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拋屍

字數:8211   加入書籤

A+A-


    這一巴掌未留半分情麵,顧清澄隻覺臉似炸裂般疼,耳中轟鳴,靈台一陣震蕩,皮肉的疼痛把她拉回現實。
    從小到大她吃過許多苦,但未曾有人敢如此打過她。
    她的身體冰冷,臉頰卻火辣辣地疼,強烈的刺激讓她睜大雙眼,看見的是孟沉璧更加惱怒的臉。
    “要不是你有七分像阿念,你愛死哪兒去死哪去!”
    孟沉璧氣得嘴唇發抖:“區區一個公主……一個公主……阿念若知你做不成公主便自尋死路,她在泉下該有多難過!”
    “你沒有一分阿念的骨氣!”
    “孽障!”
    孟沉璧的話讓顧清澄止不住地在她懷裏顫抖:
    “阿念……是母妃的閨名嗎……”
    顧清澄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卻覺得格外熟悉,母妃在她五歲的時候便永遠留在了火裏。這麽多年,她竟有些記不得母妃的麵容了,也從未聽人提起過她名字。
    那個女人的所有的記錄都落成了一條,先帝淑妃,薨於瑤光殿大火。
    “她是你娘。”
    孟沉璧沒有正麵回答,抱著她的手卻不自覺緊了緊:“第一次見到你,摸到你脈搏的時候,我便認出了你是誰。”
    我是誰?
    顧清澄的腦子嗡嗡作響。
    孟沉璧的怒火終於逐漸消散,語氣也開始平和下來:
    “上天眷顧老婆子,將死的年紀讓我得見阿念的骨肉。”
    “沒想到,如此的不爭氣。”
    孟沉璧的眼神似是有些後悔,落在了她蒼白臉頰明顯的紅印上,但卻硬聲道:
    “你要死便死,別說死在我孟沉璧的手裏。”
    顧清澄也從強烈的刺激裏緩過神來,虛弱地問:
    “清澄曾問過嬤嬤半生所求……可是阿念?”
    孟沉璧知她說的“清澄”而非“傾城”,但也隻是不屑答道:
    “你想和我做的交易,什麽公主、權力,在我眼裏,一文不值。”
    “我要的你給不了。”
    她伸手有些憐惜地撫上顧清澄高高腫起的麵頰,身上又泛起了觀音般的神性:
    “我救你,一半因為阿念。”
    “一半因為小丫頭,看著還行。”
    “如今想來,難道是老婆子看錯了?”
    強烈的羞愧從顧清澄的心底湧上來。
    她才是錯了,錯的徹底。
    為兄謀權七載,不知不覺間,她也被權欲熏心,竟狂妄至此,敢將權力奉為圭臬,用以度量眾人,亦包括她自己。
    她太自以為是了,孟沉璧從未因為她是公主而救她,也從未因為她不是公主而放棄她。
    她是誰。
    她是皇帝手中折了刃的謀權利器,她是卷入權力漩渦的廢物公主。
    她是孟嬤嬤口中阿念的女兒。
    她是那個看著還行的小丫頭,顧清澄而已。
    清輝照影,澄心如玉。
    “對不起……”
    顧清澄終於忍不住撲向孟沉璧的懷裏,大顆的眼淚伴隨她的愧疚,傾湧而出。
    孟沉璧的身體被她撲得僵硬了一霎,又很快柔軟下來,她猶豫了一會,還是用手輕輕地拍著顧清澄的背,像哄一個夜間驚醒的小孩。
    顧清澄貪戀地把身體埋在孟沉璧的身上,她放肆地哭著,大股大股的內疚,和一個人扛了許久的偏執、逞強、自暴自棄……終於在孟沉璧真實而溫暖的懷抱裏,氤氳成洇入她肩頭布料的一片溫熱。
    她打她,罵她,使喚她,卻又救她,抱她,哄著她。
    顧清澄才明白,她為皇兄出生入死,求的從來都不是權力。
    原來隻是一個懷抱而已。
    她緊緊地抓住了孟沉璧的衣襟,小聲地喘息著。
    活著,真好啊。
    .
