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陰天的鬱金香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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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賽現場架了數不清的攝像機,考官身份的工作人員身著西裝,於選手操作台間的過道中來回穿行。
    未完成比賽項目的選手操作台上的計時器和大屏幕上的計時器亮著同樣猩紅的數字。
    餘光裏,數字不斷跳動。
    選手們撥弄數字滑塊的音效聲急促、迅速、不絕於耳,劈裏啪啦,像昨夜滂沱而至的大雨落在酒店玻璃窗上的聲音。
    場地裏依舊充斥著緊張氛圍。
    就在這樣的氛圍裏,柯霓強作鎮定地保持著和景斯存的對視。
    考官邁著不疾不徐的步伐從他們之間走過去,身影從柯霓和景斯存的視線中一閃而過,待障礙移開,他們依然看向對方。
    柯霓沒眨眼睛。
    景斯存也沒有。
    也許是為了節目的錄製效果,比賽場地選在一個門窗緊關的大型密閉空間裏。
    窗簾是嚴絲合縫地閉攏著的,空間內全靠各種燈具照明。
    連工作人員在內的百來號人聚集在這裏,僅憑三四台立式空調吹風,根本無法驅散空間內彌漫的悶熱。
    更加災難的是:
    節目組準備的服裝不僅難看,還選了不怎麽透氣的麵料和長袖外套款式。
    柯霓在保持對視的過程中,把指尖攥進汗涔涔的掌心裏。
    一口悶氣堵在胸口。
    柯霓知道景斯存為什麽會在比賽時看向她。
    這大概算是......
    天才對庸人的好奇吧?
    可能比賽項目對景斯存那種人來說過於簡單,沒什麽挑戰性,使得他在輕輕鬆鬆完成挑戰後還能有閑情逸致撐著腦袋四處張望。
    然後......
    就被他無意間瞧見了她這個在他身邊、操作速度慢他許多的菜狗子。
    柯霓是這樣理解的。
    她甚至覺得景斯存沒什麽情緒的視線裏傳遞著某種嘲諷。
    柯霓有些生氣,她在對視過程中無聲地抬了些下頜。
    你、看、夠、了、嗎?
    景斯存顯然還沒看夠。
    他垂著睫毛,理所當然地把視線繼續留在她的眉眼間。
    柯霓也不肯認輸地繼續回盯景斯存。
    景斯存的外套穿得很隨意,像他昨晚穿浴袍的風格。
    拉鏈隻拉到胃部。
    袖口推到胳膊肘,露出一截瘦而有力的冷色調小臂。
    也許,覺得比賽場地很悶的人不止柯霓自己,燈光下不難分辨,景斯存的脖頸上也有汗水漫流過的潮濕痕跡。
    她看著他脖頸上淡淡突起的一條青色血管,牙癢癢,想狠狠咬上去。
    對視超過五秒鍾之後,柯霓呼吸開始不正常,總覺得有些奇怪......
    現場突然響起一陣刺耳的鈴聲。
    鈴聲昭示著最後一名選手已經完成了數字華容道的比賽。至此,第二輪海選比賽徹底結束。
    鈴聲打斷了對視,兩個人同時瞥開視線,往台前看去。
    主持人麵露微笑,對著攝像機字正腔圓地講解起剛才的比賽過程。
    海選比賽通過與否,要在兩個比賽場地的評委們把選手成績匯總後才得出結論。
    選手們又配合著節目組錄製了一些素材,然後原地解散。
    樓上樓下兩個場地同時放人,無論是通往樓梯間還是電梯間的路,都堵得水泄不通。
    柯霓摩肩接踵地擠在人群中,聽見身後的人輕聲咳過兩下。
    聲音很低,有點啞。
    她敏感地察覺地前麵有幾位選手頻頻回頭,彼此間又交換了一輪暗示某種情報的眼神。
    不用猜也知道走在她後麵的人會是誰。
    好不容易擠到電梯間,眼前擠滿人的電梯發出超載的提示音。
    兩位選手主動退出來。
    電梯外麵的空間更加擁擠,柯霓隨著前麵的人後退,給下電梯的人讓出足夠立足的空間,卻不慎踩到身後的人。
    柯霓在悶熱裏嗅到一絲草本植物和薄荷混合的味道,沒回頭,悶著聲音道了一聲抱歉。
    她沒再等電梯,擠出人群,改走樓梯,走出比賽場地所在的大樓之後,步子邁得更快,向酒店方向走去。
    走了半條街,林西潤才從後麵追上來。
    林西潤拍了下柯霓的肩膀:“走了怎麽不說一聲呢,我還在樓下等你來著。”
    “我沒看見你。”
    “手機聯係啊,你比得怎麽樣?”
    柯霓說:“還行。”
    林西潤看起來發揮得不錯,笑著問:“感覺能進嗎?”
    “不知道。”
    林西潤沒再繼續追問:“算了,反正都已經比完了,等結果吧。柯霓,你去哪,要不要和我們一起打車回學校?”
