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華殿外的風雪，裹挾著雲琮那句淬毒的耳語，狠狠砸進秦佳喻的四肢百骸。寬大披風下的手指死死掐進掌心，幾乎要嵌進肉裏，才能勉強抑製住身體深處那洶湧的、幾乎要將理智焚燒殆盡的怒焰與冰冷徹骨的寒意。
    “裝得不錯。”
    “小心點……別’摔壞’了那顆小虎牙。”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在她緊繃的神經上狠狠燙下印記。琥珀色的眼瞳深處，屬於“秦佳喻”的怯懦碎冰般徹底消融，隻剩下幽深的寒潭，映著漫天紛揚的大雪，倒映出雲琮轉身離去時那從容優雅、仿佛一切盡在掌握的紫色背影。怒火在潭底無聲咆哮，卻迅速被更冰冷的算計壓下。
    回丞相府的馬車上，一路無言。車輪碾壓著初積的薄雪，發出單調的吱呀聲。秦佳喻裹緊披風，蜷縮在車廂一角，閉著眼，仿佛疲憊至極。隻有她自己知道，她的意識前所未有的清醒，高速運轉著。雲琮的警告清晰無比：他知道她是“蕭澄”，知道她藏著秘密。工坊的產出是韁繩，也是絞索的雛形。
    “嗬……”一聲極輕、帶著嘲弄的冷笑，在秦佳喻心底響起。想掌控她？那就看看，誰才是最終握刀的那個人。
    回到丞相府那個偏僻的小院，隔絕了外界所有的窺探。院門關上的瞬間，秦佳喻身上那股怯懦畏縮的氣息如同潮水般退去。她挺直了背脊，隨手解下那件礙事的舊披風扔給迎上來的輕黛，動作間帶著一絲壓抑許久的煩躁。
    “小姐，您……”輕黛捧著披風，看著秦佳喻瞬間轉換的氣場和那蒼白卻冷硬的側臉，心頭一跳。
    “準備一下，去杏林春。”秦佳喻聲音恢複了慣常的淡漠，卻比平日更添了幾分冷冽，“帶上我讓你準備的那些石粉和堿塊。”
    輕黛立刻應聲：“是，小姐！東西都收在後院庫房了，這就去拿！” 她不敢多問，匆匆去了。
    秦佳喻徑直走向內室。她走到牆角那座不起眼的雕花木櫃前，熟稔地按動隱蔽機括。暗屜滑開，她取出一個鼓囊囊的皮囊和一個特製的、帶著長長吹管的陶土模具。皮囊裏裝的是精心篩選過的、極其純淨的石英砂。
    壓力需要轉化，而對她而言，沒有什麽比在熟悉的“實驗室”裏，親手創造未知更能平複心緒，更能積蓄力量。工坊那邊有荊離坐鎮，她需要開辟新的戰場——比如，製作玻璃容器，再比如點亮一盞屬於她的“燈”。
    杏林春藥鋪的後院，比丞相府的小院更顯僻靜。一口廢棄的深井，井口被厚重的石板半掩著，成了秦佳喻絕佳的“秘密工坊”。這裏離前堂足夠遠，熬煮藥材的氣味也能掩蓋一些異常氣息。
    輕黛手腳麻利地將秦佳喻帶來的東西搬進古井裏的簡易棚子下——一大袋雪白的石英砂，幾塊用油紙包著的純堿碳酸鈉），還有那個皮囊和陶土模具。空氣中彌漫著藥材的苦香。
    秦佳喻沒有立刻動手，而是通過之前已經挖好的通道，觀察這古井的通風情況。
    “生火，最大的爐子。”她吩咐輕黛，自己則開始處理材料。她將石英砂倒入一個特製的厚陶盆中，加入磨碎的天然堿，又加入少量她之前用貝殼煆燒得到的生石灰粉氧化鈣），作為穩定劑。比例是她反複推演、結合胤朝現有材料調整後的結果。
    輕黛很快升起了一個小型的鼓風爐，爐火熊熊，熱浪撲麵而來。秦佳喻將混合好的原料倒入一個耐火的陶製坩堝中，小心地將坩堝送入爐膛最熾熱的位置。
    高溫開始煆燒混合物。秦佳喻全神貫注地盯著坩堝內的變化，用一根長長的鐵釺不時攪拌。汗水很快浸濕了她的鬢角，火光映在她專注的琥珀色眼瞳裏，跳躍著奇異的光彩。時間一點點流逝，坩堝內的混合物漸漸熔融，從固態變成粘稠的、發出微弱紅光的橘紅色液體，如同流動的岩漿。
    “成了！”輕黛低呼一聲，帶著驚喜。
    秦佳喻眼中也閃過一絲亮光。她迅速用鐵鉗夾出坩堝，將滾燙的、散發著驚人熱量的玻璃液小心地倒進一個預先準備好的、鋪著細沙的淺槽中冷卻。這一步是為了去除玻璃液中的大氣泡，形成相對均勻的“玻璃塊”。