    孟沉璧在前麵走,顧清澄抱著孟沉璧的寶貴財帛,在她身後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
    她們的方向是濁水庭,但並不是像孟沉璧所說的——回去,把房子點了。
    顧清澄不再追問孟沉璧的秘密,但她知道,孟沉璧在此枯守多年,若非這飛來橫禍,絕對不願離開她熟悉的濁水庭。
    現在她要幫孟沉璧守住這個秘密。
    陳公公的屍體好處理,難的是讓他的死順理成章。
    因此,顧清澄決定,拋屍。
    拋屍也有講究,顧清澄又傷又病又落水,所以隻能她說,孟沉璧做。
    其一,讓陳公公“死”在正確的時辰。
    陳公公死於今日上午,到深夜已經個把時辰,有經驗的仵作一眼就能看出他死於何時,便能推斷出他死於何地。
    於旁人的難題,對孟沉璧來說,隻是小菜一碟。
    隻見她從櫃子裏摸出了另一種藥液,隻是滴了一滴,陳公公的脖頸就要開始重新流出血來。
    顧清澄忙攔住孟沉璧,讓她到了拋屍現場再動手不遲。
    其二,是讓陳公公死有餘辜。
    顧清澄素來明白,在深宮之中,最致命的從來不是真相,而是能掀起風浪的由頭。
    她讓孟沉璧把兩樣東西放在陳公公懷裏。
    一是男人的袖扣。
    那玉扣質地溫潤,雕工精細,顧清澄隻一眼便知,袖扣主人的身份絕不簡單。
    二是小意求避子湯的字條。
    “公主府的下人私通外男,這醜聞夠不夠大?”顧清澄淡然道,“陳公公揣著這樣的證據死在路上,你說,旁人會怎麽想?”
    “會怎麽想?”孟沉璧實在不工於此道。
    “自先帝駕崩,端靜太妃的拾香宮與至真苑,明爭暗鬥已有數年。”談及宮中爭鬥,她如數家珍。
    “陳公公是端靜太妃的人,端靜太妃與傾城公主勢同水火。明日這屍體被人發現,太妃黨定會揪著這醜聞不放,公主府必會全力遮掩——”
    “屆時誰還會在意,陳公公今日為何去了濁水庭?”
    孟沉璧挑眉,終於回過味來:“下人珠胎暗結,門風不正,確實極易被對家借題發揮。”
    “粗糙了些,”顧清澄攏了攏衣衫,“但夠用了。”
    孟沉璧完全懂了。
    這根本不是栽贓,而是給各方勢力遞刀,這袖扣和字條最終通向的,是能讓公主府身敗名裂的結局。
    太妃黨的人在揭發公主府密辛的路上被滅口,明日眾人隻會關注兩件事:誰在公主府偷情?公主府如何應對?
    至於陳公公為何去濁水庭?再無人關心。
    孟沉璧忽然想起了什麽:“可這至真苑的清譽,你不要了?”
    “……不是我的至真苑了。”
    說這話時,顧清澄隻是淡漠地凝視著自己的指尖。
    孟沉璧看了看她,沒說話。
    “起碼能熬過明日。”顧清澄安靜道。
    她甚至不在意這樁醜聞的真假,隻要足夠鮮亮,能被人用來作勢,便足夠。
    她也知這並非萬全之策,甚至有諸多漏洞,但她別無選擇,這是她為濁水庭爭得的、通往明日的縫隙。
    橫豎不過是把水攪得更渾些,這朝堂上的明槍暗箭,從來就不差這一樁。
    如果眼前有小簍子,那就捅個更大的簍子。
    哪怕,把這政局,再炸個底朝天。
    其三,是要藏好自己。
    顧清澄雖未踏出濁水庭,卻已嗅到腥風。陳公公敢來殺人,便證明有人在試探——不,是某些人決不允許她活著。
    公主時期的病弱偽裝讓她鮮少露麵,但這深宮裏終究有人記得她的模樣:
    比如至真苑的舊人,比如她的皇帝親兄,比如與她有了婚約的江步月,又或者……那位“新公主”。
    這次出手的是陳公公,背後卻未必是端靜太妃,傾城公主的位置還未動搖,太妃未必急於行事。
    反倒是——孟沉璧拆錦囊、賣金線一事,極可能驚動了一些本以為她死得很幹淨的人。
    有人好奇,她是否真的死了。
    既然殺三皇子那一夜本就應該是針對她的死局,那她就幹脆真死了好了。
    “會易容麽?”她突然問孟沉璧。
    孟沉璧正在研磨藥粉,頭也不抬:“你想長什麽樣?”
