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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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清澄想過孟嬤嬤身份不凡,但未曾想過如此不凡。
還好,孟嬤嬤不曾與她為敵。
她再度行禮。
“傾城所求有二。”
“一求,沉璧夫人助我回宮。”
顧清澄的意思很明確,她流落至濁水庭之事,不可為外人知,而孟沉璧,是唯一能助她和宮內取得聯係的人。
“二求,夫人能幫我……恢複武功。”
沉璧夫人之所以被稱為渡厄閻羅,是因為她醫毒雙絕,數十年無人能出其右。
因此,想要擺脫經脈枯竭之相,她隻能試著求孟沉璧高抬貴手。
孟沉璧聞言,隻是輕輕放下了茶盞。
“公主不必多禮。
送信之事簡單,我晚些去探望李官娘便是。
你的武功,老身盡力而為。”
她身上的市井衰敗之氣竟逐漸收斂,露出了慈悲安詳的神態。
“我答應助你,並不在乎公主的身份是真是假。
隻因我曾說過,你像我的一個故人。
“這位故人,也正是我此生所求。”
但這慈悲安詳,帶著一分淡漠。
“我會保證公主活著。
您回宮後,我要的東西,不會讓您為難。”
孟沉璧把對話帶回了這場交易。
“倘若……我回不了宮呢?”
顧清澄腦子一抽,不自覺試探道。
“那就給我打工還債。”
孟沉璧身上的神性突然消失,又回到了世俗的模樣。
她不耐煩地挑了挑眉:
“反正你死不了,得欠我一輩子。”
顧清澄啞口無言。
在渡厄閻羅手裏,想死確實是件很難的事。
短暫的結盟之後,兩人的不得不麵對眼前的現實。
兩個看似身份不凡的人,同處於一個破敗的濁水庭下,麵對一個死胖子。
誰也別端架子。
但是兩人的話語權卻好像發生了轉變——
孟沉璧:“你方才說,要給我端茶送水?”
顧清澄:“嬤嬤,我剛殺了人,腿有點軟。”
……
片刻後,兩人開始商議解決方案。
孟沉璧向顧清澄展示了點屍成水的劇毒,打算把死胖子化成一灘膿水。
顧清澄大呼妙哉。
——然後攔住了閻羅大人。
陳公公的屍體處理方案是小事。
陳公公的死如何順理成章,才是大事。
憑空少了個高級走狗,濁水庭明日必然要給出一個交代。
雖說走為上策,但她們還不想炸了自己的老巢。
更何況顧清澄目前行動不便。
一番洗腦後,孟沉璧被顧清澄說動,決定先為她跑一趟腿送信。
孟沉璧認同,絕對的權力差異下,傾城公主碾死陳公公,像碾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
顧清澄大手一揮,修書一封,讓她想辦法交給至真苑的琳琅。
琳琅。
她的貼身大宮女。
承包了她的女工、書畫、琴藝。
也是唯一知道她雙重身份的宮人。
她們配合默契,這些年來,從無錯漏。
隻是小意的事來得古怪,讓顧清澄的心裏多出一份不安。
這麽多天,她仿佛與世隔絕,聽不到外界任何信息。
她知道,自己那一劍,捅穿的是南靖的臉麵。
而她縮在濁水庭裏的幾天,消息閉塞,行動不便,竟還能見到一個陳公公。
這便是最不合理之處。
梁柱上落下一隻白蟻時,當思梁傾在即。
若濁水庭這般偏僻之地出現異常,隻意味著風暴中心,正發生巨變。
應對巨變最好的辦法,就是靜觀其變。
所以,留下陳公公的屍體,等孟沉璧探聽回來再做打算。
她有預感,孟沉璧帶回來的消息,會改變她們的所有籌劃。
顧清澄閉上眼睛,開始補覺。
直到被孟嬤嬤搖醒。
她睜開雙眼,天居然還亮著。
下午的陽光照耀在孟沉璧微笑的臉上。
顧清澄敢打賭,孟沉璧從來沒笑得這麽開心過。
即使是一百兩銀子也不能。
“怎麽了,嬤嬤。”
她迷迷糊糊道。
孟沉璧:“你要給我打工一輩子了。”
說著開始思索:“那我確實得把你的武功撿起來,要不當個打手也行。”
顧清澄瞬間清醒:“什麽意思?”
