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他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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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簡的瞳孔收縮。
    他執掌言路,彈劾百官,自然明白任何一樁大案背後,都有其真正的目的。
    但他沒有想到,這句話會從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嘴裏說出來。
    “哦?”王簡不動聲色,將問題拋回去,
    “那依周公子之見,審的不是藍玉,又是誰?”
    朱熊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大人可知,先秦之時,儒分八脈?”
    這個話題跳躍得太快,讓王簡眉頭微蹙。
    他飽讀經史,自然知道,卻不明白對方的用意。
    “在下恩師專攻公羊之學。”朱熊鷹自顧自地說下去,“《公羊傳》解《春秋》,最重‘大一統’與‘張三世’。所謂張三世,便是‘據亂世,升平世,太平世’。”
    王簡的表情沒有變化,但持杯的手指,卻下意識地摩挲著杯壁。
    公羊學,自董仲舒後便日漸式微,當朝治經者多重《左傳》與《榖梁》,此人竟能信手拈來,且直指核心。
    “我朝開國至今,三十載。於內,肅清吏治,重典治國;於外,北逐蒙元,定鼎天下。這算不算‘據亂世’而初定?”朱熊鷹看著王簡,發出第一個設問。
    王簡沒有回答。
    但他知道,答案是肯定的。
    “據亂世之後,當求‘升平世’。何為升平?內修文德,外服友邦。要修文德,則需文臣治世。可如今朝堂之上,開國勳貴、武將集團盤根錯節,互為表裏,聲勢赫赫。”
    朱熊鷹的話鋒轉變。
    “涼國公藍玉,便是這武將集團的最後一座山頭。這座山不倒,文臣如何出頭?陛下心中之‘升平世’,又如何開啟?”
    “轟!”
    這幾句話,不像是分析,更像是結論。
    每一個字都重重地敲在王簡的心上。
    他抬起頭,眼睛裏露出的駭然之色。
    這些話,他不是沒有想過。
    作為都察院的禦史,他比誰都清楚朝堂上那股看不見的暗流。
    但他隻是隱約有感,從未能如此清晰、如此一針見血地將其剖析出來。
    這已經不是在討論案情,這是在剖析帝王心術!
    站在一旁的王淑,捂住自己的嘴。
    她雖然不太懂其中的深意,但她能從父親那張驟變的臉上,感受到這些話裏蘊含的巨大風暴。
    “你……”王簡的聲音有些幹澀,“你究竟是什麽人?”
    一個遊學的士子,能有這般見識?
    這絕無可能!
    這番話,就算是當朝內閣的大學士,也隻敢在夜深人靜時想一想,絕不敢宣之於口。
    朱熊鷹卻對他的問題置若罔聞,繼續說道:“所以,藍玉謀逆是真是假,不重要。他結黨營私是真是假,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須‘謀逆’,他的黨羽必須被清除。”
    “這才是‘藍玉案’審的真正對象——不是藍玉個人,而是以他為首的,阻礙了‘升平世’到來的整個淮西武將集團。”
    “這一案,是陛下為後世之君,為未來的文臣治國,砍出的最後一刀,也是最狠的一刀。”
    說完,朱熊鷹停了下來,端起那杯已經徹底涼透的茶,抿一口。
    他並沒有說出最重要的一點,那麽就是其實最核心的一點,朱允炆無法掌控淮西武將,換成是朱標或者朱雄英的話,淮西武將根本不用清洗。
    整個正廳,死一般的寂靜。
    王簡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的腦子裏翻江倒海。
    對方的每一句話,將他這些年對朝局所有的猜測,都刻畫得清清楚楚。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棋手,此刻才發覺,自己或許連棋盤上的棋子都算不上,隻是在棋盤外觀看的人。
    而眼前這個年輕人,站在更高處,俯瞰著整個棋局的走勢。
    良久,王簡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他盯著朱熊鷹問:“這些,是你的恩師教你的?”
    朱熊鷹放下茶杯,神態坦然:“恩師隻教我讀《春秋》,至於能讀出什麽,是他老人家的事,也是我自己的事。”
    這個回答,滴水不漏。
    王簡的胸口劇烈地起伏一下。
    他今天從宮裏回來,憋了一肚子的驚疑與不安,此刻盡數被這個年輕人的一番話引爆。
    他忍不住脫口而出:“你知道今天發生了什麽嗎?”
