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三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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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如往常,她睜眼便看見歪頭埋在她頸窩的美麗青年,薄唇抿緊,睡覺都冷冷的。
    雪聆拉開他環腰的手。
    一動他便醒了,從她身後緩緩坐起身,似昨夜並非發生齟齬,溫聲問她:“幾時了?”
    自看不見後他每日都會問時辰,從而數著時辰。
    雪聆懶懶地打著哈欠,瞥了眼窗外淡淡的熹微:“卯初。”
    “多謝。”他向她道謝。
    雪聆爬起身穿上衣裳去了書院。
    本以為在書院做活能壓住心中的憂思,孰料昨日來了大官員,今日又來了知府的獨女。
    莫婤。
    少女年輕靚麗,發堆似雲,軟綢絲絹裹身,一步一似踏蓮花,不少人的目光情不自禁落在她的身上,雪聆也不例外。
    雪聆和其餘人站在一起,滿眼豔羨,不自覺對比莫婤纖細的腰與豐腴的胸脯。
    那是山珍海味吃出來的纖細,與她餓出來的瘦弱不同,那是軟的,是水樣的,多美好的姑娘。
    雪聆覺得若她是男子,今日一見也會為她茶飯不思的。
    看著看著,她忍不住躲在窗後,像隻灰撲撲的小老鼠般偷偷從縫隙往外看她。
    看她頭上的金銀朱釵,看她腰間的碧綠嫩玉,還看她腳下的布履繡花精致,翹角有珠,裙擺垂直而顏色豔麗。
    真好看。
    若是她能穿上就好了。
    雪聆好嫉妒,哪怕她知道不應該。
    莫婤是來尋柳昌農的,但今日他不在,她得知後失落幾息,隨之吩咐身邊的丫鬟將帶來的糕點分給眾人。
    雪聆也得了一塊,不過她沒吃,而是用幹淨的帕子裹著。
    因為糕點實在太漂亮了。
    她小心翼翼將糕點放在腰間的布袋裏,抬頭卻發現莫婤在看她。
    雪聆瞬時定立在原地,她看見莫婤側首對身邊的丫鬟低語輕言,不曉是說了什麽,不會兒頭戴簪花身穿綢裙的小丫鬟端著一疊糕點過來。
    小丫鬟問:“請問是雪娘子嗎?”
    雪聆點頭:“嗯。”
    小丫鬟一笑:“那我家娘子給你的。”
    雪聆目光落在精美的糕點上,問她:“為何獨獨給我?”
    小丫鬟解釋:“娘子說很喜歡你。”
    喜歡她?!
    雪聆心驚,下意識想她不是男子娶不了她,隨之又清醒反應過來,喜歡大抵隻是托詞,另有原因,或許是因為柳昌農。
    緊接著,她為潑天富貴與自己擦肩,而過而感到惋惜得無法呼吸。
    如果是真的便好了。
    雪聆木著臉,接過糕點:“多謝。”
    小丫鬟有禮,還對她欠身。
    莫婤這等天之驕女自不會在男子居多的書院太久,等不到柳昌農便會離去了。
    雪聆得了比旁人更多的糕點,她都裝進布袋中,整個下午都在惋惜中度過,手中的活都做得快似冒了煙。
    雪聆在書院熱火朝天地幹活,而在破爛的南郊小院裏。
    榻上的辜行止是被外麵的動靜吵醒的。
    有人在院外翻找東西。
    是雪聆回來。
    他指尖微動,緩緩抬起似蒙上淡霧的臉朝著某處轉動,脖頸上的鐵鏈發出微弱響聲。
    外麵翻找的人似乎聽見了動靜被嚇了一跳,往鎖上的那間屋子看去。
    朱興邦與饒鍾是同村長大的,時常一道出入茶肆賭場,偷雞摸狗之事做得不在少數。
    前不久他與饒鍾在賭場輸一筆大錢,兩人正手頭緊巴巴地四處尋錢。