    柯霓拒絕了。
    她經常在圖書館或者實驗室熬到淩晨,為了不打擾室友休息,大二上半學期之後,她已經和宿管那邊申請過不再住宿舍了。
    之前柯霓是一直住在父親家隔壁的房子的,但這陣子繼母家的老人生病了,過來看病。
    父親找柯霓商量,老人體弱,經不起折騰,他想讓老人們暫時借住在柯霓住著的那套房子裏。
    柯霓一直在看房子,準備趁著清明節的假期搬出來。
    繼母家的老人也在,她不急著回去,打算留在酒店再住一晚。
    回到房間,柯霓接到父親打來的電話:“我聽林西潤他們說海選比賽已經結束了,你發揮得怎麽樣?”
    柯霓悶悶地回答:“不知道,等通知吧。”
    父親說:“嗯,爸爸相信你。”
    就是這句“爸爸相信你”,一直推著柯霓在走她並不想走的路。
    她情緒不高地“嗯”了一聲。
    “晚上回來住嗎?”
    柯霓盡力在維護自己和父親的關係:“我在朋友家住下了,爸爸,孫阿姨家的姥姥和姥爺可以住在我那邊,不用去賓館的。”
    父親笑笑:“好,我和他們說。”
    掛斷電話,柯霓失神地坐在套著純白色床品的床上。
    她想起和比賽結束時發生過的對視。
    對視時間不算長,七、八秒鍾而已。
    景斯存生了一雙如同陷阱般的眼睛,看久了總覺得會掉進去。
    柯霓想起一些往事——
    那時候,柯霓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小學生,放學後隻要寫完作業就可以和母親養的兩隻大狗狗一起擠在沙發裏看電視、喝飲料、吃零食。
    一切噩夢,似乎都起源於柯霓聽說景斯存的那個下午。
    那天下午,她坐在電視前啃桃子,聽到開門聲,高興地蹦著跳著跑到家門口:“媽媽,爸爸回來啦!”
    母親放下珠寶設計的圖紙,走到玄關。柯霓的父親抱起柯霓,家裏的兩隻拉布拉多犬也搖著尾巴跟著圍過來。
    柯霓記得那天家裏做了一條紅燒鯉魚,她不喜歡吃魚肉,嫌刺多,坐在餐椅子裏犯愁,琢磨著怎麽把父親給她夾的魚肉悄悄送回到橢圓形的魚盤裏去。
    父親總說魚肉對身體好,讓柯霓多吃。
    柯霓不得不小心些行動。
    那天她成功了。
    因為父親根本沒看著她,隻顧著興致勃勃地說起自己的見聞。
    柯霓的父親說,他們項目施工現場的附近有一家老舊的雜貨店。
    他們去買東西時和年邁的店主攀談起來。
    店主的小孫子特別厲害,參加了電視台錄製的知識競答節目,還在比賽裏打敗了比他大十幾歲的選手。
    柯霓當時還不知道大禍即將臨頭,看著被送回去的魚肉,捂著嘴,對目睹她做壞事的兩隻大狗狗偷笑。
    柯霓的父親突然說:“那孩子和柯霓同歲呢。”
    那天晚上,柯霓的父親拉著柯霓的母親和柯霓一起坐在電視機前,找到了雜貨店主家小孫子參加的知識競答節目。
    那是柯霓第一次在電視裏看見景斯存。
    景斯存很沉著,也很冷靜。
    比起在倒計時中緊握拳頭喊答案到幾乎破音的對戰選手,身為小學生的景斯存的確更加亮眼。
    景斯存在節目中有條不紊的表現,點亮了柯霓父親的眼睛。
    柯霓記得父親說:
    看別人家的孩子,在這個年紀已經能有這樣的知識儲備量。
    人家還是出生在普通家庭的孩子呢,我都了解過了,他的父母也不是高知。
    “我們家霓霓這麽聰明,以後肯定比他們強。”
    柯霓從電視裏移開眼,看向父親。
    柯霓的父親笑著:“爸爸相信你。”
    從那之後柯霓的生活裏不再有完整的周末,她的周末充斥著各類課程:
    奧數培訓、珠心算、思維開發、記憶力和邏輯推理訓練營、全腦開發課程......
    柯霓太累了。
    她在最喜歡的課外繪畫課上睡著了,水彩顏料沾了一臉。
    當天晚上,柯霓聽見父親和母親在客廳裏激烈爭吵。
    母親說:“霓霓還小呢,上這麽多課會把孩子累壞的。”
    父親說:“這都是為了霓霓好,我們不能讓霓霓輸在起跑線上。”
    “你是在逼孩子。”
    “《傷仲永》你不知道嗎?霓霓長大以後感謝我們的!”
    柯霓的母親喊道:“柯將成!難怪你在學校裏升職不順利,你的教育方式就有問題!”
    柯霓的父親怒吼:“栗莉,你再說一遍!你的工作就很高貴?沒有我,你和你那兩條狗都得喝西北風!”
    ......
    柯霓看著酒店裏雪白的枕頭,上麵似乎浮現出景斯存的臉。
    她鼓著腮把手拍在枕頭上麵:“狂妄自大,害人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