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越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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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少卿問過郭尚儀了麽,陛下可還滿意?”
天字推勘房內,又隻剩下江步月和夏懷君二人。
但這次,江步月從容地坐著,品著夏懷君為他沏好的茶,隻是半晌,他的處境已經有了不言而喻的改變。
“郭尚儀說,陛下為胞妹一片苦心,殿下不怨就好。”
江步月笑了,放下茶盞。
“陛下天恩,步月自當甘之如飴。”
夏懷君也笑了,繼續為江步月沏茶。
桌案上,那本卷宗早已不見蹤影。
“吾何時能出這大理寺?”
江步月抬眸問道。
“隨時。”
夏懷君翻開了桌上另一份新添的文書。
“那肖錦程一案如何收場?”
“巧了,就在您會晤公主的時候,有嫌犯供出背後之人竟是南靖五殿下,所供事由皆已具結畫押,證據確鑿無誤,看來,不希望殿下您回去的人,不止在北霖呐。”
夏懷君將口供文書遞給江步月,隻道:
“殿下可要保重。”
江步月淡淡地掃了一眼文書,了然道:
“多謝夏少卿掛念。”
“既已找到真凶,那這牢內抓的十餘人,均當放歸?”
“不可。”
“為何?”
夏懷君臉上露出悲戚之意:
“此間竟有人染了鼠疫,大理寺為民生計,當一一查驗,染疫身故者,依規火焚,近身接觸者,俱押至城外禁所,以遏癘氣。”
“夏少卿果然,殫精竭慮。”
江步月略一施禮,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推勘房。
質子府邸。
黃濤俯首,聽著心驚。
“殿下,您是說——眼下關著的這些嫌犯為鼠疫所害,拉去城外,隔離是假,燒死是真?”
“不是天災。”
江步月的廣袖掃落案頭的香屑,似是要拂去某種無形穢物。
他的眉宇裏,終於浮起了濃濃倦意。
傾城,琳琅,皇帝指鹿為馬,逼他沉默咽下。
那本七殺的卷宗,竟成了皇帝拿捏他的手段。
“黃濤,吾要保一個人。”
他攤開案上信紙,執筆寫下幾行字跡。
“可是那小七?”
“是。”
“殿下剛從大理寺出來,如何能保?”
“你即刻去鎮北王府上,將此書信交於世子賀珩。”
“如意公子能插手大理寺?”
“不能,但既在城外焚燒,便不歸大理寺管。”
“屬下明白了,城外是禁軍巡守,鎮北王世子賀珩,暫領禁軍都監一職。”
“那個孟嬤嬤,殿下是否也要保?”
“吾與如意,隻有紅袖樓一麵之緣,他願替我保下一人,已是萬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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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清澄坐在出城的囚車裏,指間藏著一片碎瓷,已然磨得發亮。
她看起來很普通,普通到獄卒並不記得她的長相,隻是快速地把她的人頭數過去。
十三、十四、十五、十六……
她是第十二個,一共有十六人。
她的眼神如貓兒般瞄過她見過的所有人,三個、四個、五個,孟沉璧是第幾個?
她已經聽說了鼠疫之禍,對於裝車拉到城外隔離的說辭,她心如明鏡。
即將到來一場焚殺。
這是危機,是危,也是機。
囚車緩緩駛向城外,鼠疫之禍,所過之處人人慌亂。
也正因如此,沒有獄卒願意接近他們並重新戴上鐐銬,倒讓她有了足夠的自由來籌劃這場越獄。
她仔細地觀察周圍環境,默默計算逃生的路線和距離。
放在以前,她會考慮硬剛,但如今內力盡失,殺人未必一擊致命,未到山窮水盡之時,不可鋌而走險。
她討厭一切不確定性,就好比江步月的承諾。
等待別人從天而降,永遠不如自己主動出擊。
城門越來越近了,大理寺獄卒押送的使命即將結束,城外便是禁軍了。
獄卒與巡城禁軍交接時,有一息空檔。
這一息空檔,足夠她在出城門時,將瓷片嵌入囚車榫卯。
囚車卡住不動,便會落單。
落單的獄卒彎腰查看之時,腰間鑰匙會抵在囚車門上。
這裏的時間足夠她摸到鑰匙,打開車門。
車門破,獄卒受驚,會下意識拔刀,此時她要讓三分,讓刀劃破自己的皮肉。
隻要皮肉被劃破,鼠疫“疫血”湧出,城門人流擁擠,必然會爆發一場混亂。
她要趁亂,找到孟沉璧。
然後帶著她離開這吃人的皇城。
越獄的計劃逐漸在她腦海裏變得清晰而精準,但現在隻剩下唯一的問題:
——孟沉璧在哪?