孟沉璧把顧清澄寫好的信紙原封不動地遞還給她,道:
“琳琅,哪有什麽琳琅!”
“傾城公主好端端地在宮裏坐著呢。”
她一邊說,一邊搭起了顧清澄的脈:
“你腦袋也沒燒壞啊,怎麽就信上自己是公主了?”
“騙老婆子白跑一趟。”
顧清澄一把把她的手拍開,抓住了孟沉璧的手腕。
“你再說一遍,什麽叫沒有琳琅?”
“什麽叫傾城公主在宮裏坐著?”
顧清澄隻覺涼意從脊梁上一點點泛起。
孟沉璧看她不死心,隻慢慢道:
“我去至真苑了,問了看門的宮女兒。”
“人家說了,沒有琳琅這個人。”
“還管我要名帖,說公主醒了給我遞過去。”
“哪來的名帖啊,我心想這不鬧了烏龍,趕緊回來了。”
孟沉璧見她不接信紙,便隨手放到她的床上,坐下來喝了一口茶,沒好氣道:
“老婆子今天剛被踹了兩腳,還被你騙去宮裏跑了個來回。”
“等你病好了,老老實實給我打工,啥都別想了。”
顧清澄仿佛沒聽見似的,僵硬地坐起身子。
“看門的宮女長什麽樣,叫什麽?”
孟沉璧從容喝著茶,並不被地上的屍體影響,悠悠答道:“新來的,煙兒。”
“對了,這煙兒還說,和親的旨意下來,公主傷心欲絕,若沒別的事,就別來找傾城公主。”
孟沉璧看顧清澄不說話,隻是拿起了信紙,就自顧自補充道:
“其實我還嘮了一會兒。”
“這南靖三皇子死了,陛下隻能放質子回南靖,還許了傾城公主和親過去,婚期就定在明年。”
“你說,你要真是傾城的話,不還得嫁過去?跳那火坑幹啥?”
“你傻啦?怎麽不說話?真受刺激啦?”
“嘶——”
顧清澄兩眼呆滯,手中的信紙,被她無意識撕得粉碎。
滿地紙屑落下,像是在黃昏和血泊裏飄起了一場短暫而荒誕的雪。
夕陽耀眼,如墜冰窟。
“哎,你別哭啊!”
孟沉璧透過紙屑,看到了顧清澄通紅的眼。
然後看到她整個人,直直地栽倒下去。
.
這是一個很長的夢,但夢裏沒有火。
隻有無盡的黑暗。
黑暗裏,她低下頭,終於摸到了那隻扼住她喉嚨的手。
是哥哥。
她向來聰明,但從不顯山露水。
她知道孟沉璧沒有騙人的心思,因此,隻言片語裏,她已經看透了這場棋局。
刺向南靖三皇子的這一劍,原來是如此收場。
逃生那夜的箭雨,不知名的毒藥,趙三娘的背刺,點燃胭脂鋪的火箭。
死去的七殺,和親的公主。
所有她曾想過的疑點,不曾起過的懷疑,在孟嬤嬤的敘述裏,都順理成章地指向一個方向。
一張明黃的聖旨鋪天蓋地地壓下來。
知道她所有路徑和秘密的,能輕而易舉斷掉她生路的。
是哥哥。
她突然無比想念母妃那個禁錮的懷抱。
如果這些年相依為命都是假的,還不如讓她死在那場大火裏。
一陣刺痛穿透識海。
顧清澄被迫睜眼,又是孟沉璧蒼老悲憫的臉。
她又救了自己一次。
為什麽要救。
她看見自己眉心的銀針,像利劍,又像她額間冰冷的墳墓。
“多大點事,不就是個公主嗎?”
