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反殺

字數:9231   加入書籤

A+A-


    陳公公在心裏定好了策略。
    先把唯一能動的老嬤嬤殺了,拿走她的銀子。
    再順手解決掉床上的禍害。
    他肥胖的手指一轉,匕首已經離開顧清澄的床榻,在掌心裏不知不覺地換了個方向。
    陳公公看著孟嬤嬤,從滿臉橫肉裏擠出一個笑容。
    孟嬤嬤的手,忍不住攥緊了床單一角。
    床上的顧清澄滿臉紅瘡,不知死活。
    “陳公公,您看……”
    她兩條細長的觀音眉皺成一團。
    “看什麽看?”陳公公怒道,“私設藥坊,窩藏病奴,該當何罪!”
    他尖厲的聲音響起,孟嬤嬤腿一軟,跪坐在地上。
    閃亮亮的匕首,抵住了的孟嬤嬤的麵門。
    “主子讓咱家來清理門戶——”
    陳公公肥胖的肚子差點比他的手更貼近孟嬤的臉,孟嬤嬤的雙眼鎖在匕首上不敢動彈,隻聽見尖細如破鑼的聲音從他鼓囊囊的肚子裏發酵,再從肉丸般的腦袋裏穿透出來,刺痛她的耳膜。
    “公公……公公饒命,我把銀子全給您。”
    孟嬤嬤突然想起了什麽,慌亂地在懷裏抓著,半天掏出一個小花布包,她將布包獻寶般地打開,滿懷希冀地雙手捧向陳公公,企圖換來自己的命。
    這是最後十兩,帶著體溫的碎銀子。
    陳公公滿意地笑了。
    他伸手去抓小布包裏的碎銀子,另一隻拿著匕首的手攤開,將匕首夾在虎口間,掌心向上,將抓來的銀子,放在掌心一一清點。
    要拿銀子。
    隻是,銀子剛拿到手心,他的手突然劇烈地癢了起來。
    有什麽東西要破土而出了。
    陳公公的睜不開的眼睛睜大了,他眼睜睜地看到自己的手心,瞬間起了一大片紅瘡,和躺在床上的那個奴才一樣!
    好癢,好疼!
    他的手甚至更加嚴重,快速地開始潰爛,流出了黃色的膿水。
    銀子如雪花般落下,一起掉下的還有那把閃亮的匕首。
    “賤人!”
    陳公公吃痛尖叫,他抬起腿,狠狠地踹了眼前的孟嬤嬤一腳。
    “公公,公公您怎麽不聽呢,那是惡瘡,會過了病氣啊!”
    孟嬤嬤被踹到屋角,她趴在地上抬頭,痛徹心扉地向陳公公大呼。
    “你個狗奴才,給老子下毒!”
    雙手潰爛的速度加快了,陳公公肥胖的雙手露出了白色脂肪和皮肉,他痛得不能自已,肥胖的麵容扭曲成一團。
    “奴才沒有,真是病氣啊!”
    孟嬤嬤吃的這一腳並不輕,她匍匐著,向陳公公靠近,試圖要解釋什麽。
    “快點給我解毒!”
    陳公公已經失去了人的表情,他的雙手開始有皮肉落下,臉上的肥肉瘋狂顫抖。
    “解藥,給我解藥!”
    他幾乎是嘶吼著,尖細了一輩子的嗓子,竟聽出了幾分男人的粗獷。
    “奴才,奴才這就給您找!”
    孟嬤嬤強撐著爬起來,背對他向藥櫃跑去。
    他抬起腳,向孟嬤嬤的背後又是狠狠一踹。
    “快點,不然你也一起死!”
