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陰天的鬱金香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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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斯存已經換了私服。
    寬鬆的短袖,鴨舌帽,同樣寬鬆的工裝長褲。
    和柯霓在咖啡廳前撞到時一樣,景斯存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靜靜地看著柯霓。
    柯霓還在為景斯存說的話錯愕。
    有人撐著雨傘走進大樓旋轉門前的門廊裏,景斯存視線不變,依然在凝視柯霓。
    為了避開雨傘的傘骨尖,他往她麵前的方向走了一步。
    空氣潮濕,水汽涔涔。
    彼此間距離驟然拉進,柯霓隱約聞到景斯存身上那種泛著淡淡的苦味的草本植物和薄荷混合的味道。
    柯霓腦子很亂。
    她已經忘記自己是怎麽和景斯存告別、坐上出租車的。
    也已經忘記自己是怎麽回到出租房的。
    雨水劈裏啪啦拍打在玻璃窗上,舊冰箱發出製冷的嗡鳴聲。
    木製地板被柯霓踩得嘎吱作響。
    柯霓來來回回在起居室裏踱步,腦海回放著當年的奧數課——
    奧數班的老師站在白板前,輕輕搖頭,否定了五花八門的四位數答案。
    老師問柯霓他們:
    同學們認真思考,這道題的答案有沒有可能是數位更多的數字?
    柯霓盯著白板苦思冥想,最終她得到了一個五位數的答案:
    19009。
    柯霓偷偷看過同桌桌上的火柴棒。
    同桌挪動了兩個8中間橫著的火柴,得到的答案是10000。
    10000當然沒有19009大。
    柯霓誌得意滿地認為自己得到了百分百正確的答案。
    她的成就感還沒來得及膨脹,很快就有其他同學舉手,說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答案。
    91009。
    是了。
    為什麽她沒有把最大的數字放在最前麵呢?
    柯霓已經目瞪口呆,根本沒想過還能拚出比這更大的數字。
    然而,最終的正確答案是六位數,811108。
    那節奧數課在柯霓的反複震驚中結束了。
    柯霓很難過。
    父親總說相信她,可她的答案總是和別人差得好遠。
    不久之後,柯霓在父親熱切的期待裏拋棄了真實的自己。
    她吐出六位數的答案,用謊言冒名頂替,偽裝成聰明人。
    再然後,柯霓又在看景斯存的訪談時感受到降維打擊。
    山洪,海嘯,颶風......
    她把它們藏在心底。
    柯霓的生活裏依然充斥著各種課外班和“我相信你”,以及父母越來越多的爭吵和越發疏遠的關係。
    她在父母危如累卵又搖搖欲墜的婚姻裏努力保守著自己的秘密,膽戰心驚地冒充著“景斯存們”的預備役......
    這樣的生活持續到柯霓16歲。
    去參加節目錄製的前夕,柯霓無意間在書店裏翻到過一本餘秀華的詩集。
    翻過十幾篇冗長的目錄頁和自序,她看到了書裏的第一首詩——
    “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你詩歌”
    “我要給你一本關於植物,關於莊稼的”
    “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別”
    “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
    “春天”
    柯霓像被窺見心底的秘密,在市中心人來人往的書店裏淚流滿麵......
    柯霓有過很長一段時間的輕度焦慮,她看著指甲旁的細小傷痕,知道不能放任自己沉溺於過去的情緒。
    她給自己換了一條顏色鮮豔的連衣裙。
    雨停後,柯霓出門了。
    搬家結束的這幾天裏,柯霓意外地在這片道路泥濘的老居民區窄巷中找到一處可以感受人間煙火的好地方。
    那是一間很特別的雜貨店。
    雜貨店的門總是大敞四開,裏麵竟然沒有店主和售貨員。
    門口掛的牌子上寫了原因:
    店主身體不好,有需要的商品可以自取,掃碼付款。
    雜貨店看起來開了很多年,陳設都是柯霓小時候見過的樣式:
    泛黃的牆壁;懸在天花板上的電風扇;
    木製展示櫃上嵌著因提純技術有限而呈現出淡綠色的老玻璃;
    昏暗的燈光;貼滿貼紙的綠皮小冰箱......
