較,而是關心地問他:“你是不是受寒生病了?有沒有哪兒難受,有力氣喝點薑湯嗎?”
    他若是生病了,她或許隻能將他丟出去了,反正不能死在她這裏。
    辜行止語氣似緩和了些,“無事,隻是我偶有體溫變高時,過段時日便好了。”
    “真的嗎?”雪聆想扶他。
    他似能看見她的手,輕易將其避開靠在榻架上道:“真的,多謝,給我,我自己來罷。”
    雪聆遞給他,他卻連手都抬不起。
    雪聆主動舀起薑湯,勺子置於他的唇邊:“還是我喂你,啊,張口。”
    剛出門是去熬薑湯,她擔心他,所以裏麵又摻了點麻沸散。
    辜行止沒有啟唇,而是正麵對她,仿佛在看她。
    哪怕明知他現在看不見,雪聆還是無端心虛。
    越是心虛她越是理直氣壯,使勁將勺子抵進他的唇中,不滿埋怨:“快喝啊,我手都舉酸了。”
    許是他知曉她一定要達目的,齒間倒沒堅持多久便鬆關。
    辜行止從未喝過如此甜不甜,澀不澀,還帶著辛辣的熱湯,喉間一時不適地嗆咳出那些薑湯。
    雪聆又是一勺堵進他的唇中,捏著他的下頜,心疼嗬道:“不許吐出來啊,很貴的,十文一株的草藥。”
    辜行止沒喝過十文一株的野草,耳尖被辛辣得通紅,唇瓣也紅豔得微吸氣。
    他怕辣!
    雪聆驚喜發現他的秘密,或許也不是秘密,但在她看來,她找到他不喜歡的習慣了。
    “小白。”她連薑湯都沒有喂完便放在一旁抱住了他,語氣掩飾不住的歡喜:“原來你吃不了辣的,我記住了。”
    辜行止斂頜,唇如點絳,很輕地‘嗯’了聲。
    雪聆沒想到他會承認,甚至還回應她,欣喜抬眸,目光卻落在他被辣得豔紅的薄唇上,依稀窺見白齒下一點晶瑩的猩紅。
    他好似真的被辣得受不了了,張著嘴呼吸。
    好嬌。
    她養了一隻很嬌氣的小狗。
    雪聆偏頭埋在他的頸窩深吸從肌膚浸出的清香,口幹舌燥的感覺又來了,比往日更明顯,如萬千蟲蟻瘋狂踩踏在心口,道不出的渴望頂在喉嚨深處。
    好想……好想要緩解口渴。
    雪聆眼眶沁霧,趴在他的身上微喘地啟唇,一縷縷勾人的清香不停鑽進她的鼻中,攥住他腰間布料的指尖都麻了。
    她忍不住順著他清雋的脖頸往上嗅。
    辜行止早已習慣,靜坐在原地淡淡地別頭讓她聞。
    雪聆聞不夠,尤其是今日,愈聞她心悸得愈快,滿腦子皆是他方才喝薑湯時被辣得伸出的一點舌尖。
    他吃過山珍海味,喝過瓊釀。
    可那些究竟是什麽味兒?
    雪聆不知道,想也想不出來,所以也想嚐嚐。
    因為想要做的事,她心虛得狂顫著眼睫,掩在厚重碎發下的眼泄迷茫,不自覺捧起他發燙的臉,酸味兒再度從心口蔓出。
    “為何世上這般多富貴人,不能多我一個。”
    她連住所都破爛得漏水,算命的說她命格不好,媒婆都不願意踏進她這落魄的院子,所以她連靠著成親住上好房子的機遇都沒有。
    “真的太不公平了。”她低頭毫無預兆,狠狠咬上他的唇。
    辜行止沒料到她會忽然咬他,還是咬的唇。
    她的牙不見有多尖利,但卻有力,疼痛使得他下意識啟唇,舌尖因辛辣沒散而吐露一點。
    雪聆被濕軟的舌尖點得渾身如遭雷劈,匆忙往後仰頭,濕著眼眶捂唇喘息,甚至還抽空扇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將他的臉扇偏,黑發淩亂地覆在紅腫的半張臉上,他還在遊離之外,舌尖還吐著辛辣的喘意。
    隔了許久他才茫然地轉過頭,清雋的頰邊紅腫出掌印,問她:“為何要咬我?”
