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隻有血,能洗清這應天府的雪

字數:5293   加入書籤

A+A-


    南京城的雪越下越密。
    鼓樓大街是應天府最熱鬧的地界,往日這時候,叫賣聲能把天頂掀翻。
    今兒個靜了。
    那不是沒人,是沒人敢出聲。
    幾萬雙眼睛盯著長街盡頭。
    “噠、噠、噠。”
    馬蹄鐵叩在凍硬的青石板上。
    朱五騎著馬走在最前頭。
    他沒戴帽子,發髻亂了,臉上那道還沒幹的血印子從額角蜿蜒到下巴。
    他沒看路兩邊的鋪麵,也沒看那些探頭探腦的百姓。
    那雙充血的眼珠子隻盯著一個方向——應天府衙。
    身後的隊伍拉得很長。
    沒有吹吹打打,隻有車軲轆碾過積雪的動靜,那種木頭受力過大發出的“吱呀”聲,聽著牙酸。
    路邊,一個賣糖葫蘆的老漢正要把草把子往回扛。
    猛地,他手一哆嗦。
    “啪嗒。”
    整個草把子掉進爛泥水裏,紅豔豔的山楂裹一層黑泥。
    老漢顧不上撿,那雙渾濁的老眼瞪到極致,死死盯著朱五馬鞍旁邊掛著的東西。
    幾串人頭。
    不是剛砍下來的那種鮮活勁兒,血已經在寒風裏凍住,成了黑紫色的冰淩子,掛在斷頸處。
    隨著馬背顛簸,那幾顆腦袋互相碰撞,發出沉悶的聲響。
    有的眼睛還睜著,灰撲撲的瞳孔映著南京城灰撲撲的天。
    “那是……趙家的管事?”
    旁邊綢緞莊的夥計正準備上門板,手裏的木板子重重砸在腳背上。
    他沒覺得疼,指著朱五身後的馬車,嘴唇白得沒了血色。
    “我看過那個瞎子……前兒個還在街上還要打人……這腦袋……這就搬家了?”
    第一輛大車過來。
    人群往後縮了一圈。
    車上是個鐵籠子。
    籠子裏沒關牲口,關著十幾個女人。
    大冷的天,她們身上沒幾塊布,就披著錦衣衛的飛魚服,有的甚至還露著大腿,上麵全是青紫色的淤痕和鞭傷。
    她們也不躲,就那麽呆滯地擠在籠子角。
    有個瘋女人懷裏死死抱著一團破布裹著的東西——那是一隻死老鼠,尾巴上還紮個草繩結。
    她一邊搖晃著那死物,一邊咧著嘴衝著路邊驚恐的人群笑。
    “乖乖睡……不哭……趙管家不打……不打……”
    這笑聲在死寂的長街上飄蕩。
    而這樣子的車輛卻是有十幾輛!
    “那是人?”人群裏,不知是誰顫著聲問一句。
    這一聲,把那個名為“恐懼”的口子給撕開。
    “作孽啊!那是人啊!那是好人家的閨女啊!”
    一個挎著籃子的大嬸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嚎起來。
    她看見籠子裏那個隻有七八歲的小丫頭,孩子縮在寬大的官衣裏,露在外麵的手背上,密密麻麻全是燙傷。
    “這是遭了什麽罪啊……也是爹生娘養的肉,咋就被人禍害成這樣了!”
    “那車轅上有字!是趙家的!”
    有個讀書人打扮的年輕人指著車身,
    “趙氏商行……這是趙員外家的私車!這是……這是在趙家別院裏幹的?”
    議論聲像滾水一樣沸騰起來。
    朱五沒理會這些聲音。
    他甚至沒回頭。
    他隻是勒了勒韁繩,讓那匹馱著屍體的馬跟緊點。
    最後那匹馬,沒騎人。
    馬背上馱著一具被飛魚服裹得嚴嚴實實的屍體。
    隻有一雙腳露在外麵。
    那雙腳光著,滿是老繭和凍瘡,腳指甲蓋翻起,暗紅色的血痂糊滿了腳背。
    風卷著雪沫子吹過來,掀開裹屍布的一角。
    露出一張慘白、年輕的臉。
    還有那雙到死都沒閉上的眼睛。
    “那是……三妹?”
    人群角落裏,一個挑著擔子的貨郎像是被雷劈。
    他手裏的撥浪鼓掉在地上,連滾帶爬地衝到路中間,那一腳泥水濺滿褲腿。
    “是三妹!真是馬三妹啊!”
    貨郎瘋似的要去抓那雙腳,“前天……就前天她還在我這買針線,說要給她爹補那件破襖子……怎麽這就……這就沒了?”
    他的手剛伸出去。
    一根馬鞭橫過來。
    朱五沒打人,隻是攔住那隻全是泥垢的手。
    “別碰。”
    朱五的聲音啞得厲害,“她愛幹淨。別弄髒了她。”
    貨郎愣住了。
    他看著那具屍體,又看了看前麵車上那些瘋瘋癲癲的女人,突然跪在雪地裏,把頭磕得咚咚響。
    “沒天理了啊!這就是衙門說的招工?這就是趙家說的抵債?”
    “這是要把人往死裏整啊!這是要把咱們窮人的命不當命啊!”
    哭聲是有傳染力的。
    尤其是這種絕望到骨子裏的哭聲。
    周圍的老百姓,誰家裏沒個閨女?
    誰家裏沒個受氣的時候?
    看著那車上的慘狀,看著那一個個曾經鮮活如今卻成鬼的人,一股子火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恐懼散了。
    恨意上來了。
    “這就是西山挖煤的流民被抓走的那些女眷?”
    “我那天看著的!衙役拿著鎖鏈,像拖狗一樣拖走的!說是趙家也是依律辦事!”
    “依律?依哪家的律?依律能把人關籠子裏?依律能把好好的大閨女給折磨死?”
    一個穿著補丁棉襖的壯漢紅著眼。
    “這哪裏是官府!這分明是吃人的閻王殿!”
    “走!跟著去看看!”
    “對!去看看!看他們要把這些閨女拉哪去!看這應天府給不給說法!”
    “我不信這世上沒王法了!走!”
    原本隻是看熱鬧的人群,變了。
    那股子事不關己的疏離感沒,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想要殺人的悲憤。
    賣菜的扔了菜筐,挑擔的扔了扁擔,就連那些本來要在茶館裏聽說書的閑漢,也一個個沉著臉走出來,手裏攥著茶碗或者板凳。
    隊伍越來越長。
    起初隻是幾十個錦衣衛。
    後來是一百人,一千人,一萬人。
    半個南京城的百姓,像是一條沉默且憤怒的黑龍,跟在那幾輛裝著罪惡和冤魂的馬車後麵,浩浩蕩蕩地壓向應天府衙。
    而在人群的最外圍。
    一個小個子乞丐鑽出來。
    他沒穿鞋,腳凍得發紫。
    他看清了馬三妹那張臉,眼淚唰地一下就把臉上的泥衝出兩道白印子。
    他沒哭出聲。
    他死死咬著手背,把手背咬出血,把哭聲咽回肚子裏。
    轉身。
    跑。
    瘋了一樣往城外跑。
    腳板被雪裏的石子割破了也不停,摔倒了爬起來接著跑。
    他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跑快點,再跑快點!
    去西山!
    告訴馬大叔!
    三妹姐……讓人給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