    這一腳,用盡了他所有忍耐,他痛到極致,兩隻肥短的手向外顫抖支棱著,肥胖的身子縮在一起,擠成了一個肥大的蝸牛。
    這一腳,也讓孟嬤嬤的身體受力,不受控製地撞向了藥櫃。
    瓶瓶罐罐相互撞擊破碎,藥櫃轟然倒下——
    嘩——
    嘭——
    轟然倒下的,還有陳公公的身子。
    肥胖的蝸牛解體了,像憋了氣般癱軟在地上,隻剩兩隻露出白骨的手,還在痛苦地顫抖。
    他是被刺死的。
    一把雪亮的匕首,從他的背後,穿透肋骨,直直地捅入他的心髒。
    匕首上長著一個人。
    床上本應病死的紅瘡病奴,此時兩隻手死死地抓住匕首,把全身所有的重量都壓在了匕首上。
    孟嬤嬤的眼裏看到了詭異的場麵:
    陳公公趴在底下,身後插著他的那把匕首,匕首上掛著癱軟無力的顧清澄。
    顧清澄喘息著,趴在陳公公的肥身軀上,狠狠地雙手把匕首拔出來。
    “啊——”
    在陳公公的慘叫聲裏,大量的鮮血從他背後湧出,沾濕顧清澄的衣服,雙手,臉頰。
    陳公公雙眼赤紅,還想掙紮著翻身,把顧清澄壓在身下。
    顧清澄不會給他任何翻身的機會,她將嘴唇咬出血,雙手掙紮著再次舉起——
    這一刀,插入陳公公的後脖頸。
    血花噴湧,陳公公的頭顱無力地垂了下來。
    “賤……人……”
    他死了。
    死在了他要殺孟嬤嬤的瞬間。
    他的眼球凸出,死的時候雙手已化作森森白骨,可是他想不明白。
    他想不明白怎麽會被床上的人殺死。
    如果不是主子的叮囑,他甚至都不會多看一眼床鋪,更不會考慮床上的是不是活物。
    床上的人就仿佛和屋裏的物件融為一體一樣,毫不起眼。
    可唯一不同的是,她會殺人。
    匕首從顧清澄手裏脫落,她現在十分狼狽,滿臉的紅瘡上沾染著胖子的血,她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
    但是她抬起頭,喘著氣,看著癱在地上的孟嬤嬤,眼神漆黑閃亮,擠出了一個露出牙齒的、帶著勝利的狂狷的,笑容。
    她們活下來了。
    她們反殺成功了。
    從預知危險到無聲配合再到極限反殺。
    兩個年齡天差地別的女性,都從彼此的眼睛裏洞察了獵人的光芒。
    孟嬤嬤會用毒。
    昨夜給顧清澄的衣裳裏,有一件早已塞入了“遇險更衣”的字條。
    顧清澄在聽到陳公公踏入濁水庭,孟嬤嬤高呼不可的時候,已經換上了衣服。
    於是順理成章地長了一身紅瘡。
    而陳公公貪財,孟嬤嬤在每一個關鍵當口都會給他塞銀子。
    陳公公很快開始習慣,要拿銀子。
    因此,在最後一把淬了蝕骨散的銀子呈在他麵前時,他想的隻是——這老太太油水真多。
    在孟嬤嬤的角度裏,她並未考慮過顧清澄會出手,她的計劃原本是拖到蝕骨散從陳公公的手發作至心髒,但這需要時間。
    於是她挨了兩腳,她不確定自己會不會被陳公公弄死。
    顧清澄隱藏得太好了,好到她都忘記了房間裏還有一個人。
    對顧清澄來說,她也沒想到孟嬤嬤會用毒,會給這死胖子下這麽狠的料。
    如果不是陳公公吃痛抖落匕首,蜷縮成一團,給了她背門,她還要花很久的時間等待機會。
    甚至不確定能不能等到機會。
    但孟嬤嬤出手了,她也等到了。
    她隻有一擊的能量,這致死的能量,來自她無力身軀的全部重力。
    沒有技巧,沒有武功,沒有內力。
    隻是等待機會,抓住匕首。
    然後撲向獵物。
    兩刀,一刀致命,一刀斷氣。
    她曾如此地安靜,安靜到讓所有人以為她都死了。
    但現在,她和孟嬤嬤,兩個人,活了下來。
    鮮血從匕首上滴落,顧清澄把匕首扔到一邊,強撐身子坐了起來。
    孟嬤嬤也早已鼻青臉腫,觀音般慈悲的臉上,卻掛著劫後餘生的神情。
    “喂,給我解藥。”
    顧清澄抬起袖子,抹掉了一把臉上的鮮血,忍不住蹙了蹙眉毛。
    這是她殺人殺得最邋遢的一次。
    還以為能安心回去當公主了,結果在濁水庭被迫又動了一次手。
    死胖子真惡心。
    孟嬤嬤也掙紮著站起來,平時幹幹淨淨的靛藍布袍上,沾滿了鮮血和五顏六色的藥粉。
    “一個時辰內就退了。”
    孟嬤嬤還在平複呼吸。
    “我要洗澡,你去給我燒水。”
    顧清澄說。
    “沒空。”
