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天不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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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終於越來越大,蔓延到了趙三娘的屍體手中的七殺劍上。
    火舌爬上劍柄時,黑色的星宿紋路,刹那間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顧清澄的瞳孔映著烈焰,左肩劍傷一瞬間變得滾燙。
    七殺星亮了!
    劍柄上閃耀的紫薇十四星裏,七殺星的光華如火山噴發,吞噬了所有的光源,凝成一把利劍刺進顧清澄的識海。
    七殺照命,破軍隨行,非王侯將相不可鎮。
    “跑!”識海裏炸開的聲音與眼前的世界重疊。
    燃燒的房梁砸落之前,她本能地撲出重圍。
    是七殺救了她。
    她卻不能再回頭。
    顧清澄慘叫著,闖出門外。
    有輛馬車路過。
    顧清澄撲出之時,繡鞋恰好踩中那枚江步月跌落的黑子,她一個沒穩住,向馬車撲去。
    “救命啊!”
    這真在她的意料之外,所以救命也顯得真情實意。
    雲鬢花黃的胭脂鋪主人,滿臉黑灰地摔向馬車。
    眼看便要撞個結實,車簾微動,一隻修長如玉的手伸了出來,適時地擋了她一下,卸去大半衝力。
    ……竟是他。
    顧清澄不及細想,未受傷的右手已下意識地緊緊反抓住那截手臂。
    她抓得那樣用力,以至於江步月都微微一怔。
    女子渾身癱軟,再無力支撐。江步月臂上稍一用力,便將她輕巧地帶入車廂。
    “黃濤,走。”他對外沉聲吩咐。
    熊熊大火邊,一輛馬車衝了出來,胭脂鋪主人的半個身子還在外麵,裙尾在火光裏如曼珠沙華般綻放。
    她表麵上驚叫著,目光卻落在他腰間搖曳的紅色雙魚香囊上。心事隨著車輪滾滾,漸漸碾入塵埃。
    .
    “無事了。”
    一刻鍾後,馬車徹底駛出了雜亂街道。
    江步月審視著蜷縮在一角的女子,語氣疏淡,眼底卻掠過一絲審視。
    女人作婦人打扮,緋色襦裙被火燎得焦黑,披頭散發,臉上厚厚的粉因炙烤皴裂,花黃糊作一團,滿臉黑灰,看不清樣貌。
    她似乎驚魂未定,涕淚交加,下意識地攥住了眼前這皎皎公子潔淨的衣角,放聲哀泣:
    “完了,全完了!三娘的身家性命全沒了啊!”
    江步月神情未變,隻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衣角從她手中抽回。
    “你是誰的人?”他不動聲色,聲音帶著穿透人心的冷澈。
    顧清澄恍若未聞,依舊埋首哭訴:“三娘……三娘就是個孤苦無依的寡婦!守著這麽一個鋪子度日,如今什麽都沒了,教我怎麽活啊!”
    “不說的話,跟我回去,有的是時間慢慢說。”
    他說話很慢,篤定地剝離了她驚惶的表相,帶著一絲疏離。
    顧清澄聞言,哭聲漸歇,小心翼翼地抬起一雙淚眼偷覷他。
    “趙氏三娘……多謝公子救命之恩。”她抽噎著,言語間卻暗藏機鋒,“隻是三娘雖是女流,也知禮義,不敢輕易隨陌生男子歸家,恐汙了公子清譽。”
    車外的黃濤聽得嘴角直抽,心想這女人還真敢想,也不看看自己現在這副尊容?他家殿下風光霽月,放眼整個北霖,隻有傾城公主能與之相配!
    他想著,輕輕一抽馬鞭,馬兒扭轉上橋。
    江步月卻似乎覺得她的話有趣,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
    “我不介意。”
    簡單的四個字,卻讓顧清澄背後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他不按套路出牌。
    “誰放的火?”他又問,語氣依舊溫和,卻如綿裏藏針。
    “公子!這大火燒得三娘一無所有,您怎能、怎能趁人之危,逼問這些?”顧清澄避而不答,哭得愈發淒慘,試圖以情緒蒙混過關。
    聽著女人一味地賣慘,江步月突然笑了。
    這一笑,如冰雪消融,眉宇間的疏離碎了一地,卻讓顧清澄隻覺涼氣入懷。
    “也是,好可憐啊,趙三娘。”
    他語氣很溫柔,修長的手指卻緩緩伸向她的臉頰。
    顧清澄猛地抬頭,映入眼簾的是江步月那張清冷如玉的麵容,此刻卻染上了幾分她從未見過的晦色。
    他俯身憐憫地看她,清淩淩的氣息撲在她的臉上。
    太近了。
    顧清澄心中警鈴大作。
    她不敢對峙,隻是埋頭躲開了那雙眼睛裏的溫柔鋒芒:
    “三娘……叩謝公子。”
    她想要俯身行禮,借此拉開距離,下頜卻突然一涼。
    冰冷的指尖托住了她的下頜,阻止了她的動作。
    “妝都花了。”
    江步月端詳著她的臉,有些歎息地笑了,一手拿起霜色絲絹,要親手為她抹去臉上的汙泥。
    顧清澄呼吸一滯。
    要暴露了。
    他的眼神太過透徹,仿佛能穿透這層厚厚的偽裝,直視她的靈魂。
    馬蹄發出噠噠聲,簾穗隨之搖晃,這是馬車正在過橋。
    不能再等了。
    她裝滿嬌羞的雙眼驀地眨動,再睜眼已是淚光閃爍,帶著決絕。
    “三娘無德,愧對公子厚愛,隻能來世再嫁公子!”
