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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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傾城公主坐上回宮的步輦時,冷汗已經浸濕了中衣。
    陳公公的死來得太過蹊蹺。
    昨夜陳公公奉命前往濁水庭查探,卻遲遲未歸。今晨拾香宮的宮人在南角門水井打水時,竟撈上半桶血水——陳公公的屍體就這樣浮出水麵。
    仵作驗屍後確認,他是前半夜遇襲身亡,背後被刺兩刀,一刀入心,一刀封喉,雙手筋骨盡斷,像是臨死前曾拚死掙紮。
    宮中流言四起。
    三皇子死於七殺的陰影尚未散去,如今又添命案。有人猜測是七殺再度出手,但很快被反駁——七殺才沒那麽笨,殺個陳公公還需要兩刀。
    顧清澄躺在床上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但對現在的傾城公主來說,真正的麻煩才剛剛開始。
    仵作從陳公公口中挖出兩枚蠟丸:一枚南靖齊光玉袖扣,一張署名“小意”的字條。
    字條裏寫著,至真苑下人小意懷孕了,求濁水庭的孟嬤嬤給她開一劑避子湯。
    而那枚袖扣,更是致命——南靖的齊光玉,唯有南靖貴族才配佩戴。
    放眼整個北霖皇宮,能在明麵上出入至真苑的南靖貴公子,隻有一人。
    她傾城公主的未婚夫,江步月。
    這背後的流言與猜想會有多髒,不言而喻。
    荒唐!
    傾城公主攥緊了扶手,指節發白。
    她明明對此一無所知,卻已百口莫辯,所有人都等著看她的笑話,看這場賜婚如何淪為一場醜聞。
    更糟的是,陳公公是端靜太妃的人。
    眾人都知她與太妃勢同水火,如今陳公公一死,醜聞指向至真苑,外人隻會斷定是她殺人滅口。
    可誰能想到,就在三日前,她與太妃還曾短暫聯手?
    因為顧清澄的生死。
    “公主換人”這件事,端靜太妃心知肚明,卻從未點破,皇家秘辛,何必深究?隻要新公主能站在她這一邊,真假又有何妨?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也因為那根金線。
    數日前,當孟沉璧的那根金線呈到傾城公主案頭時,她便起了疑心。
    為免打草驚蛇,她借端靜太妃之手派陳公公一路探至濁水庭。
    誰料這一探,竟引出如此禍端。
    陳公公死了,蠟丸裏的“證據”反咬她一口。
    太妃認定是公主殺人滅口,公主則懷疑太妃栽贓陷害。
    直到此刻,傾城公主才忽然覺得,那根金線,根本就是個餌。
    有人利用了她的好奇,也利用了她與太妃之間的矛盾,一場還未開始的合作,在一具屍體和兩件物證麵前,徹底崩塌。
    好一招借刀殺人!
    氣得傾城公主坐在至真苑裏,拿著剪子鉸起了金線。
    “皇兄今天生孤的氣了。”她悶悶不樂道。
    “怎的生氣了?”一旁的大宮女珊瑚試探問道。
    “他說,孤不該去在意棄子的死活。”傾城托著腮,金線的裙擺垂到地上。
    “棄子在或不在,都不影響大局。”她的聲音帶了些失望,“可是……”
    珊瑚聽了,隻從她手裏接過剪子和金線,放下床簾,輕聲道:“公主莫要再說,該休息了,陛下最疼您了。”
    傾城公主聽著珊瑚的話尾,看著床簾一點點落下,壓滅她眼裏的光,她覺自己仿佛是靈魂穿越到了傾城公主身上,明明內核都變了,但周圍的所有人卻裝作什麽都沒發生的樣子,與她熟悉的至真苑生活並無異常。
    就比如,她明明沒有生病,珊瑚還是催著她上床休息,說著陛下疼她的話。
    但她也不傻,床簾放下並不代表她與世隔絕,她躺在床上,忍不住問道:“那孤……和步月公子的婚約。”
    殿內空蕩蕩,如當年公主就寢的習慣一般,珊瑚已經退下,並無人回應。
    傾城覺得委屈。
    .
    當消息呈上來的時候,江步月難得仍在安寢。
    黃濤也覺得奇怪,自家主子向來自律,從未見他日上三竿還未起身。
    他有些急躁,敲了敲江步月的門:“殿下,殿下,起了沒?”
    “進來吧。”門內傳出江步月的聲音,慵懶裏洇著三分微醺的倦態。
    聽得黃濤心裏一咯噔。
    受這麽大刺激?
    他猶豫著推開門,聞見強烈的酒氣,雜糅著幾縷竹葉香,書卷散了一地,明月般皎淨的袍服隨意地攤在地上,江步月以肘撐著身子,臥在榻上,墨發披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殿下,您……這是?”
    黃濤以頭搶地,做痛哭流涕狀,“屬下都說了,咱們要是早些動身回國,就沒這麽些醃臢事兒了!”
    “慌什麽。”江步月眼裏的睡意散去,恢複了清明,“隻是昨夜夢到了三哥。”
    “三……三殿下?”黃濤徹底懵了。
    江步月淡淡道:“昨日,三哥給吾托夢,說有未盡之事,要當麵交代。”
    “主子,您見鬼了?”