她數到了第九輛囚車,依舊沒有看到孟沉璧的影子。
她的心,竟有些紛亂起來。
殘陽如血,囚車隊伍逼近城門。
瓷片在她手中捂得微微發熱,獄卒腰間的鑰匙隨著車輪輕輕晃動。
孟沉璧是所有計算好的精準裏,唯一的不精準。
突然,遠處傳來禁軍的聲音。
“巡城禁軍甲字營接管鼠疫押運,大理寺獄吏憑勘合符回衙複命。”
怎地還未到城門,禁軍就來了?
“染疫囚犯共十六人,甲字營都頭奉命逐一清點人次。”
領頭的禁軍大手一揮,十六名禁軍麵戴厚布,快速靠近囚車,一時間圍觀人群散亂。
顧清澄心念電轉,她在思考,既然尚未找到孟沉璧,是否要現在趁亂出逃,之後再返程,趕在焚殺之前將孟沉璧救出。
就在她猶豫的這一刹那,負責她這輛囚車的禁軍,突然靠近了她。
“十二號車,我奉賀都監之命前來救你,請你配合,不要反抗。”
她驀地受驚,隻來得及將碎瓷片藏進懷裏,便被禁軍趁亂於她嘴中塞入了一枚丸藥,此後一片天昏地暗,再也不省人事。
“報——十二號車發病猝死。”
“其餘人勿近,單獨拉去燒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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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清澄醒來的時候,已是深夜。
她睜開雙眼,城門前發生的所有事快速在她腦海裏回放。
——十二號車,我奉賀都監之命前來救你。
賀都監是誰?
她重新握住了懷裏的碎瓷片,站起身,環顧四周後,推開了門。
屋外圓月當空。
是一個小院,院子裏竹影橫斜,月亮門前有一石案,案前坐著一位明月般的公子。
“殿下,小七醒了。”
黃濤向江步月稟報後,無聲退下。
她一身囚衣,秀發披落,站在門前,遠遠地看著他,眼神卻黑得發亮。
江步月。
在她已經做足準備之際,多此一舉地出手。
救了她。
打亂了她所有計劃。
“小七,謝過四殿下。”
她俯首施禮。
“過來罷。”江步月隻是低頭看書,氣質沉靜如夜湖。
“賀都監是誰?”她站在距他一尺的地方,生硬寡淡道。
“吾托了如意公子救你出來。”
“如此,也不算負了你我之間的約定。”
江步月放下書卷,看著她。
“小七,不敢與四殿下作約。”
她神態恭謹,但聲音發冷。
她在怨他。
“你入過大理寺,便知吾也是迫不得已。”
夜風吹起他的頭發,他神色平靜,似乎並不覺得有什麽過錯。
“子時已過,城外的火,怕是已經燒完了吧。”
她的眼神和夜風一樣涼,睫毛擋住了她眼底的一絲殺意。
“是的,吾救了你。”
他淡漠地回答。
“孟嬤嬤呢?”
她終於,木然地,問出了這個問題。
“死了。”
他白衣勝雪,說出的兩個字卻比冰雪還要透骨。
“死,了。”
她一字一句地重複著這兩個字。
“死了?”
眼底的殺意終於刺破了兩人之間無形的屏障。
“——這就是殿下給我的承諾?”
