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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顧野的手段極度殘忍,任何一個正常人看了都會三天三夜睡不著覺,血肉橫飛的聲音令楚黎愈發不安。
她擔憂這動靜會被小崽聽到。
她的因因從小到大經曆過最可怕的事,也僅僅是被村裏的野狗追趕而已。
他還那麽小,那麽天真爛漫,倘若見到這一幕定會承受不了的。
“不必擔憂,顧野略懂一些法術,下了陣法屏蔽聲響。”
無名的聲音在身旁適時響起,楚黎略微鬆了口氣,又後知後覺地悚然。
他怎麽連她在想什麽都知道?
轉頭看去,無名風輕雲淡地取出匕首,撬開核桃,將果仁遞到她手邊。
那動作配上顧野用長刀給腦袋開瓢的聲音,看起來格外驚悚。
楚黎接過那些核桃,越看越像腦仁,哪裏還吃得下。
忽然間,一個腦袋從她腳邊抬起,楚黎吃了一驚。
趙家老二身上已經中了幾處刀傷,顯然活不久了,眼睛卻死死盯著楚黎,恨聲道:“你竟然和這群魔頭勾結,楚黎,你夫君是不是也是被你害死的,你這賤婦……”
話音落下,楚黎臉色白了白。
對方仍在憤怒地喊著:“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那天你跟你那夫君大吵一架,我全聽見了,當天他就死了,怎會有那麽巧的事!”
他那日在街上閑逛,正好聽到楚黎和她夫君在吵架,兩人回去之後沒多久她夫君便離奇墜崖,一定是這個毒婦勾結魔頭殺夫!
趙老二還想開口,楚黎倏忽從桌上拿起那把匕首,毫不猶豫捅進了他的胸口。
刹那間,滿堂皆靜。
趙家老二不可置信地錯愕看著她,胸口的血潺潺流出,他仰麵倒下,很快再無聲息。
無名動作頓在半空,手心還捏著剛掰了一半的核桃,他愣了片刻,怔忡地望向麵前人,“你殺了他?”
這一幕好像有點眼熟,就連他剛剛說的那句話也很熟悉。
楚黎眼底怒恨沉浮,良久,她將手心的匕首丟掉。
就算有刀,她能殺的也隻有趙家老二這樣的貨色,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殺掉了三個魔頭。
“我跟我夫君感情很好,自從夫君死後他一直在騷擾我,如今又汙蔑我殺夫,我殺他是他活該。”楚黎絲毫沒覺得自己做錯什麽,走到水盆邊把手上沾染的鮮血洗幹淨。
殺人對她來說很簡單。
當初在街上要飯,不知被多少下流之輩盯上,她一個個殺掉,把錢搶走。
力氣小又怎樣,偷襲總防不住吧?
刀子捅死、繩子勒死、下毒藥死……屍體丟進護城河去,誰也找不到,此後再沒人敢招惹她。
嫁人之後,這種事楚黎也沒少做,那些欺負她的下人,全都偷偷殺掉。隻是一旦被夫君發現,那人便會重重罰她。
有時是把她關起來,逼她抄寫那些無趣至極的天理倫常厚德載物的經書。
有時還會氣得把她綁起來,坐在她麵前念經,說什麽“生靈有命不能草菅”之類的話,好像她是什麽需要度化的妖魔鬼怪似的。
以上對楚黎而言都不痛不癢,最可怕的是連著幾天無視她,不理她,把她當空氣。
她最受不了他的冷眼和疏離,一點點都不行,那是對她人格的蔑視,好像她在他眼裏連個人都不算了!
懲罰什麽都好,唯獨不能不理她。
不過,自從夫君死後,楚黎就再也不殺人了。
她在他的小墳堆前發了誓,要給孩子以身作則,當個好榜樣,把因因教成他那樣的人——要滿腹詩書,端方有禮,還要溫柔善良,體麵周全。
可是總有人逼她動手。
無名眸光漸沉,不知怎的,心底忽然湧上些許煩鬱。說不上來什麽感受,他隻覺得楚黎不應該如此,盡管他的所作所為比楚黎更加殘忍……可是,為何看到她殺人,怎麽看都看不習慣呢?