    “因為我討厭你。”雪聆覺得他莫名,難道不應問她,為何要打他嗎?
    “嗯。”他似隻是隨口一問,對她表達出的厭惡毫不在意,驟於漠然地坐在原地。
    雪聆起身踩著他的小腿下榻,坐在窗邊雙手托腮,看著外麵的下雨如暮,院外似被籠在另一處小天地中。
    她漸漸看得有些入迷。
    一整日的大雨不曾停過,房頂漏下的雨接了一桶又一桶,雪聆坐在門檻上認真編著草鞋。
    她打算給辜行止做一雙,他穿的那雙,等風頭過去就拿出去典當,還能換點銀錢。
    如此作想,她忽而放下編織的草鞋,驀然轉頭看向屋內被洗幹淨疊在箱籠上,那套不知是何質地的軟綢長袍。
    那是辜行止脫下的那套。
    雪聆抬手捂住胸口。
    她買不起小衣,穿得都是補不了的舊衣來縫的,總是想著穿在裏麵無人看見,能維持她稀薄的臉麵。
    反正她也沒打算將這般好的料子賣了,反倒不如她自己用。
    雪聆放下編一半的草鞋,眉梢陰鬱一掃而空,跑進屋墊腳翻出那套雪緞長袍,打算做幾件好的小衣褻褲穿在裏麵。
    她心中歡喜,一心想著新衣,沒留意坐在榻上的青年似在聽她的動靜,聽見他素日佩戴的腰佩被摔在地上,神色微暗。
    原來一直都在箱籠上。
    玉佩掉在地上雪聆才想起來,這是之前從他身上取下來想要典當,但因她想到之前有人憑借那些侍衛腰間的玉佩,認出了馬車中的辜行止。
    萬一她將玉佩典當,也被人發現便得不償失,故而一直和衣物放在一起還沒想好怎麽處理。
    這一摔,玉佩缺了一角,雪聆心疼地拾起來揣在懷中。
    地上的那點碎玉,她打算過幾日磨個玉珠子戴在身上。
    用完午膳,辜行止仍是隻吃幾口,隨後她從他的麵前一離去,他便吐了出來。
    雪聆知道他嫌棄,但沒對他太苛責。
    她正忙著將那套長袍裁開,分別做成了幾件換洗的小衣和褻褲。
    反正他也看不見,雪聆在房中直接脫了外裳,挨個試了試。
    尺寸合適,布料舒服得她愛不釋手,心忖若是每日都能有綾羅綢緞穿便好了。
    雪聆不舍得換下,直接就如此穿在裏麵,重新穿上外裳轉身跑到辜行止的麵前,歡喜地抱住他。
    “我現在不討厭你了。”
    她的話說得莫名,辜行止若有所思地垂頜,想是什麽令她說出這樣的話。
    雪聆沒他這般多心思,隻是單純因得了他的好處,這一刻不討厭他罷了。
    因為身上舒服,她晚上沒讓他抱,而是抱著自己,手悄悄伸在胸口撫摸柔軟的布料。
    她以前都是過的什麽苦日子?
