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誅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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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便請夏少卿引路。”
    江步月語氣波瀾不驚,心中卻平添了三分冷意。
    他想知道,是什麽事,能讓皇帝祭出這麽重的威脅來壓迫他。
    “不急,公主車駕未至。”夏懷君整理著卷宗書頁,不多吐露半字。
    “夏少卿不妨與吾挑明了說。”江步月淡淡道。
    “倘若吾今日違逆聖意,江某便要一人扛下這卷宗上所有罪名?”
    銅漏滴答聲中,夏懷君神色未變,隻是以火漆封了卷宗,頭也不抬地答道。
    “陛下口諭虛實……終究,都是四殿下一念之間。”
    江步月了然地笑了,他已經再次確認了,這就是皇帝的手筆。
    三哥暴死,南北兩國劍拔弩張,他此去歸國已是定數。
    想阻攔他的人很多,但真正能阻攔他的人,卻沒有幾個。
    這兩枚袖扣背後的命案,不過是幾條人命,撼動不了他的歸途。
    北霖皇帝,卻將他們曾經合作過的卷宗變成了拿捏他的把柄:
    北霖既能送他回去,亦能讓他萬劫不複。
    隻要他乖乖聽話。
    他,需要聽什麽話呢?
    傾城公主,那日他親至至真苑拜謁而不得,此刻卻大費周章地來大理寺與他會麵。
    有趣。
    他指節輕扣書案,卻突然想起濁水庭的小七問過他的話:
    ——倘若我告訴殿下,傾城公主,早已不是同一個人。
    ——殿下是喜歡那個人,還是喜歡傾城公主呢?
    他似乎要再一次驗證,那個小七說過的話了。
    他依舊覺得有些荒唐,卻還是隨口問了一句:
    “肖錦程之死,大理寺抓了多少人?”
    “算上殿下,十七人。”夏懷君也倒是坦蕩。
    “聽說濁水庭的奴才也被抓了?”江步月淡淡道。
    夏懷君聞言,翻閱了一下文書,確認道:“確有兩人,孟嬤嬤與小七,緣由是與殿下您接觸過。”
    江步月的眼睛眯了起來:“大理寺是覺得這一老一少,也是吾新豢養的殺手?”
    夏懷君笑了:“寧錄疑罪,不縱毫厘,大理寺按規矩辦事,四殿下見諒。”
    相互試探間,遠處傳來兩聲叩門。
    “到了。”夏懷君不再多言,隻起身引路,補充道,“公主殿下掛念您,特意討了口諭出宮。”
    此時的江步月,名義上依舊由大理寺看管,因此不便出詔獄。
    昏暗的甬道兩側,都是一間間分隔的牢房,在一眾犯人的打量與哭喊裏,江步月白衣信步,麵色如常。
    夏懷君也隻是照規矩辦事,帶著江步月穿過詔獄的甬道,叮囑道:“殿下待會記得遵循禮數,勿要辜負了傾城公主的一片苦心。”
    甬道在眼前收斂,漫不經心的轉角刹那,江步月下意識抬眸,驀地撞上了眼前牢房裏,一雙漆黑明亮的瞳仁。
    ——是小七。
    她聽到夏懷君口中的“傾城”二字時,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
    終於來了嗎?
    孟沉璧至至真苑那日,顧清澄便知,宮裏的傾城既知她尚在人世,定會按捺不住來尋。
    如今,更是有意思了。
    江步月眼神未作停留,與她擦肩而過。
    顧清澄也不留戀,抬起頭,看著幾縷陽光透過牢房的天窗,神情從容淡定。
    入獄幾日,顧清澄已經摸清了來龍去脈。
    但這一次,她不需要賭,江步月見完傾城之後,一定會回來找她。
    因為她將再一次向他驗證,她那日於濁水庭告訴他的,全都是都真的。
    她是七殺,也是真的。
    而江步月,需要七殺。
    .