她先前那樣就很好,乖乖的,膽子很小的樣子,抱著小崽掉眼淚的時候很可愛。
顧野湊上前來,看了眼那趙老二的傷口,把沾血的長刀收進刀鞘,訝然地笑道,“不錯,這一刀還挺幹脆,不像頭一回。小娘子,以後跟著我們混吧。”
聽到這話,無名眉宇皺得更緊,語氣很沉,“顧野,去清理幹淨。”
顧野察覺出他語氣不滿,奇怪地看他一眼。
小寡婦殺個人有什麽好生氣的?他們又不是正道修士,主子是不是入戲太深了。
待顧野拖著屍體走後,無名目光直勾勾盯著楚黎,兀然開口,“以後這種事你不必動手,隻需要告訴我。”
楚黎身形一滯,震撼地回頭看他,甚至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
一模一樣,她夫君也跟她說過這句話!
那時,她還住在夫家,一日偶然聽到下人議論。
“你們瞧見少夫人今日跟老夫人頂嘴了麽,當著那麽多貴客的麵,真是把少爺的臉都丟盡了!”
“要飯的飛上枝頭變鳳凰,連自己姓什麽叫什麽都忘了,不就是仗著少爺心性仁善麽,換個男子早就將她打一頓轟出府了。”
“本來就是,要不是她那夙陰之命,商家哪會讓一個乞丐進門,現在全北境都把少爺當成笑柄,都怪她。”
盡管知道他們說的是事實,楚黎還是氣得發抖,當下忍也不忍,抄起根棍子衝上去便跟她們扭打起來,但是還沒解氣就被人扯開。
對方眉頭緊蹙,將她拉到麵前,那雙鳳眸眼尾天然上挑,笑起來時若有所無的繾綣勾人,不笑的時候眼波淡淡掃來,一片冷冽疏離,就如現在。
這個唯一能拉住楚黎的人,正是她的夫君,那個每隔三百年必定會出一位飛升天界的真仙、就連支係都有上百支的修煉世家,商家的嫡脈長子,商星瀾。
那也是商星瀾第一次見她打人,在那之前,楚黎在他麵前一直示弱裝可憐,把自己的身世說的要多淒慘有多淒慘。
商星瀾是北境出了名的心善之人,雖然出身世家,卻沒有半分紈絝習氣,聽說他從小就樂善好施,扶危濟困,楚黎覺得她自己說不定曾經就吃過他施舍的粥飯。
他對待所有人都溫和慈悲,而且很好騙,半點沒懷疑就相信了楚黎的謊話,甚至對她的身世同情落淚,還說日後不會再讓她受委屈。
也正因此,楚黎不敢讓他知道自己的本性。
“阿楚,發生何事?”
聲音微沉,帶著些許困惑。
楚黎心頭咯噔一聲,把棍子往身後藏了藏。
那群下人一見他,便哭著喊著跪下來求商星瀾做主。
“我們隻不過閑聊幾句,少夫人突然衝上來撕扯毆打,要是少爺不在,她今日怕是要打死我們!”
她們扯開衣裳,露出胳膊和腿上的棍痕。
楚黎也挽起袖子,本想也裝裝可憐,卻發現自己皮糙肉厚一點也沒受傷。
她咬了咬牙,隻得道:“夫君,她們笑話我,說我是要飯的飛上枝頭變鳳凰,還說我……”
商星瀾斂眸看著她,半晌,將她掌心的棍子拿走,遠遠丟開。
“阿楚,不要這麽做,”他低聲道,“以後這種事你不必動手,隻需要告訴我。”
告訴他?
告訴他有什麽用,他的心腸那麽軟,又那麽好騙,讓那幾個下人掉幾滴眼淚就哄騙過去了!
