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考錄(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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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場上少年嬉笑歡呼,馬蹄飛揚,考吏們放養的野兔四處逃竄,卻敵不過學生們精湛的箭法。
疾馳的獵物需要極大的力道才能將其擊倒在地,賀珩與林豔書在這一場遙遙領先,破空之聲不絕於耳,引來喝彩聲無數。
“賀珩——七分!”
“林豔書——八分!”
漸漸地,大家都忘記了安靜坐著的顧清澄。
顧清澄也心平氣和,走獸這一輪,逃不過力道這關,以她如今的身體情況,養精蓄銳是最優選擇。
她垂眸,漆黑的弓箭搭在弦上。
野兔四下逃竄,跳躍時踩過滿地黃沙,鬆軟枯葉,鑽向灌木叢,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這奇異的聲線,穿越潮水般的歡呼,異常清晰,她側耳聆聽。
“哢吱。”
這是野兔蹬碎枯枝的脆響。
端坐著的少女,於這一聲脆響中 ,抬起了弓。
下一秒,準星已對準了無人的灌木叢,箭矢如流星般躍出。
灌木叢抖動了一下,考吏循聲過去,拎起了一隻野兔。
“舒羽——一分。”
比試過半,她終於拿下第一分。
伍邁祿看了一眼記分牌,搖了搖頭。
人無完人,這個女孩子,看來要倒在射場考試上了。
這一場,顧清澄隻舍得出了三箭,不聲不響地拿下了三分,卡在了淘汰的邊緣。
……
走獸的比試在少年們的神采飛揚中結束了。
賀珩和林豔書已穩穩地占據了第一梯隊,而顧清澄,有驚無險地排在了最末。
分數落差太大,連林豔書都覺得,舒羽的身子像是紙糊的一般,考到最後連弓都拉不開了。
但眼看著舒羽坐著也考入了決賽圈,再差也是甲等的成績,她放寬了心。
顧清澄也放寬了心,上一場沒白休息,她能正常地考試,離開輪椅了。
她抬頭,看著考吏把慌亂撲騰的鴿子們投向晴空,漫天飛羽下,她搭上弓箭,信步閑庭。
飛禽場,看的是準星。
比試開始了!
不出所有人預料的,馬蹄伴著金鈴響起——第一箭,貫穿長空,是賀珩。
這是他神弓獨有的破空巨力,箭風呼嘯下,閃電般的箭矢瞬間洞穿第一隻鴿子的身體,但這鴿子的軀體卻未下墜,而是隨著箭矢的餘力繼續上揚,劈開了第二隻鴿子的尾羽。
箭勢猶在,嗡鳴聲起,鴿羽如雪花般飄落,當眾人定睛一看時,賀珩的箭已經兩隻鴿子的軀體釘在了樹上,入木三分,讓考吏拔箭時費了好些力氣。
鎮北王世子賀珩的箭道,無論在哪裏都是最耀眼的存在。當學生們的喝彩聲如雷般響起時,顧清澄手中精巧的弓,也悄無聲息地動了。
兩枚箭矢接連疾射而出。
破空之聲全無。
每一箭,都隻引起了一隻鴿子的注意。
第一箭切入鴿子的脖頸側麵時,那鴿子連扇動翅膀的節奏都未打亂,便驀地直直墜落,鮮血滲出,洇紅一片羽毛。
第二箭緊隨其後,快得幾乎與第一箭重疊,卻徑直刺入另一隻鴿子的心髒,鴿子的身體猛地一顫,雙翅瞬間僵硬,從空中垂直落下。
這一切,都隻發生在賀珩那一箭的須臾。
眾人的目光尚黏在那威力驚人的一箭,她卻不假思索地再度出手了。
取箭的手靈動如蝶,輕盈地拈起新的箭矢,搭於弦上。
無聲而致命。
第三箭、第四箭,是流動的黑色鬼魅,從她手中弓箭流出,在漫天的錚鳴振羽裏,安靜地纏上目標,鴿子們甚至來不及掙紮與悲鳴,無聲隕落。