    這是大理寺牢獄裏頂私密的內室。
    夏懷君送江步月到門口,便徑自離去了。
    江步月猶豫了一下,還是推開門,在昏暗燈光裏,他看到了兩名女子。
    在前的是一位麵容古板的中年女官,江步月認得,她是常在禦前服侍的郭尚儀。
    郭尚儀見到江步月,俯首行了女官禮,端嚴道:
    “臣妾郭氏,見過南靖四殿下。”
    “公主思慮過重,承蒙陛下憐惜,故恩準公主鳳駕親臨大理寺,臣妾隨侍左右,以察殿下之安危。”
    禮畢,郭尚儀麵帶微笑,卻身形未動。
    江步月長揖回禮:“尚儀言重,步月是待參之身,卻勞公主掛念,委實有愧。”
    他說話一字一句,挑不出半分差錯。
    郭尚儀見狀,方才不動聲色地退了一步,恰到好處地留出了半個人的位置。
    堪堪好露出了身後帶著帷帽,坐姿嫻雅的少女。
    上次相見已逾半月,如今再見,卻是在這詔獄之中了。
    江步月帶了幾分歉疚,單膝點地,向公主行了一個鄭重的大禮。
    “外臣江步月,叩見傾城公主殿下。”
    這是南靖的折腰之禮。
    燭心“劈啪”響了一下,沒有人回應。
    郭尚儀沒有走遠,隻是在少女身畔安靜垂首而立,像兩人之間無聲的屏障。
    此次會麵,顯然是在皇帝的掌控之下。
    少女靜坐著,帷帽下的身形纖細恬靜,與詔獄格格不入。
    她並未讓他起身。
    他也不怨,隻是帶著溫和疏離的笑意。
    暗流在詔獄內室裏湧動,這場私會看似是嬌縱公主的一場鬧劇,卻因皇帝的插手而各懷心思。
    他在等。
    他在等皇帝的那隻手,翻開底牌。
    “起身罷。”
    溫婉的聲音從帷帽裏傳來。
    “……是”
    他的身形微微凝滯了一下,並未拖泥帶水。
    她的聲線,隻有七分熟稔。
    “公主清減了,身子可好?”
    江步月溫聲寒暄,眼神卻停留在桌案搖曳的燈火上。
    少女也隻是笑了笑:“好些了,多虧步月公子那日,親自送的鷓鴣天。”
    那日她知道他來,卻沒見他。
    “步月不敏,為外人害,連累了公主,如今愧意盈懷,自責不已……”
    他隻當沒有聽到聲線裏的陌生,正與她解釋著這幾日惹上的麻煩時——
    呼吸卻不由得一窒。
    安靜垂落的白色垂紗,隨著燭光,動了。
    少女在他的尾音裏,從容伸手,將那擋在臉上的帷帽,一點點掀開。
    一寸,一寸。
    低垂的白紗如薄霧般散開,黑色發尾束著的絛穗上,點綴的南海珠泛著柔光。
    江步月的靜湖般的眸子,泛起了一層漣漪。
    白紗褪盡。
    少女如雲的烏發精心梳成垂鬟雙髻,明滅的南海珠光映襯著的,是一張清麗姣好的麵容。
    是另一張,他曾見過千百遍的麵容。
    他聽見自己心中曾高懸的那顆明珠,無聲地跌落在地。
    他認得她。
    “——懇請公主寬宥,且容步月時日,定能自證清白。”
    他的臉上依舊掛著恭謹的神態,聲線溫和疏離,但卻無法控製自己的視線再停留在那一豆燭火上。
    一顆明珠,能抵得過滿目琳琅。
    這是琳琅。
    曾經為傾城公主親手挽雙髻的,總是安靜站在她身邊的。
    至真苑貼身大宮女,琳琅。
    也是如今,五品女官郭尚儀恭謹服侍的,皇帝用七殺之案卷威壓他承認的。
    傾城公主,琳琅。
    郭尚儀的臉在燭火裏半明半暗,似乎不願放過他絲毫的異樣。
    他認得她,所以,他也認得了今天的她。
    滿目琳琅。
    “孤,向來都信任步月公子。”
    已是公主的琳琅,隻是微微頷首,竟也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
    氣氛一瞬間有些尷尬。
    如果仔細看的話,就會發現琳琅藏在袖口的,有些粗大的指節,微微發白。
    她的確是公主之身,但十餘年的宮女生涯,已經改變了她指骨的形狀。
    這是一雙勞作過的手,她畢生都無法藏匿,亦無法複原。
    但這都無妨。
    郭尚儀的目光,審視地落在江步月身上。
    “謝過公主。”
    長身玉立的江步月似是有些寬慰,歎息般地笑了。
    內室裏的氣氛,也在這一瞬間流動起來。
    “一直未曾有機會告訴公主,這個,步月很喜歡。”
    他的喉結不易察覺地滾動,垂下頭,修長的手指撥弄著腰間的紅色雙魚香囊。
    琳琅看著搖曳的香囊,卻覺得被他指尖撥弄的,分明是自己的心。
    “孤日後,再做幾個贈與步月可好?”