楚黎憋悶地瞪著他很久,轉身氣衝衝地跑開。
從那時起,她再也不在商星瀾麵前偽裝可憐溫順的模樣。
反正他什麽都看到了。
她就是這樣的人,從陰溝裏爬出來的臭蟲子,要想不被人踩死,不被人瞧不起,隻能這樣做。
沒有人教給她除了反擊以外,還能怎樣處理她人生裏的難題。
至於後來,楚黎再也沒見過那些下人,肯定是被商星瀾安排去了別的院子,他才不忍心懲罰別人。
沒成想時隔多年,再聽到這句話竟然是從一個魔頭口中。
楚黎莫名有些想笑。
“為什麽要告訴你,你幫我殺人?”
無名又蹙了下眉,低聲道,“嗯。”
她在心底低嗤了聲,根本不把他的話當真,這魔頭現在對她百依百順,但是說不準什麽時候看她這張臉看膩,一刀就把她殺了。
就算楚黎自己也會殺人,但她自認為和無名這種魔頭不一樣,要是沒人欺負她,她才不會無緣無故動手,哪像他們似的,持刀闖進孤兒寡母家中還要霸占她家。
想到這裏,楚黎更覺委屈,要是她會些法術,絕不受這樣的氣。
“還有別的事麽?”她抿了抿唇,轉身便要進屋,“我回去了。”
手腕忽然被人攥住拉回來,楚黎猝不及防落入對方的懷抱。
無名沉沉盯著她,眼底覆著意味不明的慍色,一字一頓道:“我說了,我會幫你。”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麽說,可心底有個聲音告訴他,他想要楚黎的認可,想讓她學會依賴他。
“知道了。”楚黎被他的沉冷語氣嚇到,有些畏懼地抽了抽手,沒抽動,小聲道,“你攥疼我了,我要進屋裏陪因因。”
聞言,無名神色微滯,鬆開她的手。
楚黎毫不猶豫跑進了屋裏,望著她的背影,無名身上魔氣更盛。
不知為何,隻要看到她那副警惕排斥的模樣,心頭便煩躁難耐,胸口仿佛燃著一團欲滾欲旺的烈火,將理智燒成煙灰。
那是源自身體本能的反應,不受他自己控製。
總覺得不該是這樣,一切本來不該如此。
頭痛欲裂,他掐緊額角,呼吸顫抖,腦海浮現一道忽遠忽近的聲音。
“你不理我了?”
少女麵容模糊,可偏生能感覺到她眼眶紅透,正恨恨盯著他。
雨水將衣衫浸濕,她似乎跑丟了鞋,赤著腳站在他麵前,腳上沾滿泥巴和血,朝他逼近半步,
“就因為我下毒殺人,你真不理我了?”
“是那個人欺負我在先,你憑什麽不許我動手?
其實你是看我幹什麽都不順眼對吧,他們都說你早就厭惡我。
你娶我的時候明明就知道我是乞丐,我要過飯我偷過錢,我不懂禮數不知廉恥,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我要你親我,立刻。”
“我就知道你不願意,你討厭我,當初為什麽娶我?”
胸口驟乎悶痛,無名扼住衣襟,卻無法抵抗如同潮湧般襲來的苦楚。
他近乎窒息地努力呼吸,扶住小桌,嘔出一口血來。
無名怔愣地望著掌心粘稠的血汙,半晌,他逐漸平複顫抖的呼吸,取出手帕,一點點擦拭幹淨。
剛剛那是……他的記憶?
自從五年前墮魔意外失去記憶,這還是他第一次想起從前的事。記憶裏的人,他想不起麵容,也不知道名字。
可心口撕裂一樣的疼,還吐了血。
好難受,想哭。
無名抬眸望向裏屋,方想推門而入,卻發現又落了鎖。
到底為什麽要在屋裏安一把鎖?在防誰,她難道連她那夫君也不信麽?
一陣敲門聲響起。
裏麵傳來楚黎謹慎的聲音,“你還有事?”
無名咽下喉間的腥甜,語氣很輕,“開門。”
“我和因因在練字……”
“阿楚。”
他深吸一口氣,又重複一遍,
“開門。”
真是不可思議,就連開門這句話,他覺得自己好像也跟某人說過一百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