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陰天的鬱金香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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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五子棋的那夥人裏有選手嚷嚷:“快下吧求求了!想什麽呢咱又不是贏房子贏地!”
    隔壁化妝桌前的化妝師溫聲叮囑正在化妝的女選手:“粘睫毛的膠水有點刺激性,最好不要睜開眼睛。”
    外賣員從遙遠的化妝間門口探頭,中氣十足地喊著:“手機尾號331曲女士的外賣。”
    工作人員高聲回答:“我的我的,放門口櫃子上就可以,謝謝啊!”
    柯霓對化妝間裏的嘈雜置若罔聞,她機械地轉過頭,看向景斯存的方向。
    恍惚幾秒鍾。
    目光才聚焦。
    柯霓逐漸反應過來景斯存是在問什麽。
    她不喜歡被看穿。
    尤其不喜歡坐在滿是聰明人的場合裏,再被聰明人看穿。
    有人從通道盡頭跑來,高跟鞋砸在瓷磚上的聲音像急促的鼓點。
    鼓點停在柯霓和景斯存旁邊。
    跑過來的攝影助理說:“化好妝的選手可以跟我過來了。”
    過道對麵,剛輸了五子棋的選手罵罵咧咧地收起手機。
    四五個人一起起身跟著往裏走。
    景斯存凝視柯霓,沒動。
    他似乎在等答案。
    柯霓沉默且抵觸地瞪著景斯存。
    最後一位選手已經邁進通道裏,景斯存仍然沒有要起身的意思。
    柯霓先站起來。
    她整理裙擺時動作一頓,把滲出血絲的拇指藏進掌心,握了握拳,幾乎是歎息著回答:“你不會明白的。”
    說完,柯霓繞過景斯存,追著前麵的交談聲和腳步聲走進通道裏。
    攝影棚裏已經布好了燈光,選手們依次走過去拍照。
    攝影師很有耐心,會給正在拍攝的選手示範應該做什麽樣的姿勢,也會告訴選手這個姿勢要不要笑。
    景斯存姍姍來遲,卻被攝影師一眼看中,讓他先拍。
    選手們開著玩笑:“怎麽著,先找個顏值高的給我們打樣啊?”
    攝影師笑道:“都高,都高。”
    景斯存拍照的時候柯霓就在旁邊看著。
    他的白襯衫沒有像在化妝間初見時那樣大敞著衣襟,扣子隻解到第三顆,扣眼裏別了些亮晶晶的掛飾。
    他坐在燈光裏,按照攝影師的指示揚起下頜,垂著眼瞼看向攝像頭。
    其他等候的選手在討論景斯存的長相。他們說他明明可以靠顏值,非要靠腦子。
    之前在酒店餐廳遇見過的、從小移民到海外的妹妹說:“OMG,so&natic!”
    妹妹用帶口音的中文表示:
    為什麽在給她科普景斯存的時候從來沒人說過景斯存這麽帥啊,“這很重要。”
    旁邊的人調侃:“Zoe,你是回來參加比賽的還是回來認識帥哥的?”
    妹妹一秒正色:“比賽。”
    “不像啊哈哈哈哈。”
    “昨天你輸給我了!”
    柯霓聽見他們的對話內容從景斯存的顏值變成了對加強版井字棋的討論。
    敗將反駁說:“先手必勝啊,我先走的話我也能贏。”
    Zoe認真說:“你可以說,先手優勢。如果你玩得足夠好,會是平局的。”
    這群聰明又耀眼的人呐......
    柯霓垂頭看看拇指指甲旁的那道血痕,傷口太過細小,看起來已經快要愈合了。
    是什麽時候弄的?
    柯霓再次看向正在拍照的景斯存。
    他看見了?
    柯霓的確是不開心。
    報名海選非她本意。
    之後參加並通過第一輪海選比賽、參加並通過第二輪海選比賽......
    甚至簽訂節目錄製合同,最近和林西潤、馮子安一起被父親推薦到計算機專業的教授那裏去聽國外腦力比賽的分析......
    這些都令柯霓不開心。
    “你怎麽總是不開心?”
    景斯存的話,像柯霓在父親家裏品嚐過的某種白茶。
    初品時清淡,漸漸在喉嚨裏沁出一絲回甘。
    但柯霓還是感到一種寂寞的失落:
    為什麽是景斯存在問?
    她和景斯存一共才見過幾麵?
    他們才說過幾次話?
    屈指可數的對話裏,除了客氣的寒暄還剩下什麽內容?
    為什麽偏偏是最不可能理解她的人洞悉到她的情緒?
    為什麽......
    攝影師說:“很好,再來一張,OK,換下一位來吧。”
    景斯存離開攝影布景,往等候區域這邊走來。
    柯霓和景斯存有過一秒或者更短的視線接觸,倏地收回視線。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躲避什麽。
    宣傳照拍攝後沒有其他事情需要做,如果沒有要等的同伴,他們是可以像何摯那樣直接離開這裏的。
    景斯存和柯霓擦肩而過,往後麵的通道方向走過去。
    柯霓漫無目的地直視攝影棚裏的支架,沒有回過頭。
    她不是宋弋,不習慣交淺言深。
    叫Zoe的妹妹已經站到鏡頭前,按照攝影師的指導做出動作、露出笑容。
    之後是和Zoe玩得熟的兩個人,再然後,才到柯霓過去拍攝。
    柯霓以為景斯存早已經回去了,在她做某個動作時,卻忽然過道裏聽見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是Zoe他們的聲音:“景,Eat together?”
    景斯存淡笑著回答:“Rain check.”