    “我付了錢的。”
    孟嬤嬤的白眼翻上了天。
    ……
    顧清澄終於換上了幹淨的衣服。
    花錢就是好,渾身舒服。
    然後她和孟嬤嬤兩個人,相對而坐。
    麵前是那個死掉的胖子。
    “怎麽辦。”
    孟嬤嬤的細長眉毛塌了下來,“屍體好處理,但是宮裏很快就會來人。”
    “這是誰家的公公。”
    “端靜太妃宮裏的,太妃素日喜歡養生,故而差了他來,沒想到如此心狠手辣。”
    顧清澄沒說話。
    旁人看不清楚的,她看得明白。
    端靜太妃……至真苑……
    端靜太妃和至真苑算是半個死敵。
    她和皇兄都是同一個母妃的孩子,那場大火後,她和皇兄失去了母妃的庇護,端靜太妃,也就是當時的靜妃,就總想把他倆收到自己宮來。
    先帝隻有兩子,皇兄是一個,另一個是宮女的兒子。
    靜妃的心思,人盡皆知,皇兄和她並不願搭理她,最終,靜妃把宮女的兒子納在膝下。
    那個宮女死了,誰都知道是靜妃幹的,但母妃一倒,沒人能說什麽。
    兄妹倆從此住在偏僻的宮殿,身邊隻有母妃陪嫁過來的老太監護著,他們喚他伴伴。
    此後,先帝沉溺美色,想要再生幾個兒子出來,並不在意她和皇兄在如何水深火熱的環境下長大。
    兄妹倆被迫長大。
    顧清澄還記得自己為什麽開始殺人。
    那是一個晚上,十歲的皇兄在河邊背書。
    在一旁給皇兄扇風的小丫鬟,突然一個趔趄,推了一把皇兄。
    皇兄經曆過太多次危機,他本能地反手抓住了小丫鬟,要把她一起拖入水去。
    八歲的顧清澄恰好在邊上吃果子,聽到驚呼聲她著急跑來,看到眼前的一幕她嚇壞了,
    小丫鬟受驚,兩隻手緊緊地扒著,半個身子掛在岸邊,而皇兄在水裏抱著小丫鬟的腰下墜。
    顧清澄著急地四處喊人,卻發現周圍早就空無一人。
    她覺得皇兄堅持不了多久了,她想伸手去拉小丫鬟,這樣就能把哥哥一起拽上來。
    顧清澄低下頭去,卻看見泡在水裏的哥哥,抱著丫鬟的腰,對她輕輕搖了搖頭。
    她看見皇兄用唇語對她說:鬆開她的手。
    顧清澄猶豫了。
    皇兄的眼神變得焦急,繼續用唇語示意道:我沒事,她必須死。
    她必須死。
    哥哥說沒事就是沒事,顧清澄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從岸邊撿來了一塊石頭。
    對準小丫鬟扒在岸上的手,用盡全力砸了下去——
    小丫鬟的手鬆開了,帶著皇兄一起落入水中。
    掉下去兩個人,浮起來一個人。
    皇兄從水裏遊了上來。
    他早就偷偷地和伴伴學會遊泳了。
    可小丫鬟死了。
    顧清澄受驚,燒了一天一夜,皇兄守完伴伴守,直到她醒來,聽見伴伴對她說:
    做得好,公主。
    顧清澄不懂,隻聽見伴伴告訴她,她救了哥哥一命。
    小公主的眼睛亮了起來,她從未覺得自己如此厲害。
    小丫鬟死了算什麽。
    伴伴問,傾城還要不要變得更厲害?
    更厲害就能一直保護哥哥了。
    她瘋狂點頭。
    從此,傾城公主就開始對外稱病,不再見人。
    實際上,她在冷宮裏沒日沒夜地讀書、和伴伴學武,皇宮忘記了傾城公主的存在,她的生命裏隻有哥哥、伴伴,以及七殺劍。
    七殺劍是母妃留下的佩劍。
    母妃無法繼續保護的,她來。
    順理成章。
    七殺橫空出世。
    直到先帝駕崩,皇兄順位登基,伴伴也死了,兄妹倆看似登上權力頂端,卻依舊是稚兔在野,群狼環伺,毫無靠山。
    為了坐穩皇位,她甘願繼續為皇兄出鞘,皇兄在朝野收攏靠山,她負責割掉叛黨的脖子。
    簡單粗暴,卻是能幫助皇兄快速掌權的最好辦法。
    貪婪的頭狼一個個死去,狼群也便潰不成軍。
    南靖三皇子,是他們約定的最後一匹狼。
    皇兄和她約定,殺完南靖三皇子後,她就可以重新回到傾城公主的殼子裏。
    回到公主應有的生活。
    ——這也是為什麽她現在和孟嬤嬤相視而坐,各懷鬼胎的原因。
    孟嬤嬤想著逃跑。
    而她隻想回宮去。
    顧清澄看著地上的死胖子,張開了口:
    “其實,你也不用那麽慌張。”
    “你見過,傾城公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