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別嫌髒,這是俺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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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得柱抬起頭。
    門口堵著一牆黑壓壓的影子。
    那是人,但看著不像人。
    這群人身上裹著破絮一樣的棉襖,有些甚至光著膀子,黑乎乎的皮膚上全是凍瘡裂開的紅口子。
    打頭那個是李二牛。
    他那條瘸腿在地上蹭著,每走一步,就在那張價值百兩紋銀的波斯手工羊毛毯上,留下一道黑得刺眼的泥印子。
    還有血。
    那是從他手裏那把生鏽鐵鎬上滴下來的。
    啪嗒。
    一滴黑血,落在地毯繁複的花紋正中心。
    趙得柱盯著那個汙點,眼皮跳了一下。
    比起外麵圍著的三千暴民,他更心疼這條毯子。
    “喲,這不是二牛嗎?”
    趙得柱往太師椅上一靠,甚至還翹起二郎腿。
    “大雪天的,不在井下幹活,帶著這麽多兄弟跑我這兒來……是來討賞的?”
    趙得柱偏頭看一眼旁邊幾個已經嚇得麵白如紙的掌櫃,輕蔑地哼一聲。
    一群沒見過世麵的東西。
    要是這些泥腿子真敢殺人,早就衝進來砍腦袋了,哪還會站在門口喘粗氣?
    既然站著不動,那就是來談價錢的。
    隻要能談價錢,這世上就沒有解決不了的事。
    “劉掌櫃,別抖了,把你的尿意憋回去。”
    趙得柱看向李二牛,“二牛啊,我知道你們苦。今兒個是不是死了幾個人?那個老馬?”
    提到老馬,門口那群黑壓壓的影子晃動一下。
    那是一種野獸即將撲食前的躁動。
    趙得柱卻視而不見,他端起酒杯,抿一口溫熱的黃酒:“死了人,心裏有氣,想鬧,想多要點撫恤銀子。這我理解。”
    “我是個講道理的人。老馬雖然是個賤籍,但是好歹曾經也是幫我做過事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趙得柱拍拍手。
    躲在屏風後麵的賬房先生哆哆嗦嗦地走出來,懷裏抱著一個紅木匣子。
    嘩啦。
    匣子翻在桌上。
    金光乍現。
    即使是在光線昏暗的雪夜,那一堆堆疊在一起的小黃魚,依然亮得刺眼。
    “兩千兩。”
    趙得柱指著那一堆金子,
    “拿去分了。每家每戶能分不少。夠你們在老家蓋個瓦房,買兩畝下等田,娶個屁股大的婆娘生一堆娃。”
    李二牛沒動。
    他身後的三千雙眼睛,也沒動。
    那些眼睛裏沒有貪婪。隻有死寂。
    那種死寂讓趙得柱心裏莫名有點發毛,但他很快把這種感覺壓下去。
    嫌少?
    貪得無厭的東西。
    “各位老板,都別藏著了。”
    趙得柱瞥了一眼旁邊的幾人,
    “花錢消災。這會兒不掏錢,等會兒這些泥腿子身上的虱子爬到你們身上,那可是多少錢都洗不幹淨的。”
    劉掌櫃反應過來,慌手慌腳地去摘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
    “給你們!這扳指水頭足,當鋪能死當八百兩!”
    “還有這個!這是這一季的銀票!”
    孫掌櫃把懷裏的銀票抓出來,往李二牛身上撒,“都拿走!拿著錢滾!別弄髒了我的袍子!”
    金條、玉器、銀票。
    在桌上堆成了一座閃閃發光的小山。
    這筆錢,能買下半個西山礦場。
    能買下這屋裏所有礦工幾輩子的命。
    趙得柱觀察著李二牛。
    他看到了那雙粗糙的大手在顫抖。
    那是激動的吧?
    窮了一輩子的人,看到這麽多錢,誰能不抖?
