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浮萍依魚(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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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水冰冷,如同無數細小的銀針,刺入肌膚,更刺入心底。路武禹僵立在“99號”酒吧後巷渾濁的陰影裏,眼睜睜看著白星海決絕的身影被綿密的雨幕吞噬,最終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他緊握的雙拳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心頭那無力與自責的萬分之一。
    “終究……到頭來,自己還是像小時候一樣,什麽都做不到!什麽都守護不了!”
    一個憤怒而嘶啞的聲音在他腦海深處咆哮。寒月被強行帶走時那絕望的眼神,小白離去時孤寂的背影,還有此刻阿萍強作鎮定卻難掩蒼白的側臉……一切的無力感,都讓他止不住回想到了童年。
    記憶的閘門,伴隨著窗外淅瀝的雨聲和心髒沉悶的擂動聲,轟然打開,將他拖回了童年那個被秋雨浸透的的下午……
    紫餘萍,是我和白星海在孤兒院裏整天膩在一塊的小夥伴。這麽說吧,我們仨好得……嗯,大概就差沒穿同一條開襠褲長大了。當然,這麽說阿萍好像不太合適,她知道了準得給我一記手刀。
    阿萍這家夥,體能好得不像話,從小就像一隻山裏麵蹦蹦跳跳的野兔,幾乎沒見她生過病,我總是悲催地成為她“磨練武技”的對象。
    跑?那是肯定跑不過的。
    我總是隻能抱頭蹲防,任她在我背上假裝騎馬。
    最可氣的是小白,這家夥不光不拉架,還總是在旁邊一本正經地“指導”阿萍:“餘萍,打他這裏,這裏疼但又不容易傷到骨頭……” 真是我的“好兄弟”啊!
    “大家注意!今天上午的體育課,我們要和景山區福利院踢一場友誼賽,大家一定要來加油啊!”體育委員在講台上賣力地鼓動著氣氛。
    可作為參賽的“主力”之一,我心裏卻有點提不起勁。我們院裏的男生掰著手指頭數,就算把紫餘萍也算上,也才剛好湊夠十個人。這怎麽踢?
    “喂!憑什麽把我算進去啊?”果然,一記熟悉的手刀精準地從背後劈在我頭上,力道不輕,讓我還沒上戰場就附傷倒地。
    結果,到了體育課上,現實比想象的還骨感。福利院班上同齡的八個男生,有一個體型瘦弱的實在不適合上場,還有一個請了病假。就算踢半場隻需要七個人,我們也愣是湊不齊純男生的隊伍。
    “阿萍,你……你就守在後衛的位置上,注意保護自己……呃,主要是,撞人的時候千萬小心,別把對麵男生給撞壞了。”
    我撓著頭,有點無奈地叮囑她。這真不是開玩笑,我親眼見過她追打我時撞歪過院裏那棵樹苗。
    “吼!你再囉嗦我真咬你了!”她張牙舞爪地撲到我麵前,卻在最後一刻刹住了車,臉微微泛紅,梗著脖子說,“人家也是女生好不好!”
    我愣了一下,仔細看了看她。陽光下,她氣鼓鼓的樣子,柳眉杏眼,嘴唇緊抿,確實……是個挺可愛的女孩子。
    也許長大了會是個美人呢?當然,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我腦海裏她扯著我衣領當馬騎的“英姿”給強行壓了下去。
    看著她微微泛紅的臉頰,我把到了嘴邊的吐槽咽了回去,隻是笑了笑:“嗯,盡力就好,其他的交給我。”
    “加油!小魚加油!小白加油!小紫也加油!”觀眾席上傳來宛姨熟悉而溫暖的嗓音。那一刻,心裏突然像被注入了什麽力量,我用力地朝她揮了揮手。
    我和小白擔任前鋒,戰術很簡單,以防守為主,抓住機會打一兩次反擊。現在回想起來,小學生的球賽,沒什麽太多技巧,拚的就是體能和一股牛勁兒。
    “切,連男生都湊不齊就別來參賽了嘛。換我,寧願人數不夠也不會讓女生上場。”
    對方球員的議論飄進耳朵裏。說實話,他說的是個事實,我無力反駁,尤其上場的女生還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內心深處,我甚至有點可悲地認同這種看似“大男子主義”的說法,被這麽一嘲諷,心裏更不是滋味,腳下的力氣也不自覺地加重了。
    一次拚搶中,球滾到了我和那個說風涼話的家夥中間。我搶先了半個身位,明明可以先把球控住,卻故意頓了一下,蓄足了力,在踢球的瞬間,腳背“順便”狠狠蹭了他的小腿一下。
    “操!”我聽到他罵了一聲,踉蹌著摔倒在地。球被我斷下,然後精準地射入了對方球門。
    心裏一陣莫名的痛快,不知道是因為這小小的報複,還是因為進了球。
    “噢噢噢噢!小魚加油!幹得漂亮!”我聽到後半場傳來紫餘萍興奮的喊聲。回頭一看,她不知從哪裏撿了個塑料瓶,正用力揮舞著,為我歡呼雀躍,臉上洋溢著毫無保留的笑容。
    比賽繼續,我們抱著死守到底的心態,竟然真的撐到了最後十分鍾。對方的進攻一波猛過一波。突然,對方後衛一記長傳朝我這邊飛來。我抬腿想去接,但之前對撞時受傷的腿卻猛地一軟,整個人在奔跑中失去平衡,仰麵重重摔在草地上。
    “呃……”肺裏的空氣好像被瞬間擠空,一陣窒息感襲來,我大口呼吸卻喘不上氣,眼前因為缺氧陣陣發黑。
    “啊!小魚,你沒事吧?”我模糊地聽到紫餘萍的聲音由遠及近,她丟下防守位置跑了過來。
    笨蛋!看好你的人啊!我想喊,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結果我們還是輸掉了比賽。
    我沒告訴任何人我的腿在對腳時受了傷,覺得太丟人。下課後,我獨自拖著傷腿,一級一級慢慢地往教學樓挪。沒想到,在樓梯的轉角,看到了等在那裏的阿萍。
    我們默默對視了兩秒。
    她突然跳了過來,用腳尖在我受傷的小腿側麵輕輕碰了一下。
    “噫——”一陣酸麻劇痛,我腿一軟,直接坐到了台階上。
    “盡力就好了咯,”她蹲下身,一邊別起我的褲腿,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繃帶,手法算不上熟練卻異常認真地開始包紮,一邊頭也不抬地說,“別再一個人躲起來逞強了。”
    “切……”我仰起頭,故意不去看她,對她這突如其來的溫柔感到格外不自在。天空很藍,有幾朵雲慢悠悠地飄過。傷口處傳來她指尖小心翼翼的觸感和繃帶纏繞的輕微壓力。
    心裏那點因為爭強好勝而憋著的倔強,忽然間就煙消雲散了,反而湧起一股想放聲大笑的衝動。
    “阿萍,”我看著天空,輕聲說,“謝謝你。”
    很多年後我才明白,那場簡陋的球賽,可能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人在大庭廣眾之下,那樣毫無保留地、高聲呼喊著名字加油。
    那一次摔倒,也讓我第一次懵懂地走出自我封閉的陰影,跌跌撞撞地,撲向阿萍所代表的那片溫暖而明亮的光芒。
    那片光,原來一直是她藏在咋咋呼呼外表下,獨獨給予我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