遠處傳來排山倒海的喝彩,賀珩再次一箭雙雕,風光無兩。
賀珩的箭,如猛虎下山,盡展摧枯拉朽之勢;而顧清澄的箭,似靈蛇出洞,無人在意卻招招致命。
很快,在一次次令人振奮的計分播報中,林豔書的名次突然變成了第三,終於有人再次注意到了第二名,舒羽——
少女手握精巧小弓,早已於寂靜處開始了一場無聲的獵殺。
搭弓、瞄準、射箭,毫不猶豫,一氣嗬成,她的動作流暢至極,如行雲流水,瞬息之間,數鴿中箭。
或中眼,或中顱,或被箭矢在腹部劃開細長口子,或割破咽喉無聲墜地。
她每一次出手,力道看似輕柔,卻招招狠辣,箭風不似賀珩般淩厲,也不若林豔書般炫技,可她的箭效率奇高,連發數矢,從不拖泥帶水,皆是一招殞命。
十分、十一分分、十二分……第一名的比分,被追平了。
一地落羽,考吏為了撿她射下的鴿子,早已滿頭大汗。
賀珩的額頭冒出細汗,車輪戰之下,他也幾近力竭,手中的神弓似有千斤重,然而比分卻被顧清澄後來居上。
她比他們所有人動靜都小,但殺得更快,每一支箭都像經過精心計算一般,準確無誤地命中鴿子最脆弱的部位,手起箭落間,是一場殺戮的藝術。
他回頭看她,恍然間明白了她的策略——前一場的養精蓄銳,是為了這場殺戮服務。
比分即是殺戮,故而精準優雅,心無旁騖。
他心有所悟,終於放下了手中神氣的大弓,提起考場的普通長弓,在這場考驗準星的考試裏,輕就是快,快就意味著更多的機會。
但留給他的機會不多了。
十八、十九、二十……
當最後一隻鴿子發出哀鳴時,顧清澄輕輕呼出一口氣。
長弓落地,她身後的箭袋已然空空如也。
考場陷入一片寂靜。
賀珩,敗了。
伍邁祿的眉毛擰緊,心中五味雜陳,他不得不承認,對舒羽的評價,還是過於草率了。
無論是身手還是謀略,舒羽在這場考試的表現都堪稱完美。
唯一的問題是——
她對殺戮的洞悉程度,超越了所有普通學生。
賀珩驍勇無雙,本應毫無懸念地拿下這場考試,可惜他碰到了,把考試當成殺戮的舒羽。
箭箭有餘力,但箭箭致命,一箭封喉,算無遺策。
伍邁祿的心裏突然浮起了一絲寒意。
這是對殺戮的頂級理解,有這樣能力的人,他隻認識一個……
不可能,七殺已經死了。
就算沒死,也不可能是這個,經脈寸斷的普通少女——
書院座醫顫抖著聲線,當著所有人的麵,公布了舒羽的脈象:
學生舒羽,經脈寸斷。
圍觀的所有師生,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對啊,有什麽問題嗎?”
顧清澄無辜地眨眨眼睛,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談論今日的天氣。
“你……”
伍邁祿明白了這個少女在考場上所有的苦心。
經脈寸斷,意味著她毫無內力,力量也小於常人。
除了拚命,舒羽毫無選擇。
一時間,豔羨如潮水般褪去,所有人的目光,從發現天之驕女的驚豔,淪為了深深的同情。
“經脈盡斷還能活到現在,已是奇跡......”
“那不是廢人嗎……”
有人搖頭歎息,有人低聲感慨命運的無常。
“不可能!”
林豔書聽到這個消息,推開圍觀的人群,擠到人群中央。
她清脆的聲音擲地有聲:“書院的座醫也不過如此!舒羽這麽厲害,怎麽會經脈寸斷!”
言罷,她看了一眼賀珩:“如意公子,你說是不是?”
但賀珩隻是呆呆的站著,發梢的金鈴也一動不動,他的眼裏沒有同情,也沒有憤怒,唯一剩下的,是認可與疑惑。
林豔書見他不言,一張小臉更是通紅,一把擋在顧清澄前麵,護短道:
“舒羽我們走,不理他們,我讓二哥派人來治好你!”