夜風驟起。
烏黑的發絲如鬼魅般被吹開,一呼一吸間,她瘦弱身形已經突破了兩人之間安全的距離。
指間那個雪白鋒利的碎瓷片,穩穩地抵在他的脖子上。
黃濤拔劍聲同時響起。
“是的,死了。”
他的神情依舊悲憫冷靜,隻是拂手示意黃濤退下。
“吾方才與你說過了,身不由己。”
她手中的碎瓷片抵著他的喉結,眼底的殺意轉變成怒意。
“身不由己。”
她好像隻能木然地重複他的詞匯,眼神變成了落幕般的無力。
“明明我……已經算好了所有的逃生路線。
明明我自己就能做到……”
她的喉嚨帶了些氣聲,牙間卻擠出了一絲嘲諷的笑意。
“偏偏,偏偏你要來,橫插一腳。”
指尖止不住地顫抖,瓷片在他喉間劃出了淡淡血漬。
“殿下若是不守信,那便一直不守信下去。”
“殿下就這麽喜歡,做救世主嗎?”
她幾乎是笑著,從齒間擠出了這些話。
江步月隻是看著她,眼底看不出悲喜,神情淡漠得宛如神祇。
“你沒能力。”
他伸手,抵開她的指尖,從她的指間溫柔卸下了有些溫熱的白瓷碎片。
“沒有能力的七殺,救不了任何人。”
白瓷碎片躺在他的手心,像猛獸斷落的爪牙。
“就憑這個?”
“小七,還是七殺。”
他的笑意不及眼底,再次重複了曾經問過的那句話。
不過這次,是肯定句。
她見瓷片被卸下,倒也不惱,隻是冷笑著,拋出了另一個問題。
“殿下見過傾城了吧?”
“是。”
他將瓷片丟到一邊,淡淡道。
“我猜啊,殿下對那個人,曾有過幾分情意。”
她看著他淡漠的樣子,眼裏突然帶了三分挑釁。
他知道她說的那個人,是他熟悉的,被頂替的,過去的傾城。
夜風停下,萬物寂靜。
他也沒說話,隻是看著她。
“可惜啊,她也死了。”
“我,殺的。”
她也回望他的眼睛,嬉笑道。
漆黑夜色下,朗月當空,江步月沉靜的眼底,終於浮現了一絲漣漪。
她笑出了聲。
“殿下可知,她死的時候,手裏還握著另一個,親手給您繡的香囊。”
她看著江步月腰間搖曳的那抹紅色雙魚,語氣譏諷又輕快。
江步月垂眸,長長的睫毛隨著她的笑聲顫抖,看不出神情。
“殿下也會心痛嗎?”
她笑得快要流出眼淚,看著江步月有些泛白的指節,心裏多了幾分痛快和滿足。
不知是笑中帶淚,還是淚中帶笑。
是為孟沉璧,也是為了過去的自己。
“都死啦,殿下。”
她終於看到江步月眼底的淡漠,無聲地碎了。
碎得越徹底,她越痛快。
“也是,這些無關的人,與殿下的權位何幹呢?”
“小七祝殿下與傾城公主,百年好合——”
她享受著江步月謫仙麵具出現的每一絲裂紋。
然後俯首長揖。
瓷片被廣袖拂在地上,落成齏粉。
顧清澄喘息著,眸光裏看見了江步月站起身來。
一步一步,向她逼近。
又被激怒了嗎。
她低著頭,心裏裝滿了嘲諷。
直到,對上了他的眼睛。
他緩緩蹲下身來,大片月白色衣袂垂落在地上,染上了塵土。
“吾對不住你,小七。”
他說。
他抬起頭看她,目光滿是複雜。
“是吾,考慮不周。”
清冷的月光傾灑而下,落在他眸中,起了霧氣。
但顧清澄,本能地向後退了半步。
這次,換她俯視他:
“殿下真的隻是考慮不周嗎?”
她的聲音,帶著一如當年垂憐他的冰冷。
“殿下保下我,是想證明,七殺還活著。”
“如此,便不受陛下脅迫了。”
“小七說的,對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