    “拿著吧。”趙得柱露出一副悲天憫人的表情,
    “二牛,你是個聰明人。老馬已經死了,再鬧下去,你這條好腿也得被打斷。拿著錢,帶著兄弟們走,今晚的事,我趙某人既往不咎。”
    隻要你們拿了錢。
    隻要你們出了這個門。
    趙得柱垂下眼皮,擋住眼底那抹毒蛇般的陰冷。
    前腳出門,後腳我就能報官說是搶劫。
    到時候,我不光要把這些錢拿回來,還得把你們這層皮都剝下來做燈籠。
    這就是規矩。
    錢,隻有在聰明人手裏才是錢。
    在窮鬼手裏,那就是催命符。
    李二牛拖著那條殘腿,一步步挪到桌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他那隻手。
    那隻手伸向了那一堆金燦燦的小黃魚。
    劉掌櫃鬆了口氣,一屁股坐在地上。
    趙得柱重新拿起筷子。
    果然,骨頭再硬,也是賤骨頭。
    然而。
    李二牛的手越過了金條,越過了翡翠,越過了銀票。
    他的手伸進了自己那個破破爛爛、滿是煤灰的懷裏。
    他掏出來一樣東西。
    啪。
    那東西落在紅木桌麵上,沒發出金玉相撞的脆響,而是一種沉悶的、帶著點濕漉漉的“吧唧”聲。
    它就躺在那堆足以買下半條街的金條頂端。
    灰黑色,幹癟,毛發稀疏,尾巴僵硬地卷曲著。
    因為被李二牛捂在懷裏太久,又或許是因為之前被那個瘋女人勒得太緊,這東西的眼珠子暴突,嘴巴大張,露出兩顆發黃的尖牙。
    一隻死老鼠。
    而且是一隻風幹又被汗水浸濕最後被壓得變形的死耗子。
    地龍燒得正旺,熱氣一烘,一股子混合著屍臭黴味和陳年汗酸的味道,壓過桌上銅鍋涮羊肉的鮮香。
    “嘔——!”
    離得最近的劉掌櫃沒忍住,胃裏一陣翻騰,剛吃下去的極品灘羊肉頂到了嗓子眼。
    他慌忙用袖子捂住口鼻,連滾帶爬地往後退。
    “這……這是什麽髒東西!”
    孫掌櫃臉都綠了:“晦氣!真他娘的晦氣!你們這群叫花子,要錢就要錢,拿個死耗子出來作甚!想要惡心死誰!”
    趙得柱臉上的肥肉抽搐兩下。
    他那雙總是眯縫著的眼睛睜大了,死死盯著那隻老鼠,又看向李二牛。
    他不明白。
    金子不好看嗎?
    銀票不香嗎?
    為什麽一個連飯都吃不飽的苦力,會無視麵前這堆能讓他改換門庭的財富,反而掏出這麽個玩意兒?
    “二牛啊。”
    趙得柱強壓下心裏的惡心,語氣裏帶著三分怒意七分不解:
    “你這是什麽意思?嫌少?還是說,你們這幫人窮瘋了,拿這當肉吃?”
    “拿走!趕緊拿走!”
    趙得柱從懷裏又摸出一張銀票,拍在桌上:“再加五百兩!把這髒東西拿開!別弄臭了我的屋子!”
    李二牛那隻滿是老繭和煤灰的大手,並沒有去抓那張輕飄飄的銀票。
    相反,他伸出一根手指,極盡溫柔地,在那隻死老鼠幹癟的腦袋上摸了摸。
    就像老馬摸三妹的頭一樣。
    “髒?”
    李二牛的聲音很啞。
    他抬起頭,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看著趙得柱,看著那些捂著鼻子一臉嫌棄的大老爺們。
    “這是俺兒子。”
    李二牛臉上的煤灰隨著肌肉抖動撲簌簌往下掉。
    “你說……它髒?”
    趙得柱愣住。
    劉掌櫃愣住。
    滿屋子的富商都愣住。
    “你瘋了吧?”孫掌櫃尖叫起來,
    “拿著死耗子當兒子?你們這群泥腿子是不是挖煤把腦子挖壞了?!”