顧清澄隻是笑,站了起來,拍拍林豔書的肩膀,示意她安心。
“伍教習,脈象不好,影響成績嗎?”
這叫脈象不好?這叫時日無多!
伍邁祿揮了揮手,示意眾人散了,不願再打擊她。
很快,書院門前隻剩下了林豔書等人。
林豔書拉著顧清澄準備離開時,呆滯已久的金鈴卻突然響了。
“為什麽?”
賀珩不願走,手裏還握著那把他引以為傲的神弓。
“什麽為什麽?”林豔書問。
“你沒道理比我強。”
賀珩繞開了林豔書,語氣誠懇地向顧清澄說出了最挑釁的字句,驕傲的桃花眼第一次露出了迷茫。
林豔書正欲發作,顧清澄卻擋住了她,徑直對上了賀珩的眼睛。
“如意公子,殺過人嗎?”
她走得很近,問得也很輕。
——你殺過人嗎?
明明是豔陽天,賀珩卻覺得一股涼意從腳底直躥上脊背。
“還沒有。”賀珩定了定神,努力顯得鎮定,“舒姑娘就擅長殺人了?”
他不露怯,也問得直接。
但這問題沒影響到顧清澄分毫,卻像一記重錘,砸在了旁聽的林豔書心上。
林豔書的小臉開始泛白,突然回想起了初見時,被舒羽的劍架著脖子的那一瞬間。
冰冷的觸感仿佛再次襲來,恐懼在她腦海打轉——
難道她,真的是殺手?
她是靠近自己來殺自己的……還是來殺如意的……?
“噗嗤。”
在她的小臉失去最後一絲血色的時候,聽見邊上的舒羽嗤笑出聲。
“我殺過豬。”
顧清澄認真道。
“我是窮鄉僻壤的縣尉的孩子,買不起釵裙,隻能跟人學殺豬。”
林豔書臉上的蒼白消退,卻很快轉移到了賀珩臉上。
“舒姑娘的意思是,本公子習武還不如殺豬?”
他好像有些慍怒,鎮北王世子自幼跟隨名師習武,如今敗在了一個殺豬女裙下。
顧清澄自然沒殺過豬,但忍不住陪兩位紈絝玩一會。
“如意公子,烈馬雖猛,卻比不上瀕死之豬的求生本能。”她說得頭頭是道,“那豬為求活路,發起狂來,烈馬也要避上三分。”
“那射箭呢!”賀珩竟覺得她說的有三分道理,不由追問。
顧清澄神色平靜,娓娓道來:“殺戮之事,大同小異,講究趁其不備,直取命門,殺多了,手就熟了。”
這一句倒是實話,不過林、賀二人依舊覺得在殺豬。
“此乃鄉野粗鄙之法,自是難與如意公子的正統射藝相提並論。”
顧清澄微微欠身行禮,最終把麵子還給了賀珩。
但她發現,賀珩的眼裏閃爍著大徹大悟的光芒。
“舒姑娘說得對,如意受益匪淺。”
他向顧清澄還施一禮,他好像真悟了。
在顧清澄走人之前,賀珩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那舒姑娘既然經脈寸斷,為何要拚了命來考這書院呢?”
顧清澄淡淡道:“為了活著。”
“書院包吃包住,我一個將死之人,能體麵活著。”
“諸位錦衣玉食,生於富貴,長於安樂,或許不懂。”
兩位紈絝再次肅然起敬。
林豔書看著眼前身殘誌堅的顧清澄,頓時明白了她的所有不易,不由得眼圈紅了。
“那你……明天還考嗎。”
林豔書的意思是,顧清澄如果前四門成績已經足夠好,明天不如回她家修養身體。
“考啊。”
顧清澄淡淡道。
這本就在她通往第一樓的籌劃之內。
但林豔書卻聽出了另一層意思:
她的苦命朋友舒羽,天妒英才,命不久矣,此生唯一所願就是考入天令書院,為了這份體麵不出意外,才不得不考滿六門。
那她數科神童林豔書,家境殷實,且已有四門成績,不缺這體麵,不如幫朋友完成心願,明天這數科,她——不考了!
她看著顧清澄平靜的臉,暗暗下定了決心。
一定要讓舒羽考入天令書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