    話音未落,她身形暴起,撞碎了旖旎氣氛,掙開車簾,向橋下縱身一躍。
    一切都隻發生在一息之間。
    “殿下!”車夫驚道。
    橋底傳來了落水聲和女人的掙紮。
    江步月的手還懸在半空,指尖仿佛還殘留著肌膚的觸感。
    他看著那空蕩蕩的車簾,動作頓了一霎,隨後若無其事地收回手,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手指。
    “走吧。”
    “要屬下去追嗎?”黃濤問。
    “不必。”江步月垂眸,看著指尖那一抹未擦淨的黑灰,眼底閃過一絲意味深長的光芒,“我方才探過,她已是經脈枯竭之人。”
    他的語氣平淡,卻始終沉吟不決。
    這趙三娘的氣息……有些過於熟悉了。
    尤其是那雙手,雖然髒汙,卻骨肉亭勻,怎麽看都不像是個操持胭脂鋪的市井婦人。
    “查。”
    他的眉心微微蹙起,但思緒很快又陷入了皇帝的那盤棋中。
    對他來說,救人一命就足夠演出質子的良善。
    霜色絲絹落入泥土。
    掙紮聲再也聽不見了。
    顧清澄潛入水底。
    冰冷的河水讓她的思路重新變得清晰。
    在趙三娘的殼子裏,她看見了不一樣的江步月。
    但她無暇顧及這不算浪漫的邂逅,左肩的疼痛提醒她,她的情況不妙。
    無關的人,先拋在腦後。
    顧清澄很熟悉這片水道,皇兄曾給她看過京城的水利圖,她足夠聰明,皇帝也許不信,但她已經爛熟於心——
    順著內河分支向北遊,便可潛入宮內的河渠,順水回宮,隻是要多花些力氣。
    但她突然失去了力氣。
    顧清澄突然意識到,經過這一番折騰,她的內力竟要消失殆盡!
    力竭隻在一刹那。
    顧清澄的身體在深水裏迅速下墜。
    冰冷的河水湧入鼻息,在河水淹沒雙眼之前,她瞥見了一個被大雨衝進河道的洗衣木盆。
    天不亡她!
    她用力咬破舌尖,榨幹內力向木盆遊去。
    所幸木盆順水向她漂來,她一把抓住,將身體送到盆上。
    好險……
    她躺在盆上,終於能癱軟四肢,短暫地休息了。
    可肩上的傷不允許她放鬆自己,虛空的丹田提醒她,她中毒了——
    “你明明中了‘天不許’。”
    耳畔響起趙三娘淒厲的聲音。
    她眸色一深。
    天不許,乃南靖秘毒,以功為薪,燃血續命。
    一炷香內,薪盡命熄,故名天不許,取天不許問來生之意。
    如果趙三娘說的是真的,那自己是不是快死了?
    顧清澄在盆上漂流,眯起眼睛細想,到底是何時著了道。
    是南靖的箭啊……殺死三皇子之後的那場箭雨,她沒躲過第一支。
    顧清澄試圖平複自己,疑點卻一個個在她腦海浮現。
    趙三娘明明是皇兄的死士,怎麽會知道南靖的天不許?
    是三皇子的後手吧,什麽時候反水的?
    胭脂鋪的火又是誰放的?
    ……
    她動了動手指,確認了自己還沒死。
    這不對。
    若真中了天不許,此刻早該命喪黃泉。可趙三娘的劍明明刺穿了她的肩膀,劇毒也該發作了……
    是誰改寫了她的命數?