    “俺沒瘋。”
    李二牛搖搖頭,目光重新落回那隻死老鼠身上。
    “是俺媳婦瘋了。”
    “那天,你們趙家的管家帶著人去俺家抓人,把俺媳婦和婆娘帶走,抓走。”
    “等俺回來,去籠子裏看她的時候。她就不認得俺了。她懷裏就抱著這東西。她跟俺說,這是二牛剛生的娃,還沒睜眼呢,怕冷,得捂著。”
    “趙管家搶走一次,她就拿頭撞籠子,撞得滿臉是血。後來趙管家嫌煩,就讓她抱著。”
    李二牛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把死老鼠捧起來。
    “剛才在府衙門口,俺媳婦她說……讓我把娃帶回家。”
    李二牛往前走了一步。
    他把那隻死老鼠,舉到趙得柱那張保養得宜的胖臉麵前。
    “趙老爺。”
    “你剛才給俺金子,給俺銀票。”
    “俺不要。”
    “俺就想問問你。”
    “俺的媳婦,俺那真兒子,還有俺這個假兒子……”
    “你這點臭錢……”
    “買得起嗎?!!”
    吼聲如雷。
    這一嗓子,把趙得柱的三魂七魄吼飛一半。
    他看著近在咫尺的那雙赤紅眼眸,看著那隻散發著惡臭的死老鼠,意識到一個讓他渾身冰涼的事實。
    這群人,不是來求財的。
    這群人,是來索命的。
    “我不……”趙得柱想往後縮,“我是朝廷……”
    “去你媽的朝廷!!”
    李二牛突然暴起。
    沒有什麽招式,沒有什麽廢話。
    他手裏那塊早就準備好的邊緣鋒利的煤矸石,狠狠砸了下去。
    不是砸人。
    是砸在那隻死老鼠身上,砸在那堆金條上。
    砰!
    死老鼠被砸得稀爛,黑血和爛肉濺開,濺了趙得柱一臉。
    “給老子殺!!!”
    李二牛轉身,從背後抽出了那把鐵鎬。
    “殺!!!”
    三千個嗓子裏發出的怒吼,震碎暖閣的所有窗戶紙。
    那是一群被壓榨到極致最後連做人的尊嚴都被剝奪殆盡的野獸。
    “別過來!我有錢!我有的是錢!”劉掌櫃抓起一把金條亂扔,
    “誰殺了我誰拿走!都是你們的!”
    噗嗤。
    一把鏽跡斑斑的鐵鎬,直接鑿穿他的肩膀。
    把他釘在地上。
    “錢?”
    動手的礦工是個半大老頭,他一腳踩在劉掌櫃的肚子上,用力拔出鎬頭,帶出一串血肉。
    “俺不要錢,俺要俺那被你們抓走的家人回來!你能嗎!!”
    噗嗤!
    又是一下。
    這次鑿的是大腿。
    “啊!!!!”劉掌櫃殺豬一樣的慘叫聲響徹雲霄。
    那些平日裏高高在上手指頭都不沾陽春水的富商們,此刻就像是被趕進角落裏的肥豬。
    孫掌櫃想鑽進桌子底下,被人拽著腿拖出來,腦袋在地上磕得砰砰響。
    那個賬房先生想跑,被兩個礦工堵住,手裏的算盤被奪過來,劈裏啪啦直接砸在他臉上,算珠子崩得到處都是,嵌進肉裏。
    “別打臉!別打臉!”
    趙得柱縮在太師椅裏,雙手亂揮,
    “我是趙尚書的親戚!我是給宮裏辦差的!你們這是造反!皇太孫殿下!殿下救我!”
    他看見騎馬站在院子裏的朱雄英。
    那是他最後的救命稻草。
    “殿下!這群瘋子要殺人了!您管管啊!您是監國!您不能看著暴民行凶啊!”
    趙得柱歇斯底裏地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