    待玻璃塊冷卻到一定程度，不再通紅發亮，而是呈現出半凝固的暗橘色時，秦佳喻深吸一口氣，拿起那個特製的陶土吹管模具。她將吹管一端蘸取一小團粘稠的玻璃料，鼓起腮幫子，開始對著吹管的另一端小心地、均勻地吹氣！
    這是最關鍵的一步。力度、角度、旋轉的速度……稍有差池，不是吹破就是厚薄不均。秦佳喻摒除一切雜念，眼中隻剩下那團在她氣息下緩緩膨脹、變形的熾熱玻璃。她的動作帶著一種實驗室裏培養出的、近乎本能的穩定與精準。
    噗…噗…細微的吹氣聲在寂靜的後院響起。輕黛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那團橘紅色的粘稠物，在秦佳喻穩定的氣息和靈巧的手腕轉動下，如同被賦予了生命般，緩緩地、神奇地膨脹開來，漸漸顯露出……一個燒瓶的雛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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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佳喻小心翼翼地控製著形狀，利用模具內壁的弧度進行塑形。當最後一個弧度完成，她迅速將吹管連同成型的、還帶著高溫暗紅的玻璃器皿浸入旁邊準備好的、盛滿冷水的大木桶中！
    “嗤——！” 劇烈的淬火聲伴隨著大量白煙升騰而起！
    待白煙散盡，秦佳喻用鐵鉗將冷卻後的玻璃器皿夾了出來。那是一個略顯粗糙、壁厚稍有不均，但形狀完整、透光度尚可的圓底燒瓶！在胤朝昏暗的光線下，它折射著火把的光芒，散發出一種不屬於這個時代的、脆弱而晶瑩的美感。
    “小姐！成了！真的成了！”輕黛激動得聲音發顫，看著那件從未見過的晶瑩器皿，眼中充滿了不可思議。
    秦佳喻看著手中的燒瓶，緊繃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極淡、卻真實的笑意。這是第一步。緊接著，她又如法炮製，吹製了幾個大小不一的燒杯和燒瓶。冷凝管結構複雜，暫時無法製作，她隻能暫時擱置，用其他方法替代冷凝需求。
    看著眼前幾件晶瑩剔透、形態各異的玻璃器皿，一個念頭在秦佳喻腦中閃過。她需要光亮，需要驅散這古井深處的黑暗，也需要……一點小小的“驚喜”。
    “輕黛，去後院密室，取一小瓶石蠟油，還有……找些顏色鮮豔的礦物顏料粉來，朱砂、石綠都可以。”秦佳喻吩咐道，眼中閃爍著躍躍欲試的光芒。
    幾日後，黑石嶺工坊。
    一份來自胤都的密報，經由影羽衛特殊的渠道，送到了雲琮的書案上。
    雲琮展開密報，目光快速掃過。前麵是關於工坊生產進度、荊離化名原楚）管理有方、血煞組織已完全在其掌控之下的匯報，都在意料之中。但當他的目光落在最後幾行時，那雙深斂的桃花眼微微眯了起來。
    “……目標指秦佳喻）近日頻繁出入杏林春藥鋪後院，每次停留時間超過兩個時辰。後院有廢棄古井一口，其活動範圍集中於井口附近。暗衛於高處遠觀，發現其行為異常：常於井中生起異常高溫爐火，濃煙伴隨奇特氣味，非純粹藥味，似有礦物灼燒氣息。昨夜子時前後，暗衛發現那古井深處，有異常光亮透出，並非燭火之光，其色暖黃，光暈奇異，似有……緩慢流動之感？亮度遠超尋常燭火數倍，但井口遮蔽，具體光源形態無法辨清。”
    異常高溫？礦物灼燒？奇異流動的光？
    雲琮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麵。秦佳喻……蕭澄……她又在搗鼓什麽？那古井深處透出的奇異光亮，絕非尋常之物。是某種新研製的燈具？還是……與她那些“奇技淫巧”相關的另一種產物？