    江步月輕輕頷首,以示回應:“也算是吧。我與三哥商量了一下。”
    “他說,今日想借我的身子,再到這世間逛一圈。”
    他掀開被子下床,倦怠地抬起了手:“兄弟一場,皮囊而已,借就借吧。”
    “黃濤,更衣。”
    黃濤滿頭黑線。
    好,自家主子確實受刺激了,玩上角色扮演了。
    怪不得今天如此反常,醉酒、賴床,原來是在模仿三殿下。
    還要人給他更衣!主子向來為了公主潔身自好,府裏伺候的也都是侍衛男人,要不……現找個姑娘?
    黃濤還在猶豫。
    隻聽見江步月慵懶道:“愣著做什麽?”
    “……”
    “找三哥最喜歡的那件黑袍來。”
    “屬、屬下這就去尋。”
    黃濤額頭的汗快要落到地上了,他一溜煙地跑了。
    哎,算了。
    主子說什麽就是什麽吧,這可是他的神仙主子。
    他要去給主子找,死人的衣服。
    日近中天,黃濤笨手笨腳地為江步月係好最後一顆盤扣,強烈的陽光照在黑曜石紐扣上,襯得他整個人矜貴又冷冽。
    江步月推開門,日光落在他身上,黑袍典雅華貴,齊光玉袖扣上的獅首紋泛著隱秘的光澤,那三分紈絝不羈的神態,竟與他已故的兄長有了微妙的重合。
    黃濤在後頭跟著,心中嘀咕。
    “殿下,咱們這是去哪兒?”
    “入宮。”
    黃濤懂了,自家主子終於坐不住了,要進宮麵聖去給自己辯解。不過這一身三殿下的裝束,是怕路上被人認出來,幹脆用三殿下嚇唬眾人麽?
    他覺得捏造醜聞的人,心眼是真壞,質子殿下與傾城公主如此般配,怎麽可能對一個小宮女動心思。
    躺在濁水庭的顧清澄打了個噴嚏。
    “幾日未見傾城了?”江步月步履從容,忽然問道。
    “回殿下,您為了三殿下的事奔波,算來已有七日了。”
    “去至真苑。”江步月語氣平淡。
    殿下,您不先麵聖麽?”
    江步月腳步未停,隻留下一句:“今日,我隻是代兄長探望故人。”
    黃濤看著那漸行漸遠的挺拔背影,隻能快步跟上。
    這殿下,到底唱的是哪出?
    “三哥進過幾次宮?用的什麽車馬?帶的什麽禮物?”
    “回殿下,三殿下他……從未正式入宮拜訪過公主。”
    “那就怪了。”
    江步月已經靠在馬車軟榻上,指尖輕輕敲擊著膝蓋。
    “我聽三哥夢裏說,這至真苑裏,有他牽掛的人。”
    “殿下,您可不興亂說啊!”
    黃濤恨不得跳起來把他的嘴捂上,本來就亂,還要自己添亂麽?
    “走吧。”江步月不再多言,放下了車簾,“替三哥去看看。”
    華貴的馬車由遠及近,鈴聲悠悠。
    皇城裏看門的老太監正在打盹,直到被鈴聲搖醒,差點以為自己看錯了。
    這……這不是前幾日剛薨了的南靖三殿下的馬車嗎?
    怎地,索命來了?
    黃濤下馬,給哆嗦的老太監遞了牌子,老太監收了牌子和銀子之後,一個白眼差點翻過去。
    這質子是慌不擇路了,搞起了鬼神這一套,他自己本身就是個笑話,也不怕鬧更大的笑話出來。
    但這話他隻能放在肚子裏,旁的外男不得入宮,質子與公主曾得了陛下的默許,給了禦賜的牌子,他不得不認,隻得開門,放江步月的馬車進去。
    黃濤一路走來,隻覺臉皮發燙。當他以為已無所畏懼時,至真苑緊閉的大門,還是讓他感到了最後一絲難堪。
    大門緊閉,侍女傳話,公主正在靜養。
    看門的侍女麵生,黃濤未曾見過,他忙從車上取出幾個精致錦盒遞上:“殿下聽聞公主鳳體欠安,特尋來幾株鷓鴣天,親自前來探望。”
    侍女煙兒福了一禮,麵上卻無甚表情:“奴婢代公主謝過殿下厚意,隻是主子今日精神不濟,實在不宜見客。”
    黃濤回身稟報,片刻後又對煙兒道:“煩請姑娘再通傳一聲,殿下確有要事,需當麵與公主商議。”
    煙兒知道他說的要事是什麽,行了一禮回去通報了,就在這等待的空當裏,江步月掀開車簾,目光沉靜地打量著這座至真苑,瞳色如子夜凍湖。
    他在看,這苑中是否真有他兄長魂牽夢縈之人。
    煙兒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傾城躺在黑暗裏,耳朵卻異常地敏銳。
    是他來了,她心中一喜,正想起身,卻聽見珊瑚帶了幾絲慍怒訓斥煙兒道:
    “陛下不是說過了,公主的病吹不得風。”
    “你這煙兒,端的不懂事,那步月公子還敢來,是想要氣死我們家公主麽?”
    “快走,別被公主聽見了傷心。”
    傾城張張嘴,想要反抗,但很快又沉默在了黑暗裏。
    她確實惹皇兄生氣了,她要聽話。
    黃濤在至真苑門外等了片刻,忍不住回到車邊,對江步月低聲道:
    “殿下,屬下瞧著,這至真苑的宮人,似乎換了一撥,看著都有些麵生。”
    江步月聞言,並未答話,隻是垂眸,修長的手指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廣袖。
    這是三哥最喜歡的衣服。
    隻可惜,右手衣袖的邊角,缺了一顆齊光玉獅首袖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