    即便陳設看起來十分老舊,雜貨店裏依然是整潔幹淨的。
    零食飲料、糧油米麵、生活用品、鍋碗瓢盆,這些都是應有盡有。
    店門口的遮陽棚下麵總是坐著幾位下圍棋或者聊天的老人。
    老人們用雜貨店裏的熱水壺燒開水,泡自己帶來的茶葉。
    幾隻花色相似的流浪貓不怕被吵醒,四仰八叉地睡在老人們腳邊的台階上。
    學生們路過店門口,自己進去拿零食和飲料再掃碼付錢。
    他們也會用雜貨店裏的熱水壺燒水,在店裏泡桶裝方便麵,坐在門口邊打遊戲邊吃。
    偶爾也會有其他店裏的店員穿著印著店名的工作服,坐下來,掃碼買一瓶飲料,邊喝,邊打電話聊天。
    店裏的躺椅裏經常躺著不同身份的人,等待接單的外賣小哥、退休的閑散長輩、提著蔬菜水果走累了的老人。
    雜貨店就像周圍居民的懶人角。
    柯霓在樓上看見過有年輕人忘記付錢,叼著棒棒糖跑回來掃碼;
    看見過有住在附近的阿姨幫忙給門口的幾盆綠植和鬱金香澆水;
    也看見過小朋友趴在椅子上算好數目,掃碼拿走了一包蝦條和幾塊泡泡糖。
    連大資本開的無人售貨店,都需要依靠高清攝像頭和數據追蹤來實現監管。
    這家老雜貨店居然隻靠居民們的熟稔和道德約束就能夠成功經營。
    柯霓喜歡這種隱藏在幽微處的人情味,她提起裙擺邁過水窪,往雜貨店走去,順便還給閨蜜呂堯打了個電話。
    雜貨店亮著昏黃的燈光。
    柯霓舉著手機,走進去,看到貨架後麵的藤編椅子裏睡著一個男人。
    柯霓壓低聲音穿梭在滿滿當當的貨架裏,和閨蜜說:“呂小堯,下次你來找我,我一定要帶你來這間雜貨店看看。”
    閨蜜在電話說:“小孫阿姨家的老人不是隻占用一間房嘛?你和他們相處得又那麽好,為什麽非要搬出去?”
    柯霓胡謅:“為了鍛煉自理能力,耶!”
    呂堯可惜:“虧你舍得出來,小孫阿姨的廚藝那麽好,要是我,我就賴在家裏不走。”
    柯霓笑笑:“是啊,我爸爸和阿姨結婚之後,胖了三十斤!我可不想變成大胖子!”
    呂堯大笑。
    柯霓舉著手機去拿雜貨店裏的熱水壺,接水,燒水,又去拿桶裝泡麵和火腿腸:“我要掃碼付款了,有空再聊哦。”
    呂堯笑音未落:“好,拜拜啦,我親愛的柯小霓霓。”
    柯霓掃碼付款。
    擠滿煙酒糖茶的展示架後麵的人還在睡著,從柯霓的角度看,隻能看見那人穿了黑色短袖,臉上蓋著一頂黑色的鴨舌帽。
    柯霓總覺得這帽子眼熟。
    但手機突然響起,她趕緊跑到雜貨店門口,接起電話。
    電話是柯霓父親打來的:“霓霓,王教授明天上午有事,你和林西潤他們說,後天上午你們再一起過去聽題目分析吧。”
    柯霓說:“好。”
    柯霓的父親又問起來:“今天拍攝宣傳照有沒有遇見其他參賽選手?”