    之前他無意間聽饒鍾說,他那災星表姐現在在書院做工,一個月的月俸不少,手頭肯定有錢。
    朱興邦自幼和饒鍾混一起,自然是曉得他這個表姐,他記得生得倒是白淨,就是整日用頭發擋住眼,給人瞧上一眼便覺得喪氣,都二十有五了,還雲英未嫁,媒婆沒個上門的。
    饒鍾拍拍胸脯道,他這表姐還欠他家幾十兩銀子沒還,他可以找先還上利息,另外的堵贏後再還。
    他還當有救了,誰知昨夜饒鍾怒氣衝衝地來找他喝酒訴苦,道是她這個表姐手中有錢偏偏不還。
    朱興邦心涼了半截,他比饒鍾欠得多,若事發後,饒鍾是家中獨子,他爹娘再是沒錢也會砸鍋賣鐵替他還上,而他父母早亡,就是抵了那幹茅草屋也還不上。
    再還不上錢,幾日的寬限日一過,他會被賭場的人抓住剁手。
    所以他趁著雪聆去書院做活,偷偷潛進她家中想找些值錢的東西,誰曉得從外麵看似大破院落,裏麵更破,貧瘠得連院中的那顆大樹都枯了。
    也就幾個鍋碗瓢盆是還是好的,但也值不上幾個錢。
    朱興邦正想將就把這些不值錢的東西都裝起來,尚未動手便聽見不知從何處傳來的鐵鏈聲,他險些被嚇得一激靈。
    聽饒鍾說,他表姐家有一條凶殘的老狗。
    朱興邦還以為那聲音是老狗發出來的,正欲棄碗逃走,剛走到院子餘光不經意掃到一間房門,腳步一頓。
    他轉過頭,看向那扇門。
    青天白日,唯有這扇門是門窗皆鎖,像裏麵藏了什麽寶貝不想被旁人偷走。
    此刻那一聲怪響聲沒了,朱興邦看著緊鎖的門,心中貪欲擴大,忍不住上前撬開門鎖。
    木門陳舊,鎖也用了很多年生著鏽,朱興邦很快變撬開了鎖。
    推開門之前,他以為裏麵的藏著錢,鎖是用來防賊的,沒曾料想,破爛不堪但整潔的寢居四麵封閉著縈清香。
    而腐朽木榻上坐著白璧無瑕的清冷青年以白布蒙目,生而白皙,湛然似冰玉,姿儀如濯濯春月柳,矜美得不像是凡間物。
    朱興邦見過容貌最好的也不過是迎春樓裏的花魁娘子,當初便覺得驚為天人,歸家後茶飯不思、夜不能寐,才想去賭坊贏錢,隻為有朝一日見上那花魁娘子一眼。
    可今日,他卻覺得迎春樓裏的花魁娘子清湯寡水,比不得眼前烏發披散的青年半分,甚至是他都能聞見美人身上的散發出的清香,如醉在夢中,頗有飄飄欲仙之感。
    朱興邦癡迷地嗅聞虛空,聽見前方的青年溫腔沙啞呢喃:“不是她,你在做什麽?”
    連嗓音也如此出色。
    朱興邦心頭一跳,從癡迷中回神,如獲至寶般看著不遠處的辜行止。
    難怪周圍的門窗緊鎖,原是屋內藏著如此驚人的寶貝,若是他將這人帶出去,賣給迎春樓裏……
    心中不過隻是想想罷,他便渾身燥熱,手腳虛軟得喘不上氣。
    許是見了美人。
    朱興邦穩住蕩漾的心神,朝著榻上的青年走去,口裏寬慰道:“別怕,我不是那惡毒的女人。”
    辜行止聞言頭微傾,無端問:“她沒在家,我方聽見翻找東西的聲音,你是在偷東西。”
    朱興邦見他生得皮相漂亮,說不定能大賺一筆,便耐心解釋:“不是偷東西,是借,她本來就欠我兄弟的,我和兄弟間的事如何能是偷?”
    辜行止平聲:“那便是偷。”
    “怎麽與你說不清楚呢。”朱興邦欲怒,可目光落在他身上頓了頓,重頭說:“你是被人囚在此地的吧,你不要吵鬧,我其實是來救你的。”
    他猜測青年生得如此貌美,門窗緊鎖,而青年脖頸套著狗才會戴的項圈,還被鎖在床榻上,定然不是主動的,說不定是被人當成泄慾的禁臠,囚在此處的。
    在他說完此話時,榻上的青年似微傾了瞬頭,朱興邦越發肯定自己的猜想沒錯。
    辜行止聽聞男人說是來救他,思慮幾息,溫聲問道:“暮山來的嗎?”