    朱熊鷹看向他。
    “陛下,今日罷朝了。”王簡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疲憊,“百官在奉天殿外等了一個上午,連陛下的麵都沒見到。”
    “還有,”他看了一眼窗外,聲音不由的放低,“本該在午時問斬的藍玉,行刑……也停了。”
    說出這些話,王簡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他竟然在向一個來路不明的“嫌犯”,透露宮中與詔獄的絕密消息。
    但他控製不住自己。
    他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想看看眼前這個年輕人,聽到這些消息後,會有什麽反應,能再說出什麽驚世駭俗的論斷。
    朱熊鷹的臉上,沒有顯露出任何意外。
    他早就猜到會是這個結果。
    看來自己的那個玉佩,已經送到朱元璋的麵前。
    那位多疑、冷酷卻又極重親情的帝王,在看到那張臉後,必然會做出這樣的反應。
    他隻是平靜地看著王簡,問最後一個問題。
    “大人,在下有一事不明。”
    “講。”王簡的喉結滾動一下。
    “錦衣衛抓人,向來以雷霆之勢,斬草除根。為何此次搜捕一個區區在下的‘同黨’,竟會鬧到封鎖十三座城門,全城戒嚴的地步?”
    朱熊鷹的目光,落在王簡那張因驚疑不定而顯得有些扭曲的臉上。
    “這不合常理。除非……他們要找的,根本不是一個‘逃犯’。”
    “除非,是陛下親自下的旨意,要找一個……他絕對不能失去的人。”
    。。。。。。。。。。。。。。。。。。。。。。。
    詔獄。
    空氣裏飄散著一股血腥、腐敗和黴變混合的氣味,鑽入鼻腔,讓人胸口發悶。
    最深處的死囚牢,更是人間地獄。
    厚重的石牆隔絕了外麵的一切,隻有一盞豆大的油燈在牆角掙紮,昏黃的光暈照出牆壁上大片大片暗紅色的汙跡。
    藍玉就坐在這片黑暗的中央。
    囚服肮髒,手腳上的鐐銬沉重到讓他每一次呼吸都得額外費力。
    散亂的頭發遮住了他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雙渾濁卻依舊帶著幾分凶氣的眼睛。
    曾經叱吒風雲的大將軍,如今不過是頭被拔了牙的籠中困獸。
    他在這裏坐很久,久到對時間失去概念。
    但他知道,午時三一刻早過了。
    那場為他準備的,千刀萬剮的淩遲“盛宴”,並未如期而至。
    他心裏沒有半分慶幸,隻有一種被人玩弄於股掌的嘲弄和煩躁。
    死,他不怕,可這種待死的煎熬,讓他坐立難安。
    就在這時,一陣沉重而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地牢的死寂。
    “吱嘎——”
    沉重的鐵門被人從外麵奮力拉開。
    一道光線猛地刺入黑暗,讓久處暗室的藍玉下意識地抬手遮眼。
    幾個小太監提著宮燈,簇擁著一個高大而佝僂的身影,走了進來。
    那身影穿著一身明黃色的常服,雖然因為一夜未眠而顯得有些疲憊,但那股君臨天下的氣度,卻讓整個詔獄的陰冷空氣為之一震。
    是朱元璋。
    他來了。
    藍玉放下手臂,眯著眼睛,看著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一步步走近。
    朱元璋沒有理會躬身行禮的獄卒,也沒有看周圍的環境,他的眼睛從一進來,就鎖死了藍玉。
    他最終在藍玉的牢門前停下。
    劉公公趕緊上前,親自打開那把鏽跡斑斑的大鎖。
    朱元璋沒有進去,隻是站在門口,借著太監高舉的宮燈光芒,仔仔細細地打量著牢裏這個昔日的猛將,今日的死囚。
    藍玉坦然地與他對視,臉上甚至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上位!……這是來送臣最後一程的?”他的聲音沙帶著自嘲。
    朱元璋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他就那麽站著,看了很久很久。
    那張布滿溝壑的臉上,看不出喜怒,隻有一種山雨欲來前的死寂。
    終於,他開口。
    “藍玉。”
    “咱問你。”
    “那個孩子,朱熊鷹……”
    朱元璋的身體微微前傾,那雙熬得通紅的眼睛,死死地釘在藍玉的臉上,一字一頓地問:
    “他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