    她的儀態依舊端莊,卻感覺到自己的呼吸裏帶了些顫音。
    “公主仔細熬壞了身子。”
    江步月不再看她,隻將香囊解下,放在掌心,柔和道:
    “有這一個,就夠了。”
    燭火搖曳,終於蓋過了郭尚儀的眸光。
    質子的話,郭尚儀聽懂了。
    “既然四殿下眼下無虞,公主,咱們也早些回宮罷。”
    郭尚儀轉身,向公主行禮。
    她真正的任務,已經完成。
    “尚儀姐姐,孤從未來過大理寺,既是來了,想瞧一眼詔獄是什麽樣子。”
    琳琅突然抬頭,柔聲向郭尚儀懇求。
    “公主莫要貪玩,詔獄晦氣之地,不是公主該來的地方。”
    郭尚儀隻是一板一眼地回絕。
    江步月卻溫聲開了口,替琳琅請求道:“無妨,步月可以作陪,尚儀放心,有夏少卿和步月護著,不會節外生枝。”
    郭尚儀遲疑了一下,但琳琅悄悄地拉住了她的衣角,輕聲道:“步月公子願意陪孤呢。”
    江步月也示意夏少卿室外等候。
    郭尚儀沉吟,陛下交代的事,盡管質子已經默認,但若是給兩人一些相處的時間,或許質子會更好受些。
    她同意了,但也一並前行。
    傾城公主戴上帷帽,內室門打開,江步月與琳琅並肩在前,夏少卿與郭尚儀尾隨。
    江步月的手指安靜地垂落,看不出情緒。
    琳琅卻走得很慢,與他並肩,本該是一件足以讓她心悅的事。
    但她如今的心思,透過帷帽,悉數落在了詔獄罪人一張張破敗的臉上。
    她厭惡詔獄裏的呻吟,腐朽的味道,但她必須要走過這一遭。
    ——這是她此次前來的真正目的。
    她要找到那個人。
    甬道漸漸收斂,走廊已至拐角,拐過這裏,就要到另一側的出口了。
    江步月和琳琅並排走了過去。
    牢房裏的小七,眼睛不自覺地眯了起來,像一隻不易察覺的,蟄伏的貓。
    她是如此普通,普通到江步月似乎都忘記了她的存在。
    顧清澄看見帷帽下少女粗大的指節。
    好熟悉的指節。
    她靠在牢房裏,視線最後停留在江步月腰畔的紅色雙魚香囊上。
    顧清澄的眼神顫抖了一霎,旋即又變得清明。
    ——這雙手,曾為她更過衣,梳過頭,碰過茶盞,繡過香囊……整整十餘年。
    她猜到了。
    如果是她的話,那麽這一切,都是從她出生就已落定的陰謀。
    .
    琳琅走出詔獄,在郭尚儀的攙扶下坐上馬車。
    她的頭很痛,這一路下來,她沒有看到那張熟悉的臉。
    這讓她覺得挫敗。
    但是,沒有更多的機會了。
    也許隻是她看漏了,這些人,既已落定,便跑不了。
    “尚儀。”
    她柔聲道。
    “孤方才看的這些關在牢裏的犯人,都犯了什麽事?”
    郭尚儀規矩答道:“都是肖節度使公子謀害一案的疑犯。”
    琳琅的聲音冷冷:
    “孤錯在沒聽尚儀的話,這些疑犯煞氣重得很,如今這病,竟又有些反複了。”
    “既是疑犯,尚儀覺著,將他們一並誅殺了,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