    朱興邦連連點頭:“對我是從暮山來的,你家人正在尋你,我帶你去見你家人。”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點頭後青年似笑了,待他猜想是不是說錯了,又聽見被囚困的青年忽然抬手碰了碰脖頸項圈,溫聲細語問他有沒有匕首之類的尖銳物。
    朱興邦時常偷雞摸狗,身上自然會帶一把菜刀,謹防若是不慎被人發現後好恐嚇人,趁機逃走。
    “自是有的,有的。”朱興邦說著,一壁廂從腰間拿出菜刀,狂熱地捧上前去。
    在他即將碰上床榻,辜行止忽而蹙眉,“止步。”
    朱興邦正欲踩上腳榻的腳聞聲而止,抬在半空,茫然看著眼前的青年。
    辜行止並未與他解釋,抬手取下他奉來的菜刀,淡然握在手中,從榻上下來。
    這時朱興邦才發現,他脖頸項圈上的鐵鏈沒被上鎖。
    而起身的青年身形高大如矜美白鶴,下半張白璧無瑕的臉上噙著淺笑,殷紅薄唇翕合,吐出含香之言:“我看不見,前麵引路。”
    命令的語氣渾然天成,朱興邦不僅沒發現,甚至在深吸清香後,如見天子的狂熱之徒,卑躬屈膝地轉身在他前麵引路。
    辜行止出過一次寢居,他記得幾步有門檻,幾步有台階,幾步有石坑,如履平地般緩緩走在院中便停下了。
    朱興邦見他無端停下,咽了咽口水,滿目眩暈癡問:“怎麽不走了,我帶你去見你爹娘,他們都很想你。”
    辜行止沒回他的話,順記憶側身麵向院中牆角的枯樹,道:“前方是有一顆枯樹嗎?”
    朱興邦看去,“有。”
    辜行止又問:“有挖坑之物嗎?”
    朱興邦雖不知他為何如此問,聞著不知何處散來的清香,如受迷魂香般丟失理智,不僅如實回答,在辜行止尚未下發命令前主動拿起牆角的鋤頭。
    “挖。”
    朱興邦聞言忽然興奮,站在枯樹下瘋狂挖。
    冷清的落魄院中,烏發披散的青年手腕纏著鐵鏈,懶懶靠在枯樹上等著挖好坑。
    算著時辰,容下一人的坑被挖好,辜行止懶腔含困道:“跳下去,埋起來。”
    朱興邦如失智般跳下去,雙手刨土將自己一點點埋進去,土埋了身子半截他才恍然清醒自己在做什麽。
    他正欲罵罵咧咧地從坑裏爬起來,抬手便見此前在屋內交出去的菜刀迎麵而來。
    埋在土裏的人沒了頭,身子軟綿綿地塌下,飛濺的血恰好濺在坑沿,持刀的青年隻有蒙眼的白布濺了幾滴血。
    辜行止渾然不知,隨後將刀棄進坑中,填上餘下的土。
    翻新過的土有明顯的痕跡,但那又如何。
    埋完人,辜行止朝廚屋走去。
    他記得屋內有水缸,雪聆便是在裏麵燒的水。
    仔細洗完手上殘留的泥土,他欲起身,體內的蒙汗散又催發,他有些無力的倒在水缸前。
    不知何時外麵下起了雨,他聽見雨滴砸落屋簷的聲音。
    先是一滴,隨之兩滴,三滴,冰涼的雨漏進了瓦簷,砸落在他的額上。
    辜行止迷迷糊糊地想到了雪聆。
    她手腳一向冰涼,就和雨水一樣總是滑在他的肌膚上,比跗骨之蛆都難甩掉。
    他想著回家後的雪聆,恍惚笑了。
    那些財物一樣都沒被人帶走。
    房頂殘漏的水落在他揚起的臉上,任由雨落在蒙眼的白布上,殘血暈開在眼尾,潮濕如雨夜驚魂的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