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考錄(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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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練,聽好了。”
    她摟住馬的脖子,貼在馬耳上,顫聲道:“我不服輸,你也不許輸。”
    “看到那匹黑馬沒。”
    烈馬對她不理不睬,隻是撒蹄狂奔,掀起陣陣黃塵,仿佛隻要搖下背上這具單薄的身軀,便能證得它血脈裏滾燙的野性永不可馴。
    “聽話!”她聲音一狠,隱藏了許久的殺意終於迸發而出,她右手用力,鋼絲鑄就的套馬索再次無情地嵌進了烈馬的脖子裏。
    北霖第一刺客,七殺,手中曾經割喉的利劍,此刻變成了扼住烈馬脖頸的套馬索。
    烈馬終於被身上人陡然迸發的森冷殺意震住,耳朵忍不住抖動了一下。
    “我讓你看——”她低下頭,用牙狠狠地咬住了烈馬的耳朵,迫使它回頭去。
    烈馬吃痛回頭,餘光裏,它看見了一道黑色的閃電。
    黑色閃電上,坐著一個紅衣烈烈的少年——好像要比自己的鬃毛還要紅。
    “這才是你的戰場!”她鬆開牙關,大口喘息道。
    烈馬回過神,看著身後的黑馬,驀地肌肉緊繃,發出清越錚鳴,向前方衝去,顧清澄手中套馬索繼續發力,烈馬的脖頸出現了幾絲殷紅,她握著馬索的手也逐漸鮮血淋漓。
    烈馬吃痛揚起血珠,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嘶鳴,它完全失去了理智,像一顆橫衝直撞的火流星,瘋狂地朝著錯誤的路障一頭紮去——
    “轟”的一聲巨響,路障被撞得四分五裂,木板漫天飛舞,顧清澄縮著脖子,才堪堪避開了砸落的木刺,隻聽見一陣充滿戲謔的明朗笑聲:
    “莫邪,你的朋友好笨啊!“賀珩的紅衣越來越近了,他的笑聲伴著發梢金鈴,刺透了顧清澄和烈馬的雙耳。
    身後追逐的壓力如芒在背,烈馬不顧路障撞頭之痛,帶著一股舍我其誰的狠勁,繼續狂奔突進。
    “好膽識!”顧清澄不惱反喜,反而試著直起身來,用手撫摸著它的鬃毛。
    緊接著,她猛地將套馬索向左一扯:“扭頭!”
    烈馬吃痛扭頭,血紅的馬身貼著下一個路障斜斜地擦過,這次,它成功了,莫邪又被它甩在了身後。
    “跳!”顧清澄雙腿用力夾緊馬腹,套馬索向上一提,烈馬瞬間領會,四蹄一揚,紅色的火焰越過石垛,人與馬緊緊相依,似一張被拉至極限的火焰弓,氣勢如虹。
    “它變聰明了!”賀珩笑道,馬鞭一響,莫邪的蹄聲再次逼近。
    烈馬似乎也有些得意,雙蹄騰空,又要向新一個路障飛躍而去。
    “赤練,低頭。”這次,顧清澄沒有呼喝,也沒有拉緊套馬索。
    她隻是平靜地,摸著烈馬的馬鬃,溫柔篤定地告訴了它指令。
    赤練好像聽懂了——眼前這個路障過高,以自己的能力難以越過,它順從地垂下脖頸,連著顧清澄一同矮下身形,一人一馬,再次有驚無險地通過了頭頂的障礙。
    “我不服輸,你也不許輸。”
    她摸了摸赤練的耳朵,溫聲重複道。
    “跟著我,我們會一直贏下去。”
    顧清澄虎口震裂,赤練脖頸舊傷也滲出細密血點,她坐在飛躍的赤練背上,摟著它的脖子,指尖堅定而決絕地嵌入鋼索,然後,用力一拉——
    疼痛激發的野性與血色轟然相撞,赤練的嘶鳴衝破氣浪,前蹄踏開烈陽。
    那曾禁錮它於昏暗馬廄、迫其臣服的套馬索,終於自由滑落、飛揚,與馬鬃自由的弧度拚成一道對稱的虹光!
    它自由了!
    圍觀的學子驚呼,一顆心馬上要跳出胸膛。
    然而,馬背上的少女沒有快速墜落,卻與這烈焰融為一體,向他們迅猛而來。
    “北霖學子舒羽——報到!”
    顧清澄一拍馬頭,赤練奔向起點,右手一伸——
    邊上的考吏會意,正準備去拿籠頭,卻看見賀珩的馬鞭比他的手更快,鞭梢一卷,精致的籠頭就順著馬鞭向顧清澄的手中飛去。
    顧清澄一把接住,拍了拍赤練的耳朵,赤練乖巧低頭,讓她把漂亮的籠頭套在自己的身上。
    “多謝!”她套好赤練,回眸一笑。
    這一眼,與賀珩針鋒相對——
    他們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十幾年來未曾遇見的鋒芒。
    “考試——開始——”
    在考吏的一聲令下,馬背上的少女與赤練默契地越過了起點。
    顧清澄左手虛握韁繩,右手將碎發別回耳後,其後是緊隨而上的賀珩,林豔書嬌笑著喊著舒羽的名字,身下的馬兒也緊緊地跟著第一梯隊……
    除了他們,書院的學子們馬鞭揚起,第一次騎馬的少女們也鼓足了勇氣加入這場較量。
    馬蹄聲驚破書院百年晨霧,少年意氣抵過千軍萬馬。
    驕陽下流星颯遝的,是書院冉冉升起的未來。
    .