孟沉璧沒好氣道。
“搞不明白你,這公主有什麽好當的,嫁去南靖你就老實了。”
孟沉璧拔出銀針,在她眼前晃了晃:
“你再不醒,我得把這房子點了。
天黑了,明天他們就要發現陳公公死了。
咱們得趕緊跑。”
“謝謝嬤嬤。”她低聲道。
“我沒事。”
她的腦子嗡嗡的,還有很多信息來不及細想。
她打量了下屋內,呆滯地開口:“嬤嬤先回屋收拾東西,我們晚些會合。”
孟沉璧見顧清澄看似沒事了,便沒多想,念念叨叨地回屋收拾去。
財帛動人心,她確實有一堆財帛要拿。
顧清澄躺在床上,發現手腳已經能活動自如了。
但她不想動,隻是盯著房頂上的木梁,看見像白蟻的東西在其間隱秘地穿行著。
梁柱上落下一隻白蟻時,當思梁傾在即。
她的眼神,漆黑空洞,卻並無一絲生機。
孟沉璧已經打包完畢,說實話,她是舍不得這濁水庭的。
孟沉璧最後拿起了那根纏枝蓮的素銀簪子。
被顧清澄那夜磕掉了一角。
她用粗糙的手指撫摸過缺角和紋樣,眼神流露出不自覺的溫柔。
然後簪入發間。
顧清澄還沒來。
孟沉璧覺得這小姑娘實在煩人。
左等右等,她決定推門去看。
破門推開,地上隻有死胖子,床鋪空蕩蕩的,但什麽都沒拿走。
人呢?
孟沉璧的細眉蹙起,掌起燈四處查看。
四處都沒人,死胖子的氣息實在是難聞。
總不會被熏跑了吧。
她回過頭,看到不遠的河水,忽然想到了什麽,臉色一變。
她掌著燈過去,遠遠地看見了漂落的衣帶。
孟沉璧心道不好,端著燈向前走去,看見岸邊的汙泥上,有人爬過的痕跡。
她心頭火起,隨手把燈扔進河裏。
順著下遊的方向走了沒多久,果然看到了顧清澄泡在水裏的身形。
雙眼緊閉,汙泥滿身,臉色蒼白。
又小又瘦弱,像翻了肚皮的魚。
生機全無。
孟沉璧挽起褲腳,憋了口氣,慢慢蹚過去。
使了全身的力氣,一把把顧清澄的身體拽了上來。
給孟沉璧累得夠嗆,她摸了下顧清澄的鼻息,還有氣。
孟沉璧隻能把心愛的財帛隨手放在泥地,把顧清澄抱起。
小姑娘的身子單薄而僵硬,衣領被河水衝得敞開,脖頸之下露出交織陳舊的傷疤。
這隻是一處,不知道後背還有多少。
她肩上的新傷也被河水衝刷,重新裂開,鮮血浸透衣衫。
孟嬤嬤不知道她經曆過什麽,但眼神止不住發軟。
她歎了口氣,還是顧清澄的衣衫整好,隨即從懷裏拿出一粒藥丸來,掰開她的嘴,喂了進去。
沒多久,顧清澄的身子動了,吐了一大口水,睜開了雙眼。
又是孟嬤嬤的臉。
還是沒死成。
她感覺有些淡漠的厭倦。
“讓我死啊,我現在隻是個廢人了……”
她一邊嘔水,一邊喘息道:
“我死了,大家都會滿意。”
“我的使命到這裏就結束了。”
“而且,我不能動,那麽多餘。”
“死了……就拖累不了你了……”
“啪——”
一個巴掌,毫不留情地落在顧清澄的臉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