    雪聆越發堅定,若有機會她一定要過上日日穿綾羅綢緞,吃不完的甜栗,戴不完金銀珠寶的好日子。
    她在幻想中甜滋滋地睡下,身子下意識往身後溫暖的懷中鑽去,迷迷糊糊地小聲嚷道:“抱住我,冷。”
    辜行止抱住了她,想到剛才她一人悄悄撫摸胸口的動作,搭在她腰間的手往上似想要碰一碰她藏什麽在胸口,如此愛不釋手。
    但指尖觸及她貧瘠卻柔軟的胸脯微微一頓。
    她好瘦。
    辜行止下意識放手按在她平坦的腹部,往懷中壓,下顎抵在她的耳畔,鼻尖嗅聞她身上的氣息,沒再去碰她的胸口。
    辜行止發燒了。
    夜裏雪聆如同身處在火爐中,被生生熱醒了。
    她朝身後發熱處迷迷糊糊伸手一摸,碰上他滾燙的肌膚登時從夢中驚醒。
    窗外還在下下雨,淅淅瀝瀝的雨掩蓋了他微弱不可聞的呼吸。
    “小白……”雪聆摸索著點燃榻頭矮櫃上的油燈,轉身發現他半邊身子都露在外麵,裸露在外麵的赤白肌膚隱約泛著熱紅。
    臉頰更是潮紅一片,如是得了熱病。
    應是他白日淋了雨水,夜裏她又因畏寒而將被褥都裹了,所以他受寒了。
    雪聆探著他的額頭,一壁廂喚他:“小白,你沒事罷,醒醒。”
    青年病弱的臉盤潮紅,並未給予回應。
    雪聆喚不醒他,料想許是因白日淋了冰涼的雨水,本就有傷再加之寒氣浸體。
    擔憂他會燒糊塗,雪聆翻出家中僅剩的一點跌打損傷才用的藥酒,往他身上塗抹,想用土法子給他降溫。
    為了方便塗抹藥酒,她要褪去他的上衣,剛解開領口的盤扣,他忽然握住她的手,唇色烏白的啞聲開口:“做什麽?”
    見他還算清醒,吐字清晰,雪聆稍鬆口氣,解釋道:“你發燒了,我給你搽藥降溫呢。”
    未了還晃了晃一旁的藥酒葫蘆。
    辜行止隱約聽見搖晃出的水聲,攥住她的手腕仍沒鬆開。
    兩人在燭光淡淡的榻上僵持。
    雪聆漸漸也品出他是何意。不想讓她碰他的身子。
    她心中登時不悅。
    她不僅碰過,此前還每日給他換藥過,都說富貴人家中仆奴無數,穿衣、沐浴也不需自己親自動手,如今她給他擦藥怎麽就不能?
    “鬆手。”雪聆垂眸盯著他蒼白泛粉的指尖,生硬命令。
    辜行止似動了下,並未鬆開。
    雪聆討厭這種傲骨。
    她抿唇,不耐煩地放下藥酒葫蘆,用力抽出手腕,拾起垂落在一側的鐵鏈抓住他的手。
    辜行止隱隱有所察覺,可現在渾身滾燙無力,隻得任她用鐵鏈捆住雙手,舉過頭頂鎖在木架上。
    如此屈辱的姿勢辜行止自是想掙脫,雪聆卻抬手用力扇在他的臂上,冷腔陰鬱恐嚇他:“你若在亂動,等下將不隻是捆你雙手這般簡單。”
    她會打他的。
    威脅果真有用,他聞言沒再動彈,仰麵躺在幹硬的枕上,秀頎四肢展露在狹窄陳舊在稍有重力便會發出咯吱的榻上,如被淩辱的美麗玩物。
    雪聆滿意了,解開他上衣,再拿起一側的藥酒倒在幹淨的布條,用布沾著藥酒擦遍了他上身的每一寸肌膚。
    不知是他太敏感,還是不適應被人這般觸碰,雪聆在擦拭他胸膛時隱隱聽見他別過頭,喉間發出了很輕的悶哼。
    低渾得她耳朵癢癢的,手也不自覺顫了下,總覺心口酥麻得想吐出些什麽。
    男妖精。
    雪聆聽他叫得很氣惱,用大聲掩蓋渾身的不對勁,“要叫,能不能叫出來,別哼哼哼哼的。”
    辜行止沉默了。
    耳邊沒了男人難耐的悶喘,雪聆好受了些,但也僅是耳朵好受些,她鼻子半點不得閑,全是從他肌膚滲出的清香。
    藥酒和他天生清淡的體香糅雜,如陳年花釀滿是撲鼻清香。
    雪聆盯著他因熱而泛粉的胸膛,忍不住慢下動作,咽了咽喉嚨。
    好粉啊。
    似桃花的花瓣,掐一掐仿佛便能流出馥鬱的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