    柯霓沒敢提起景斯存:“遇見了,都不認識。”
    柯霓的父親叮囑柯霓,下次再見到還是要和其他人多交流、多溝通。
    大家來自各個好學校,都是非常有實力的。多交流才能有了解。以後比賽時總要碰見,知彼知己才能百戰不殆。
    父親說:“這一點你要像林西潤多學習。”
    柯霓說:“我知道了,爸爸。”
    柯霓的繼母在叫柯霓的父親吃飯,父親又囑咐幾句,準備掛斷電話。
    柯霓趕緊說:“剛才和呂堯通電話,呂堯提到孫阿姨的廚藝呢,爸爸,你可不能再貪嘴了哦,現在太胖啦!”
    柯霓的父親笑著:“知道了。你孫阿姨也說過,再這樣下去我要得高血脂了。”
    掛斷電話。
    柯霓看著暗掉的手機,猶豫片刻,又給母親打了個電話。
    柯霓的母親原本是薪水微薄的珠寶設計助理,做最辛苦的工作,拿最少的錢。
    直到柯霓上初中的時候,母親才自己開了珠寶設計工作室。
    工作室漸漸有了些名氣,母親也漸漸實現了財務自由。
    接電話的是柯霓的繼父,外國人,喜歡和柯霓用中文交流:“嗨,霓霓。”
    柯霓坐在雜貨店的門口:“嗨,Eric,你最近過得好嗎?”
    “很好。”
    手機裏傳來柯霓母親帶笑的聲音:“是霓霓的電話嗎?”
    電話換成母親接聽。
    Eric在離開前說:“聽你媽媽說你要參加電視節目,我為你驕傲,加油。”
    “謝謝你,我會的。”
    柯霓的母親問:“霓霓,你怎麽突然打電話過來了?”
    “媽媽,我緊張。”
    柯霓的母親說:“別緊張,這次比賽一定要好好加油。”
    母親提到父親,說柯霓的父親一直想讓柯霓得一次第一。
    高考柯霓沒考到狀元,父親鬱悶了很久。
    母親還說,女孩子一定要有自己的本事。“你看媽媽,媽媽開始賺錢之後你爸爸不是也不敢再說那些難聽的話了?”
    柯霓開著玩笑:“媽媽,你最近有沒有好好賺錢呀,萬一我拿了冠軍我想要很貴的禮物!”
    這通電話結束,熱水壺裏的水已經燒開了,咕嘟咕嘟。
    流浪貓喵喵叫,來蹭柯霓的皮鞋。
    柯霓有兩個家,有比別人多一倍的家人,但她孤獨地注視著濕漉漉的小巷路麵,想起的是一直避免自己去想的人——
    那個人總是不近人情地插著兜,眉眼間情緒平靜淡漠。
    但他說的話又帶有溫度。
    “你怎麽總是不開心?”
    “你在用小學的你和讀大三的人做比較?”
    柯霓揉揉眼睛,越揉越潮濕,長時間積壓的壞情緒變成液體順著淚腺溢出來。
    有一位阿姨提著一袋凍餃子走到雜貨店門口,看了柯霓一眼。
    柯霓不想被人看見自己的狼狽,連忙垂下頭、背過身。
    身後傳了打開冰箱的聲音,然後是那位阿姨疑惑的歎音。
    阿姨說:“咦,你在店裏呀?”
    柯霓繼續擦眼淚和吸鼻子的時候,又聽見那位阿姨在說話。
    “小景,這是阿姨給你們家包的凍餃子,有牛肉餡的和豬肉餡兩種......”
    柯霓還沒來得及反應“小景”是哪個“景”,已經聽到熟悉的聲音。
    景斯存說:“謝謝阿姨,李嬸送了些冷凍好的肉丸過來,您也拿一些回去吃吧。”
    阿姨笑著說“那怎麽好意思”,身後也還是傳來塑料袋窸窸窣窣的摩擦聲。
    不一會兒,那位阿姨提著一袋凍肉丸離開了。
    雜貨店靜悄悄。
    雨後的風潮濕、微涼,柯霓脖頸僵硬地坐在涼風裏,沒有回頭。
    腳步聲逐漸靠近。
    景斯存走到門口,坐下來,摳開一罐啤酒遞到柯霓眼前:“怎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