    攝影師打了個響指提醒柯霓:“表情放鬆,笑一笑。”
    柯霓有些不太妙的預感——
    果然,她拍攝完宣傳照離開攝影棚後,在通道裏與靠在牆邊看手機的景斯存相遇。
    柯霓裝作沒看見,繼續往前走著。
    景斯存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如影隨形,又隱匿在亂哄哄的化妝間裏。
    但柯霓知道景斯存還在她身後。
    她有點心慌。
    想到心理醫生笑著說過的話:柯霓同學,你藏了一個秘密嗎?
    是的。
    柯霓藏了一個不能讓任何人發現的秘密。
    心理醫生也不行。
    柯霓避開化妝師們忙碌的身影,邁過那些堆在地上的紙箱或者其他物品。
    側身時,柯霓瞥見走在她身後的景斯存,於是更加心慌意亂地想要立刻逃離這個地方。
    每一麵化妝鏡都亮著一圈白色燈泡,遠遠看去,像一個個長方體的數字“0”。
    多年前,柯霓的奧數班老師用磁吸火柴棒教具在白板上拚出“8008”的字樣。
    “同學們,現在老師用火柴棒拚出這個數字,如果讓你移動兩根火柴棒,這個數字最大可以變成幾呢?”
    幾周後,柯霓的父親在書店裏給柯霓看了一模一樣的題。
    柯霓當時說了謊話。
    這件事,不能被任何人發現!
    就在柯霓即將走出化妝間時,景斯存的聲音從背後響起:“柯霓。”
    柯霓猛然轉身:“我都說了你不會明白的!為什麽還要問!”
    景斯存很平靜,體恤地給柯霓留了兩三秒緩衝情緒的時間。
    他看著她:“這個我們稍後再聊,我叫你是為了提醒你換衣服。”
    柯霓無話可說。
    她的確是忘了......
    柯霓不得不捏著兩側滾燙的耳垂,折返回更衣室換衣服。隨後,她又想到要去取出放在存放櫃裏的帆布包。
    化妝桌的角落裏還放著牛皮紙袋,裏麵是何摯買的漢堡套餐。
    負責柯霓的化妝師剛忙完,正在用手機瀏覽外賣頁麵。
    柯霓詢問:“如果不嫌棄的話,你可以吃這個,我看那邊有微波爐可以加熱。”
    柯霓把漢堡套餐送給了化妝師,再走出化妝間時心情已經平複許多。
    景斯存還沒走,等在化妝間門口。
    柯霓歎了口氣,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脾氣發得毫無道理。
    景斯存隻是聰明而已,又不會讀心術。
    哪怕他生了雙可以察見淵魚的眼睛,也沒辦法輕而易舉發現她的秘密。
    是她自己反應過激了。
    景斯存不該成為她宣泄情緒的對象。
    柯霓說:“抱歉。”
    景斯存看起來沒有任何負擔:“沒事。”
    無緣無故發脾氣令柯霓有些愧疚,她想要緩和氣氛:“你幫我保密吧,漢堡的事能不能不告訴何摯?”
    景斯存回答:“可以。”
    柯霓謝字還沒說出口,就聽見景斯存繼續說,“有條件的。”
    “什麽條件?”
    “回答一個問題。”
    “......”
    柯霓跟在景斯存後麵邁進電梯裏,看著景斯存按在一層數字上的指尖:“如果是去拍宣傳照前的問題,我的答案不變。”
    化妝間在三層,十秒鍾後,電梯抵達一層,金屬門向兩側敞開。
    電梯外麵有等著上樓的人。
    柯霓被迫往景斯存身旁擠了一步,擦著景斯存的手臂走出電梯間。
    外麵還在下雨。
    用手機軟件叫出租車的時候,柯霓聽見景斯存問她:“你怎麽知道我一定不明白?”
    就是會知道啊。
    柯霓想起坐在奧數班裏,高舉手臂,準備搶答的自己。
    奧數班老師說:“柯霓同學已經想到答案了,你來試試。”
    柯霓記得自己信心滿滿地走到講台前,移動了兩根磁吸火柴棒的教具。
    後來奧數班老師講解:答案還停留在四位數的同學,思維定勢問題真的很嚴重。
    當時的柯霓驚慌失措地看向老師......
    有司機接單了。
    手機上顯示著:出租車將會在三分鍾後趕來。
    柯霓收起手機,閉了閉眼睛:“景斯存,我也想問你一個問題。”
    “你問。”
    柯霓說:“火柴棒拚成8008,移動兩根,數字最大能變成幾?”
    景斯存不解地看了柯霓一眼,似乎在思忖她問這個問題的目的。
    但他真的非常聰明,隻問過柯霓,在她的題目規定中數字1由幾根火柴棒組成。
    柯霓回答過兩根後,景斯存用了幾十秒的時間思考,然後給出答案。
    “811108。”
    即便有過心理準備,柯霓胸腔裏還是傳來一下刺痛。
    她苦笑著說:“你知道我的答案是多少嗎?9880。甚至不是9988,這就是我說你不會明白的原因。”
    雨腳如麻,柯霓叫到的出租車停在不遠處的路口等待紅燈。
    柯霓胸悶,不打算再繼續聊下去。
    景斯存盯著柯霓看了會兒,忽然問:“這是你什麽時候的答案?”
    柯霓看著出租車的方向:“小學......”
    景斯存說:“你在用小學的你和讀大三的人做比較?”
    柯霓錯愕地轉頭。
    好像多年來束縛她靈魂的魔咒,突然被撬開了一個豁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