    木盆在河麵上悠悠蕩漾,她仰麵看天,心想著回宮的去路。
    蒼穹之下,一人一盆隨波飄流,她意識漸漸模糊,竟昏沉地睡去。
    恍惚裏,一滴水落在她眉心,記憶突然碎裂——
    她再次墜入了十年前的火海。
    燃燒的房梁轟然砸落,熱浪灼得她睜不開眼,七殺劍本能地出現在她手中,可斬斷的竟是……母妃僵硬的手臂!
    “母妃!”驚叫聲中,她發現自己變回了幼童模樣。黑煙裏,母親的雙臂如鐵箍般將她鎖在懷中,越收越緊。
    “阿嬤!阿嬤救我——”稚嫩的嗓音撕心裂肺。
    小小的拳頭捶打在母親逐漸冰冷的軀體上,卻無濟於事。就在絕望之際,門被踹開,冷風灌入鼻腔,有人將她從火中一點點刨出。
    “澄兒!”
    是哥哥!哥哥抱著她衝出了那扇門!
    她大口喘息,淚水模糊了視線,以為自己終於得救。
    可畫麵在這一刹那驟然扭曲。
    哥哥呢?小小的她害怕極了,慌張回頭尋找,卻隻看見燒毀的宮殿裏,有人在火光中低聲祭拜:
    “前塵忽如寄,借命問鬼神……”
    顧清澄從未聽過這禱詞,她想張口質問,卻被水淹沒了唇齒。
    冰冷取代了灼熱,火在燒,水在湧,一隻白骨森森的手突然壓住她後頸,將她往水底按去。
    這一瞬間,她聽見了十年前的自己與此刻的重疊尖叫——
    “哥哥!”
    下一瞬,她猛地驚醒,喉嚨火辣辣的疼痛是真實的。
    她喘息著,感受著劇烈鮮活的痛,終於掙紮出了夢境。
    十年過去了,她依舊如此怕火。
    迷迷糊糊裏,一張衰老悲憫的臉映入眼簾。
    是個老嬤嬤,銀絲挽成低垂圓髻,眼皮耷拉如枯葉,麵容卻淡泊似古畫中慈悲的觀音。
    “診費一千錢。”老嬤嬤遞給她一碗藥,語氣平淡得仿佛在討論今日的菜價。
    “這是哪……”顧清澄頭痛欲裂,卻並未伸手。
    顧清澄不接藥,是本能的自衛,但老嬤嬤顯然無法理解她的傲慢。
    “喂藥再加一百文。”老嬤嬤說著,猛地把顧清澄上半身抬起,將藥碗卡到她嘴邊,右手一擊後背,藥汁趁著她張口驚呼的空隙悉數灌入口中。
    “咳……咳咳咳……”顧清澄完全沒有料到危險來得如此猝不及防,她無力地抓住了被褥,“你給我喂了什麽……”
    “女娃娃戒備心很重嘛。”嬤嬤放下藥,蹙起了眉毛,“不吃藥你來找我幹什麽?”
    “我來找你?”顧清澄從恐怖的夢魘中緩過神來。
    “你坐著那破盆來的。”嬤嬤往窗外指了指,慈悲的眉宇間出現了一絲了然——
    “我明白了,你剛剛喊了句哥哥,是你兄長送你來的,那讓他把錢送來也行。”
    顧清澄啞然,她的皇帝親哥顯然付得起一千一百文,但她和老嬤嬤好像都對彼此一無所知。
    尤其是她如今身體仿佛被掏空,任何一絲動念都會讓她的頭劇痛難忍。
    適應環境是最好的防禦。
    顧清澄不再多想,發現肩上的傷口已被精細地包紮好,丹田也暫時沒有了虧損的刺痛感,便知老嬤嬤起碼救了自己一命,隨即正色道:“敢問嬤嬤大名?”
    嬤嬤古怪地看了她一眼,隻道:“鄙姓孟,你回去以後,讓你兄長把錢包好,一千一百文,按照規矩送來。”
    “什麽規矩?”
    孟嬤嬤的觀音細眉再次皺起:
    “寫上求醫名諱,和診金一起用油紙包好,待每日子時三刻浣衣局開閘放汙,把油紙包順著汙水過來。”
    “這裏是浣衣局?”顧清澄問。
    “浣衣局在上頭。”孟嬤嬤向上指了指,“這是濁水庭。”
    顧清澄在腦海裏搜索濁水庭這個地點,卻發現自己即使從小在宮中長大也從未聽過,繼續問:“我怎麽從未聽說過此地。”
    孟嬤嬤細眉微挑,卻柔聲道:“你不懂規矩沒事,你兄長明白就好。”
    “這是在宮裏嗎?”顧清澄順著她的話,“我得親自去尋兄長。”
    孟嬤嬤耷拉的眼皮都要抬起來:
    “你兄長這麽大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