    聯想到宮宴上她那精湛的偽裝，雲琮心中那份探究欲和掌控欲越發強烈。這個女人，就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幽潭，每次你以為窺見了幾分真容，她立刻又沉入更深的迷霧之中，隻留下更令人心癢的謎團。
    他需要她的工坊，需要她的兵器，這一點毋庸置疑。但她的價值，似乎遠不止於此。這種無法完全掌控的感覺，既讓他警惕，也隱隱生出一絲棋逢對手的興奮。
    “趙峰。”雲琮沉聲喚道。
    “屬下在！”趙峰立刻上前。
    “取一幅上好的素絹來。”雲琮吩咐，自己則提起了紫毫筆。
    很快，雪白的素絹鋪開在案上。雲琮凝神靜氣，筆走龍蛇，兩個鐵畫銀鉤、力透絹背的大字躍然其上：
    靜觀
    筆鋒銳利如刀，墨跡淋漓，帶著一股無形的威壓和深沉的告誡。
    “將此字，裝裱妥當。”雲琮放下筆，目光幽深，“以孤的名義，送到黑石嶺工坊，務必親自交到‘蕭先生’手上。”
    趙峰小心地捧起那墨跡淋漓的素絹，心頭凜然：“是！王爺！屬下明白！” 這“靜觀”二字，既是安撫，更是警告。提醒那位“蕭先生”安守本分，莫再生事，也清晰地告訴他：他的一舉一動，都在王爺的“觀”測之下。
    杏林春後院，古井深處。
    秦佳喻小心地將最後一個部件組裝好。她利用新燒製出的一個寬口玻璃罐作為容器，裏麵注入大半罐透明的石蠟油。在油中，她又溶解了少量色彩鮮豔的礦物蠟塊。玻璃罐的底部，被她巧妙地嵌入了一個特製的小型銅製底座，底座中心固定著一小截耐高溫的陶土燈芯，燈芯浸泡在石蠟油中。
    她點燃燈芯。
    橘黃色的火苗跳躍起來，散發著穩定的熱量。
    神奇的一幕發生了！
    隨著燈芯的持續加熱，罐底靠近熱源的彩色礦物蠟開始融化，形成一團團色彩斑斕、密度略小於石蠟油的蠟液。這些彩色的蠟液在熱力的作用下，緩緩地從罐底升起，如同海底升騰的溫暖洋流，變幻著奇妙的形狀，向著上方溫度較低的區域漂浮而去。
    當它們上升到溫度較低的罐子上部時，蠟液開始冷卻、收縮，密度重新變大，於是又如同優雅的水母般，緩緩地、夢幻地向著罐底沉落下去……
    在沉落的過程中，它們再次被底部的熱源加熱，重新融化、膨脹、上升……如此循環往複。
    暖黃的火光透過晶瑩的玻璃罐壁，將那些在透明油液中緩緩升騰、沉降、不斷變幻著形態的彩色蠟團映照得如夢似幻。橘紅、金黃的色塊在暖光中流動、交融、分離，如同地心深處湧動的熔岩，又似凝固的晚霞在瓶中流淌。柔和而明亮的光芒，瞬間驅散了古井深處的陰冷與黑暗，將這一方小小的秘密空間，暈染成一個光怪陸離、靜謐而溫暖的微型世界。
    輕黛站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呼吸都屏住了，眼中滿是迷醉和震撼：“小姐……這……這是仙術嗎？好……好美！”
    秦佳喻站在井底，仰頭看著自己親手創造的這盞“熔岩燈”。暖光映在她琥珀色的眼瞳裏，跳躍著，也暫時驅散了雲琮帶來的陰霾。她唇角微揚，那顆小小的單邊虎牙在光影中若隱若現。
    “不是仙術。”她輕聲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滿足，“是……光與熱的遊戲。”
    這盞燈，不僅能照亮她的“實驗室”，或許……也能成為投向胤都這潭深水中的，第一顆帶著光暈的石子。至於能激起多大的漣漪？她拭目以待。雲琮暗中的警告又如何？她偏要在這片看似平靜的水麵下，攪動起屬於自己的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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