    “越不起眼越好。”
    “辛者庫罪奴如何?”孟沉璧終於抬眼,“就是上午說的那個,刷恭桶染了惡疾的……”
    顧清澄皺眉:“能換個由頭麽?”
    “不能。”孟沉璧斬釘截鐵,“既然要扮,就得扮全套。”
    “罪奴的脖子不會這麽仰著。”她說著,沾滿藥粉的手指輕輕地按上了顧清澄的眉骨,“這漂亮的眉眼,白皙的臉蛋,還有這顆礙事的小痣……”
    “好。”顧清澄感受著她指腹的溫熱,淡淡一笑,閉上了眼。
    “這樣才算真的死透了。”
    假麵覆上臉頰的刹那,她恍惚看見雨夜裏死去的三皇子,看見禦書房裏兄長背對的身影,最後定格在那雙溫柔疏離的、江步月的眼睛。
    一切皆如夢幻泡影。
    從此濁水庭裏,隻有染疾的刷恭桶婢女小七。
    ……
    兩人分工明確,折騰至黎明將至。
    孟沉璧把陳公公的屍體連著匕首,連同公主府下人私通外男的證據,一並放在了回宮的必經之路上,順便用藥液改變了陳公公的死亡時間。
    顧清澄,也就是現在的罪奴小七,拖著不能行走的身子,趴在地上猛猛擦地,還用孟沉璧的猛藥把血跡清理得一幹二淨。
    直至天空泛白,兩人拖著疲憊的身子,終於把一切都恢複成原樣。
    至於後麵會發生什麽,先不管了。
    先睡再說。
    外麵天翻地覆,顧清澄這一覺,卻從未睡得如此踏實。
    .
    北霖禦書房裏,隻聽得見銅壺滴漏聲。
    一滴一刻,昭示著時間的流逝。
    滿頭珠翠的少女安靜垂眸,跪坐在地,巨大裙擺席地展開,其上千絲萬縷的金色絲線浮動著肅靜的光澤。
    她的眼前,地上,擺著的,也是一根蜷曲的金絲線。
    皇帝第一次召她來下棋。
    卻沒有允許她上座。
    宮女呈上絲線,當她看到這根絲線時,她的心,也如這金絲線一般,蜷曲了起來。
    皇帝沒同她說話,隻是盯著桌上的殘局,端坐如尺,安靜沉思。
    “皇兄。”
    她終於忍不住,抬起了頭,她喚的是皇兄。
    一滴水落入滴漏,沒有應答。
    “陛下。”
    少女繼續垂眸。
    “朕,這步棋好像走岔了。”
    皇帝沒看她,隻是對著棋盤沉思道。
    “傾城……知錯,求陛下寬恕。”
    少女的聲音帶了些顫抖。
    “何錯之有?”皇帝卻笑了,眼神離開棋盤,俯身對她伸出手,“傾城,過來。”
    少女輕輕鬆了口氣,猶豫著,抬起身把手遞了上去。
    皇帝還很年輕,他是北霖年少有成的皇帝。
    她接觸到了皇帝的手,他的手也一樣年輕溫熱,隻是沒有用力。
    “謝陛下。”
    她隻能使勁,讓裙擺下兩條麻木的腿支撐著自己站起來,就如被皇帝親力攙起一般。
    皇帝笑著把她拉過來,讓她看著桌上的棋盤:
    “朕來教你下棋。”
    傾城不敢坐下,隻是俯身望去,隻見皇帝執黑子,優勢已占棋盤大半,但有幾個關鍵的黑子,落入了白子的局中。
    “傾城以為如何?”
    傾城的貝齒扣住下唇,思忖道:“陛下,傾城以為……大局為重。”
    “小傾城果然聰慧。”
    皇帝握起她的手臂,像兄長般將她的棋子放到了,那幾個落入白子局中的黑子處。
    “落子在這裏,可好?”
    “陛下,這是棄子……”
    皇帝笑意更濃,但傾城隻覺得寒意徹骨。
    “朕今日接到密報,外頭在傳,江步月和傾城公主的下人私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