    已是下午射科考校,顧清澄不負眾望地——坐下了。
    林豔書在前麵為她開路,身後的家丁護著她,把幾近半身不遂的顧清澄推到了射科考場。
    不同的是,比起之前的默默無聞,舒羽的名氣,在新一屆的學子中間傳開了。
    “柯兄,你的這匹寶馬,算是找到主人了。”伍邁祿負手而立,對臉色鐵青的柯世豪笑道。
    “這是書院的財產。”柯世豪冷哼,“還是進了書院再說吧。”
    伍邁祿看著故作嚴肅的柯世豪,把玩起了他的馬鞭:“她和賀珩在最後一圈裏同時闖過終點,算是並列第一?”
    “你自己說的,識馬養馬也是本事,這現場收服了你的馬,想來比自帶馬匹的學生,成績要高上這麽幾分。”
    柯世豪不置可否,隻向眼前的考場努努嘴:“別貧,你的科目開始了。”
    射科依舊是淘汰製。
    從最普通的固定靶,到移動靶,最後是活靶,每輪還是淘汰三成學子,直至第五輪決出高下。
    顧清澄坐在輪椅上,心想,再也不裝逼了。
    她與赤練依依不舍地分開之後,雙腿酸痛,難以起立,上午她還在想,為什麽書院會有允許學生坐著考試的規定。
    沒想到下午,自己就用上了。
    另外,她還得感謝江步月給她準備的弓。
    她上午還考慮過,用這把弓做個人情,說不定能送給有需要的人。
    現在看來,最需要的人,就是自己。
    如果不是這把做工精巧的細弓,顧清澄真不知道自己怎麽拉得開考場的那些長弓。
    她再就算厲害,也是普通人,和赤練的搏鬥已經掏空了她的力氣,她現在甚至比不上那些初次拉弓的少女——
    她們認真地聽著林豔書的指點,將像扳指一樣的射決小心套在手上,然後,眼中閃著驚喜的光芒,鼓足勇氣,拉開了人生的第一把長弓。
    顧清澄將拚盡全力拉開自己的細弓。
    考試開始了。
    這次的弓能自帶,但箭是考場統一配備的。
    江步月的這把弓確實是個寶貝,如今她隻需花費平日裏一半的力氣,就能將這重十錢的箭射到與以往相同的距離。
    前麵的固定靶對她來說,難度並不大,她和林豔書輕輕鬆鬆,就晉級到了移動靶的回合。
    “你還行嗎?”林豔書知道她消耗過大,扭過頭擔心地問。
    “沒關係。”顧清澄輕聲應道。
    其實移動靶也不算太難,射穿稻草紮成的靶子並不需要十步穿楊的力道。
    而且,這所謂的移動靶,是由考吏們用粗繩拉著靶車規律移動,隻要有過長期的射箭訓練,或者像顧清澄一樣,沒少練過暗器的,都能輕鬆過關。
    到這裏,淘汰的都是射藝不精湛的學生們,大家也心服口服,安靜地退至一旁觀賽。
    精彩的比賽,總要有觀眾。
    真正的較量,也剛剛開始。
    這一次,很多人不看好顧清澄,並不是因為她藉藉無名。
    而是,她是剩下的學生裏,唯一一個坐著的。
    “這坐著怎麽射活靶啊?”
    “她那把弓,比我妹妹玩兒的還細。”
    活靶,先射走獸,再射飛禽,走獸看的是力道,飛禽看的是準頭。
    “我覺得舒羽不行了。”伍邁祿托著下巴點評道。
    “你沒發現一件很奇怪的事嗎?”柯世豪思忖著,“賀珩與林豔書上午也騎了馬,現在還能騎馬射箭。”
    是的,在活靶考試裏,很多有經驗的學生要求騎射,現在放眼望去考場,大部分的學生已經翻身上馬,不擅騎射的也在四處徘徊,尋找角度。
    隻有顧清澄,推著輪椅,隱入人群,一動不動,仿佛融入了考場的一草一木中。
    “我覺得……她的身體,有些過於弱了。”柯世豪評價道。
    伍邁祿被他一講,也不由自主點點頭:“沒錯,就算是馴了烈馬,也不至於路都走不了。”
    兩人目光交匯,得出了一個信息,除非——她身上有舊傷。
    “今日考校結束,我想安排書院裏的大夫,給學生們診脈。”伍邁祿盯著舒羽,淡淡道。
    顧清澄已經融入了環境。
    與所有張揚的學子們相比,她的氣息實在是太微弱了,就像她手裏這毫無力道的箭。
    顧清澄心如明鏡,這一局,她要取勝,便不能當做射科來比試。
    而要當做,殺人。